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權法正處在經濟改革與政治改革的交叉點上,不同觀點之間的交鋒,不僅僅只是法律的技術性問題
十屆全國人大四次會議將于3月5日在北京召開。會議議程中,社會各界廣泛關注的物權法草案未在審議事項之列。由于物權法是民事基本法,必須經全國人民代表大會表決通過,因此,物權法出臺不會早于一年后的2007年3月。
物權法草案曾先后經歷過三次審議。在第三次審議后,全國人大常委會于2005年7月10日向社會全文公布了物權法草案,以廣泛征求意見。截至8月10日,僅一個月內,全國人大法工委就收到意見和建議10032條。人們對這部法律的制定普遍寄予很高的期望。
按照立法機關早先公布的計劃:物權法草案在認真研究各方面意見的基礎上進行修改,然后在2005年10月召開的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八次會議上進行第四次審議;在同年12月召開的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九次會議上進行第五次審議,并酌情決定提請2006年3月召開的十屆全國人大四次會議表決通過。
但物權法草案并未如期進行第五次審議。立法計劃突然改變,引起各方極大關注。各種猜測不斷見諸媒體和網絡。到目前為止,立法機關并沒有公開解釋原因。
立法推遲的背后
事實上,從1998年開始起草以來,作為調整社會基本財產關系、維護國家基本經濟制度的基礎性法律,有關物權法的爭議一直沒有停止過。
民法學界關于物權的定義,物權法的體系、指導思想,乃至具體規則的設定上,都存在較大分歧,先后產生了多部物權法學者建議稿。最后提交審議的物權法草案,在其科學性上也受到不少批評。盡管如此,立法工作還是按計劃進行。
2005年8月,也就是物權法草案全文公開向社會征求意見一個月后,北京大學教授鞏獻田以“一位中共黨員、一名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和一個從事法學教學研究多年的教授所具有的黨性、良心、知識和經驗”向中央領導上書,并在網上全文公開了他的長達6000字的意見。鞏認為,現有的物權法草案是一部“背離社會主義基本原則”和“違憲的產物”。草案沒有堅持保護“社會主義公共財產神圣不可侵犯”,“鼓吹私有制”,因此是“開歷史的倒車”。
按照目前普遍的說法,正是鞏獻田上書使得《物權法》立法進程延遲。全國人大法律委員會委員、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院長王利明教授告訴《財經》,由于鞏獻田的上書,物權法的立法幾乎被擱置了。
據《財經》了解,2006年1月17日,全國人大常委會專門召開會議討論物權法草案的問題,法學界一些學者以及一些政府部門的負責人出席。與會者普遍認為,物權法草案并不違憲,因為我國現行憲法規定了公民合法的私有財產不受侵犯。物權法對國有財產、集體財產和私人財產平等保護,符合憲法精神。只有通過物權法的具體規則,才能更好地對國有資產進行保護。所以,物權法還是應該盡快出臺。但據與會者透露,目前“情況仍不明朗”。
物權法起草小組專家成員、中國政法大學教授江平指出,這之中反映的問題顯然不是那么簡單。一個法學教授的上書并不可能導致一部法律出臺的推遲。關鍵在于物權法爭議的背后,反映著深層次問題。物權法是事關社會基本經濟制度的法律,深刻觸及了目前社會發展中的諸多矛盾,如土地問題、房地產問題等等,而這些矛盾也是決策層所擔憂的。因此,當有人提出質疑,尤其又是學者提出來,便成為一個契機,對物權法的爭議,實際上已經變為對改革方向性的反思,其出臺的艱難性自然不言而喻。
學術爭議
鞏獻田在其批評物權法草案的公開信中強調:“我反對整部法律的基本原則和精神,并不反對98%的條款,因為那些具體條款的規定在法學上和形式上來說是對的和科學的。”
與鞏教授主要反對立法精神而不反對具體條款相對應的是,法學界一些學者對于目前的物權法草案,恰恰是支持其立法原則,但對具體條款能否實現立法目的則提出質疑。
對于物權法草案稿,學界的爭議主要集中在征收、征用制度、農村家庭經營承包責任制和集體土地使用權等問題的處置上。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教授王軼認為,在征收、征用問題上,物權法應該解決在發展市場經濟過程中,曾經因為不規范而嚴重損害權利所有人合法權益的問題。現在草案中將“公共利益”作為征收的前提條件,但對于什么是公共利益,在立法上從來就沒有一個明確界定。如果在立法上不明確范圍,就可能以公共利益的名義去損害民事主體的權益。他建議,最好是用類型列舉、概括規定再加以程序控制來限定,以防“公共利益”成為脫韁野馬。
在農村家庭承包經營制度上,究竟是沿用已有的家庭承包責任制,還是改為“農地使用權”的說法,學界也存在爭論。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梁慧星教授認為,改成農地使用權,可以使這個權利物權化,以保護農民的權益。但物權法草案最后不僅沿用了農村家庭承包制的說法,在規則設計上也遵循了原有的法律規定,嚴格限制農民將土地的使用權進行抵押,并禁止農村宅基地的買賣。王軼教授批評說,限制農民的土地使用權和宅基地使用權,是對農民權益上的侵害。至于農民的土地作為社會保障如何完善的問題,應該由國家另行考慮,而不應該和物權法的制定混在一起。
此外,物權法草案中有一些規定被認為是不合理的,甚至是錯誤的。比如梁慧星教授提出,草案第55條規定,“道路、電力、通訊、天然氣等公共設施,依照法律規定為國家所有的,屬于國家所有”。梁認為,即使是“公共設施”,也仍然適用“誰投資歸誰所有”的民法原理。國家投資的“屬于國家所有”,集體投資、私人投資的,屬于集體所有、私人所有。國家要取得集體投資、私人投資的“公共設施”的所有權,必須采用“征收”程序并給予合理補償。否則不利于改革開放,不利于保護外來投資。
“壞事”還是“好事”?
2005年10月,在汕頭大學召開的一次關于物權法的研討會上,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所研究員、《環球法律評論》主編徐炳提出:“我們費大力制定一部法律,總要解決點實際問題,總應當把我國的立法向前推進一步。但經過對物權法草案的逐條審讀,很難找出它出臺了什么新制度、規定了什么新的法律原則,解決了中國現實面臨的什么重大問題。基本上是把現有的法律制度進行整合。既然如此,又何必如此耗時費錢出臺這樣一部法律呢?”
江平則告訴《財經》,物權法盡管是一個新法律,但在物權法草案中,除了善意占有制度是新創的,其他一些法律制度其實都已經有了,只不過是分散的,物權法將它們統一起來。所以,物權法暫時出不了臺,并不意味著日子就過不下去,權利受到侵害就得不到保護;沒有物權法,法院也照樣能審理案子。而且從物權法草案公開征求意見以后,新修改的草案,有的是修改得不錯,但也有些,修改得并不理想,甚至還不如原來的。基于此,物權法草案既然還不完善,不通過也未必不是好事;匆匆忙忙出臺一部不成熟的法律,未必合適。
梁慧星告訴《財經》,盡管社會各界對物權法十分關注,但實際上對物權法的重要性以及物權法法理的認識并不夠,甚至包括很多立法者、決策者對物權法其實并不理解。梁慧星認為:“法學雖然是實用的,但也有其科學性。立法機關不能把立法當成一個形象工程,在沒有作充分論證和沒有確定基本原則的情況下,就匆匆忙忙立法。”
梁慧星還強調,對于物權法,有的人不理解,并不奇怪,因為一直缺乏對社會的普及宣傳過程。物權法草案公開,征集了一萬多條建議,但物權法這樣一個復雜的法律,一般法學教師講起來都有困難,學生要學懂也很困難,普通老百姓怎么能看出問題來?草案是公布了,可工人、農民怎么表達他們的意見?又該聽取誰的意見?這就涉及立法民主性的問題。應該更多地向社會灌輸物權法的概念、精神,使老百姓能理解,這樣將來制定出的法律才能符合人民的要求,反映人民的意志。
王軼認為,我國的立法普遍缺乏社會調查,很多條文讓人如同霧里看花。物權法的立法在這方面做得同樣遠遠不夠。王軼曾多次參與物權法草案討論,但他很少看到扎實的社會調查資料,因此,他認為,很多爭議解決起來缺乏根基。比如,物權法起草中一直存在爭議的典權問題,王軼記得在2004年8月的一次會議上,最高法院的幾名法官參加會議。有人問他們,典權的案子現實中究竟有多少?他們的回答卻不一樣。“這個問題大家都認識到了,但沒有人去做這個工作。”他說。
梁慧星認為,這次物權法立法是推遲,而不是停止。他希望各界利用這次推遲所贏得的時間來反思,并對草案修改、完善,這樣反而可能“壞事變好事”。
江平則告訴《財經》,這次物權法出臺的推遲,顯然并不是法律自身的原因。他非常擔心立法會就此倒退。他認為,物權法立法應該在原來基礎上進一步完善,應該更加符合改革發展方向,更加符合權利平等保護的原則,更加符合市場化的要求。如果要是在這些方面倒退了,那真的不如不出臺。
“法律關鍵還是在于它所體現出的精神,而不僅僅是一些形式的規定。”江平對《財經》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