金融對內開放繞不開民間金融的合法化
2005年是中國金融改革極具顛覆性的一年。此輪改革的核心是“用市場換機制”,這間接承認了中國以國有為主的銀行業體制存在著難以自我改革的機制性缺陷,引進國外被證明是成功的機制,就成為一種相當自然的選擇。
然而,單純的對外開放也隱藏著風險。且不說外來的“和尚”是否會念經,或者外來的機制會不會“水土不服“;更為重要的是,中國金融改革的終極目標不應該是改革現有金融機構并使之符合國際標準,而應該是提高整個金融市場的效率,解決中小企業和個人融資難的問題。
從任何意義上說,中國還遠不是一個資金富裕的國家,目前的低利率只能表明金融市場的低效率,一方面中小企業與個人客戶存在著信貸饑渴,另一方面外表華麗的銀行卻拒中小企業和個人于千里之外,二者的不匹配已經達到了頂點。如果金融改革以犧牲中小企業和個人的信貸需求為代價,作為中國經濟發展引擎的中小企業和個體經營者的潛力將不能得以充分發揮;從長期來講,這會使得中國經濟發展不可持續,而經濟的放緩也將不可避免地將銀行的流動性風險顯性化,引發銀行業的危機。從這種意義上說,金融對內開放不僅是處于經濟結構低端的中小企業和個人融資的要求,也是金融對外開放的要求。
金融對內開放的核心,是賦予企業和個人合法的融資權利,即讓最能有效利用資金的企業、機構或個人合法地參與到融資活動中來。金融對內開放的過程,也是金融制度和工具創新的過程,而且什么樣的機制和工具最有效,應該讓市場而不是由政府來決定。民間金融是企業和個人按照市場價格信號配置信用資源的實踐,金融對內開放繞不開民間金融的合法化。
一般而言,一個經濟的信息結構和信用結構決定了金融的分層。專業化程度較高、大企業較多的經濟中信息比較透明,收集信息的成本也較低,可以支持大型金融機構的發展;反之,中小金融機構就比較適應實體經濟發展的需要。同樣地,如果國有經濟占主導地位,這些國有經濟有國家信用或集體信用做支撐,國有銀行體制就可能比較適合;反之,民營金融機構就有用武之地。
民間金融的發展就是金融分層的結果。民間金融的形成以個體信用為基礎,而個體信用通過文化習俗、地緣關系、血緣關系和人脈、商脈等社會網絡關系建立起來,對借款人的名譽、借款人從事的生產經營活動以及借款人的個人交往關系,都有詳盡的“記載”。因此,民間金融可以利用各種非正式的信息場,以較低的成本解決信息不對稱問題。比如通過當地的社區性組織、生產性組織、中間人以及其他信息含量豐富的組織來區分借款人、甄別貸款項目,從而降低貸款風險。
在民間金融形式多樣的制度安排中,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用自己的錢,另一類是用別人的錢,但二者的制度基礎一脈相承。親戚朋友之間的借貸,各種形式的合會組織(如互助會、輪會、搖會、標會等)、信用合作組織、地下當鋪和一些形式的私募基金等,是由出資人直接參與規則的制定和借款人的選擇,借貸雙方彼此熟識,不需要特別復雜的合約機制約束借貸雙方的行為;而借貸中介(如溫州等地的“銀背”)、規模較大的錢莊和其他一些辦理存貸業務的商會或行業組織,往往“用別人的錢”放貸。這樣的民間借貸業務與正規金融機構很接近,但信用基礎卻有天壤之別。民間借貸所具有的充分信息和個體信用,可以減少甚至避免在借貸過程中使用抵押品,起到抵押品替代的作用,而我國的正規金融機構卻難以利用豐富的個體信用資源,存在著過度依靠抵押品的現象。
在經濟發展的早期,民間金融可以解決借貸過程中的事前、事中和事后風險,是一種比正規金融便宜得多的制度安排。在事前,民間金融可以通過各種信息場篩選借款人和貸款項目,防止貸款中的逆向選擇(即在給定較高的利率水平下,風險較高的借款人更有可能借款);在事中,貸款人可以利用對借款人生產經營活動的了解掌握貸款的用途,防止道德風險(即借款人可能從事對貸款人有害的活動);在事后,貸款人可以利用“同輩壓力”(如坊間的閑言碎語)、“集體懲罰”(如所有民間金融組織聯合拒絕對欠款人發放貸款)、“關聯博弈”(如抵制與欠款不還的人做生意)等防范借款人的“策略違約”(即惡意拖欠貸款)風險。
事實上,民間金融與正規金融還存在著互補關系。一方面,競爭可以鼓勵正規金融機構的創新;另一方面,正規金融機構也可以向民間金融學習。有關研究表明,來自民間金融的競爭,對正規金融機構績效和治理結構改進有正面影響。國外的經驗更指出,民間金融可以利用其信息優勢對發展早期的企業進行融資,當企業建立起一定的信用記錄后,有可能成為正規金融機構的客戶;在一些地方,也存在著正規金融與民間金融組合貸款的現象。
更為重要的是,民間金融可以成為市場利率發現機制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盡管我國已經開放貸款利率,但貸款的利率定價機制還沒有形成;其中一個主要的原因,是我國還缺少一個多元化的信貸市場。民間借貸的利率至少可以提供一個市場定價的參考。最近的調查顯示,民間借貸的市場利率在12%-20%之間,在央行規定的一年期基準貸款利率的兩到四倍之間。
民間金融的合法化并不意味著民間金融的消亡,只要正規金融還不能覆蓋整個經濟,民間金融就將長期存在。一部分符合條件的民間金融組織可能轉型為合法的金融機構,在山西平遙等地已經開始試點的“只貸不存”的小額信貸機構,就是一種可能的形式,而其他數量眾多的合會組織會繼續存在。打一個不是很恰當的比喻:如果說正規金融是大學,包括信用社在內的中小金融是中學,那么多樣化的民間金融就是小學或幼兒園——三者構成了金融組織從非正規到正規的光譜圖,它們的和諧發展,是一個有效率的金融體系的主要標志。
民間金融的重要性至今仍然被忽視,這有著很深的制度根源。首先,金融風險往往等同于國家風險,由國家承擔金融風險也就注定了金融資源的國有化;其次,由于金融資源國有,其為國有經濟服務也就理所當然;第三,由于金融風險由國家承擔,國家對金融活動的過程進行直接管理也順理成章。
民間金融的合法化必須打破上述怪圈,從金融活動的結果而不是過程入手,建立一個可控的機制。
首先,明確區分單個金融機構的風險、整體金融風險與國家風險。只有單個金融機構存在倒閉的風險,整體金融風險才能化解,才可能避免國家風險。因此,任何金融組織必須可以也能夠破產,只有有了可以破產的金融機構,金融活動的準入才可能開放。
其次,對企業之間、企業和個人之間以及個人與個人之間合理的融資方式,應該予以法律保護,而不再輕易地以“非法吸收公眾存款”或“非法擾亂金融秩序罪”等計劃經濟時代的游戲規則予以打擊;不應視資金的出身或成份定罪,而應從融資的目的出發,保護合理的融資行為,區分正常的融資風險與惡意的金融詐騙或高利貸行為,制定“貸款公司法”、“反金融詐騙法”和“反高利貸法”。特別地,對利用自有資金放貸可以從寬,對利用儲蓄存款或別人的資金放貸需要從嚴(如要求較高的自有資本金比例和存款準備金率等)。
第三,金融監管同樣應該重結果而不是重過程,制定嚴格的“及時糾正法案”,鼓勵勤勉的經營者,防止惡意的投機、套利等活動。否則,如果由于監管者無法對結果進行監管而直接參與金融機構的管理,必將引發嚴重的道德風險,部分金融機構的風險很可能蔓延,造成整體金融風險。
作者沈明高為北京大學中國經濟研究中心副教授,徐忠為中國人民銀行研究局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