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不放棄和平努力

一個多月來，有關伊朗核問題的新聞不斷沖擊著人們的神經，仿佛又一場大規模的危機正在急速醞釀中已經持續了很長時間的伊朗核問題這次是因伊朗宣布重啟鈾濃縮活動而驟然緊張的 一時間，各種消息、傳聞飛短流長，讓人無所適從 有消息說美國已部署了B-2轟炸機，外科手術式打擊迫在眉睫；又有消息稱伊俄不久將在俄羅斯重新討論伊朗核活動放在俄境內的可能性；前些天又傳，國際原子能機構主席巴拉迪認為伊為和平利用核能進行小規模核活動是可行的……撲朔迷離的伊核前景是急轉直下、箭已在弦，抑或峰回路轉、柳暗花明？恐怕沒人敢下斷言

最新的動態是，伊朗方面：2月18日，伊首席核談判代表發表聲明稱，伊朗有可能接受國際原子能機構核查但第二天即19日又有相反的消息，一位強硬派精神領袖揚言：伊朗可以對敵人使用核武器! 國際方面：2月8日，美國國務卿賴斯稱伊朗“正走在毀滅的路上” 此前她表示，布什政府一直在考慮實施一切可能的制裁以懲罰伊朗:2月20日俄伊會談也沒有什么進展，國際輿論認為，伊朗核問題就像一個急速旋轉的萬花筒，有關于此的話題一切都是非常微妙的(也許還得加上一句：一切都是矛盾的，一切也都是可能的)

帶著許多疑問，本刊采訪了代表中國參與解決伊核問題的張炎司長，也采訪了許多中東問題專家，組織了本期“封面話題”。

——編者手記

1月16日，正當伊朗核問題事態趨于白熱化的時刻，倫敦上演了一幕“秘密外交會談”大戲，其主角除了歐盟英法德三國、美國及俄羅斯的高官外，中國高官——外交部軍控司司長張炎率代表團也參加了會談。自去年11月18日第一次倫敦會談以來，這是中國第二次參加伊朗核問題多邊會談。西方媒體認為，“在將伊朗核問題提交安理會的問題上，中國的態度至關重要”。

1月29日大年初一，國人正喜氣洋洋地歡度春節，此時，張炎司長又悄然從北京出發赴倫敦，此次任務是陪同李肇星外長出席在阿富汗國際會議期間舉行的六國外長伊朗核問題非正式會議。“那幾天，我們司長真是累極了，幾乎兩天一夜沒合過眼，只有在去德黑蘭的飛機上才小憩一會兒”。采訪間隙，張司長身邊的人悄悄地告訴我。原來，由于會談的氣氛異常激烈，六國外長都親自出馬，在一些關鍵問題上據理力爭，會談持續了五個小時，從30日晚一直進行到次日凌晨兩點才結束。顧不上休息，張司長率手下又投入準備第二天磋商的案頭工作。上午八點半，張司長陪同李外長會見伊朗外長穆塔基。十點，他又趕赴六國高官就歐盟三國擬向國際原子能機構提交的伊核問題決議草案進行的磋商。晚上九點，又與俄羅斯高官一同飛赴德黑蘭，同伊朗最高國家安全委員會秘書進行了近六個小時的會談……說到勞累，張司長謙遜一笑，“其實，李外長和其他領導才辛苦，他們要經常奔波在外交第一線。特別是李外長，是在乘坐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后，馬不停蹄地徑赴會場參加長達五個多小時伊核問題會議”。

張炎司長，長期從事多邊外交工作，曾在中國駐聯合國日內瓦辦事處、常駐聯合國代表團工作，還擔任過中國APEC高官，2002年2月被任命為中國常駐聯合國維也納辦事處和其他國際組織代表團代表、特命全權大使，去年3月任外交部軍控司司長。作為長期從事國際問題研究與軍控工作的資深外交官，張司長認為，伊朗核問題從一開始就是一個復雜而敏感的問題。它既涉及防擴散問題，又涉及如何處理和平利用核能的權益問題；既是個軍控和裁軍問題，又是個安全問題；既涉及地區安全，又關乎全球穩定。中國主張維護國際核不擴散機制的嚴肅性和權威性，但同時中國也真誠希望通過外交談判妥善解決伊朗核問題。

●：近來，我們不時聽到有關張司長參與解決伊朗核問題外交斡旋的消息：1月16日，張司長出席了英、法、德、關、俄、中在倫敦舉行的 “秘密外交會談”；1月30日，張司長又陪同李肇星外長赴倫敦參加六國外長會；2月1日，張司長又赴德黑蘭與伊朗高級官員就伊朗核問題深入交換意見。請問張司長，在這些外交活動中，您是否感受到了伊朗和國際社會對中國有某種期待，希望中國在解決伊朗核問題上發揮積極作用?能否講一講留有深刻印象的細節?中國在朝核問題的卓越表現給世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中國在伊朗核問題上的立場是什么?

■：首先，我簡單介紹一下你所提到的三場外交活動的有關背景情況。1月10日，伊朗宣布重新啟動核燃料研發活動。歐盟三國認為伊朗此舉已越過“紅線”，他們中止了與伊朗的談判。美國的態度更明確，要求將伊朗核問題立即遞交安理會，并由安理會采取相應行動。在此背景下，歐盟三國建議召開國際原子能機構特別理事會來討論伊朗核問題，并提出一個決議草案。1月16日，英法德以及美國、俄羅斯和中國外交部的高級官員在倫敦舉行閉門會談，就伊朗核問題進行了一輪初步磋商。

1月30日，應歐盟三國建議，英、法、德、美、俄及中國六國外長利用在倫敦出席阿富汗國際會議之際就伊核問題舉行非正式會議。此次會議是在伊朗核問題面臨僵局的背景下召開的，所以備受國際社會關注。會議原訂晚上七點半開始，但由于李外長七點才能抵達倫敦，召集會議的東道主英國和其他與會國決定將會議推遲至晚上九點。

會談中，盡管六國都主張通過外交方式解決伊核問題，但在具體做法上不盡一致，分歧的焦點是，應該立刻將伊核問題提交安理會，還是在3月理事會前仍維持在國際原子能機構框架內處理。歐盟三國外長認為，伊恢復核燃料研發活動，已越過紅線，破壞了歐伊談判基礎，需借助安理會來加強機構的權威，并促伊重返談判。美國國務卿則強調，國際社會已給伊多次機會，但伊置若罔聞，并不斷采取單方面行動。美國認為只有立即將伊核問題提交安理會才能迫使伊兌現承諾。中俄外長雖原則同意國際社會應以適當方式向伊發出明確信息，促伊履行其承諾，恢復暫停一切與鈾濃縮相關的活動，但強調伊核問題目前仍可在國際原子能機構框架內解決。同時，中俄對安理會介入可能導致局勢升級心存關切，認為安理會目前可關注這一問題，但不贊成安理會正式介入，更不同意使用“提交”(REFERRAL)這一措辭。會上各方交鋒異常激烈。六國外長在一些關鍵問題上都是據理力爭，陳述各自的理由，表達各自的關切，在堅持各自立場的同時，也顯示了一定的靈活。他們雖大多上了年紀，但個個精神抖擻，思維敏銳，互不示弱。會談一直持續到第二天的凌晨兩點，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問題的復雜性和談判的艱難性。

李外長在會上介紹了中國為推動和平解決伊核問題所作的努力，強調，目前伊核問題雖處于僵局，但在機構框架內通過外交努力解決伊核問題仍有空間。只要還有一線希望，就要作出百倍努力。他呼吁各方保持耐心與冷靜，避免采取進一步激化矛盾的舉措。

經中俄力爭，各方最終達成妥協，同意國際原子能機構僅向安理會報告機構要求伊朗采取的一系列行動并轉交有關決議和報告，安理會在國際原子能機構3月理事會前不采取行動。會后，主持會議的東道主英國外交大臣斯特勞建議發表一個“六國外長的共同文件”或者是“聯合公報”，來反映一下外長會議所達成的“共識”。當然英國是想以這種形式，讓外界感到六國在解決伊朗核問題上已達成一致。李外長從有利于妥善處理伊核問題出發，建議英外交大臣以主持人的身份就會議做一總結供媒體發表，此動議為各方一致接受。但后來，西方媒體的報道仍著力突出“六國外長就伊核問題提交聯合國已經達成一致”的信息，給人們以六國已經達成共識的印象。而事實上，倫敦會議并未將伊核問題提交安理會，只是向安理會報告有關情況和文件，安理會在國際原子能機構3月理事會前不采取任何行動。同時，要求國際原子能機構總干事向3月理事會提交報告，介紹有關決議的執行情況。屆時，國際原子能機構理事會再根據有關情況討論如何處理該問題。總之，安理會并沒有實質性地介入伊朗核問題，這是倫敦會議的共識。

次日，根據外長們的要求，歐盟三國外交部政治總司長、美國副國務卿伯恩斯、俄羅斯副外長基斯里亞克及我對歐盟三國擬向國際原子能機構提交的伊核問題決議草案作了相應修改，將原先歐盟三國提出的將伊核問題“提交”安理會改為向安理會“報告”機構有關要求和決議等材料；將安理會要求伊朗做的事改為由機構理事會要求伊朗采取行動。

倫敦會議后，應俄羅斯要求，我與俄羅斯副外長基斯里亞克于2月1日同赴伊做工作。此次去德黑蘭的使命是為緩和伊核問題緊張局勢作進一步努力。中俄雙方都持同樣的態度，即在和平解決伊核問題上，只要還有一線希望，就不能放棄努力。在德黑蘭，我們與伊朗國家安全委員會秘書拉里賈尼進行了坦誠、友好的會談。我們介紹了對當前伊核問題形勢的看法，以及國際社會對伊恢復核燃料研發活動的關切；表示，安理會一旦實質性介入伊核問題，局勢將不斷升級；希望伊能充分考慮國際社會關切，體現靈活，恢復暫停核燃料研發活動，以爭取各方的理解和支持，為歐伊復談創造條件，通過談判解決自己的關切，更好地維護伊根本利益。應該說，當時如果伊朗哪怕宣布暫時在一段時間內恢復暫停鈾濃縮活動，就可以為推遲或延緩機構通過決議創造條件。歐盟國家也明確表示，只要伊朗宣布恢復暫停鈾濃縮，歐伊談判馬上可以恢復。在會談中，伊朗方面對中俄的努力表示感謝，希望中俄繼續發揮積極的作用。伊方重申其維護和平利用核能權利的堅定立場，表示他們反對但也不怕將伊核問題提交安理會，并一再表示愿與歐盟三國繼續談判，愿與國際原子能機構保持合作，愿與中國和俄羅斯一道尋求妥協方案，同時強調需要時間。種種跡象表明，伊方并未拒絕通過談判解決問題。

上述只是伊朗核問題出現以來，中國以自己方式努力做各方工作的一部分。事實上，中國領導人在各種場合親自做有關各方工作，勸和促談，推動伊核問題朝和平解決的方向發展。1月26日，伊朗最高國家安全委員會秘書拉里賈尼專程訪華，唐家璇國務委員會見了拉里賈尼一行，李肇星外長與拉里賈尼進行會談。

中國在伊核問題上的立場是一貫的、明確的。從維護中東地區及世界的和平與穩定出發，我們支持維護國際核不擴散機制的權威性，反對核武器的擴散，主張通過談判和平解決伊核問題。我們認為《不擴散核武器條約》的締約國既享有和平利用核能權利，也應履行相應的條約義務。同時，中國支持歐盟三國與伊朗談判，認為這是尋求長期解決方案的重要平臺。我們也認為俄羅斯有關俄伊在俄合資建造鈾濃縮廠的建議是打破當前僵局的有益嘗試。總之，中國對任何有助于和平解決伊核問題的建議均予以積極支持。

由于中國在伊核問題上采取公正、平衡的立場，各方均借重我們的作用。歐伊頻頻與我們接觸，尋求我們的支持。美國希望中國在伊核問題發揮更大的作用。俄羅斯重視在伊核問題上加強與中國的協調與配合。中國在伊核問題上發揮的建設性作用充分體現了我們在處理重大國際問題上舉足輕重的作用，以及中國負責任大國的形象。

●：2月4日， 國際原子能機構理事會通過了歐盟提出的就伊朗核問題向聯合國安理會作出報告的決議，中國投了贊成票。中國代表在解釋性發言中說：中方過去、現在和將來都主張以談判方式通過外交途徑早日妥善解決伊朗核問題。當前在國際原子能機構框架內解決伊核問題仍有空間。請問張司長，國際社會還可以進行哪些方面的努力?

■：通過對話和談判方式解決國際爭端是中國的一貫立場。在伊核問題上也一樣。正如李肇星外長所說，只要外交努力還有一線希望，我們就應以百倍的努力去做。當前，在國際原子能機構框架內解決伊核問題仍有空間。多數國家，特別是不結盟國家都支持這一立場。3月國際原子能機構理事會前的這段時間非常關鍵。目前，無論伊方、還是歐方都沒有把會談的大門關死，在俄境內建鈾濃縮合資廠的會談也在繼續。各方互動頻繁。這些都是為了尋求擺脫當前困境所做的努力。我們希望有關各方均能保持克制與耐心，發揮智慧，體現靈活，多做有助于增進信任的事，不做可能導致局勢進一步升級的事，共同推動伊核問題在和平談判的軌道上前進。

●：2月4日，歐盟和美國在國際原子能機構特別理事會通過伊核問題決議后的發言中表示，此次機構理事會是根據機構規約第12條C款及第3條B款的規定，將伊核問題報告安理會。如何理解此問題?

■：根據六國外長1月31日在倫敦外長非正式會上達成的諒解，國際原子能機構僅向安理會報告有關文件，并未將處理伊核問題的責任轉交給安理會。且安理會在得到報告后，在3月國際原子能機構理事會前不應采取任何行動。上述諒解與機構規約第12條C款(遇有違約，視察員應向機構總干事報告，總干事應隨即將此報告轉交安理會)及第3條B款(如發生屬安理會職權范圍內的問題，機構應通知安理會，并根據第12條C款采取行動)無關。基于上述理解，同時根據問題的是非曲直和我們的一貫原則立場，中國才對經修改后的歐盟三國提出的決議草案投了贊成票。2月4日，國際原子能機構總干事已根據決議要求向安理會主席報告了有關決議和文件。日前，安理會主席已復函總干事，確認收到總干事來函及有關決議和文件，并向安理會成員國散發。這僅是一個技術性復函，未涉及安理會實質性行動。

●：伊朗一再強調他們是在《不擴散核武器條約》和國際原子能機構的框架內與國際社會合作，和平利用核能，伊朗還表示決不放棄自主生產核燃料的努力，認為這是《不擴散核武器條約》賦予每一個締約國的權利。《不擴散核武器條約》既禁止無核國家獲取核武器又允許無核國家擁有和平利用核能的權利。那么，如何界定和處理伊朗的核發展?

■：《不擴散核武器條約》第二條規定，無核武器國家承諾不接受轉讓和幫助以獲得或生產、擁有核武器。條約第四條規定，本條約任何規定不得被解釋為影響締約國非歧視性的、不可剝奪的發展、研究、生產和使用用于和平目的核能的權利。因此，《不擴散核武器條約》非常明確地規定了無核武器締約國在核不擴散及和平利用核能之間的權利和義務。這種權利和義務之間的平衡是當初《不擴散核武器條約》能夠達成的重要基礎，也是國際防止核武器擴散機制的核心。

在伊核問題上，中國一貫主張，伊朗的和平利用核能權利應得到尊重，同時強調伊應遵守相應的條約義務。如果不帶任何偏見，按照《不擴散核武器條約》，伊朗現在從事的活動并不違反條約義務。但為什么國際社會對此反響那么大，我們也不贊同?其原因是由于伊已承諾在問題得到解決之前暫停與鈾濃縮相關的活動，在伊朗與歐盟三國達成的協議中，也有這樣的諒解內容。

另一方面，伊朗核問題從一開始就涉及信任問題。美國及西方一直對伊朗缺乏信任，指責伊朗秘密從事非法核活動。在這樣的背景下，伊朗采取任何行動，在西方國家眼里，都會受到懷疑。所以，在缺乏信任的情況下，要解決伊核問題難度就相對較大。包括中國在內的國際社會認為，當前有關各方應盡量多做增信釋疑的工作，為尋求可為各方接受的解決辦法營造有利的氛圍。中國希望伊朗能繼續履行其關于暫停所有與鈾濃縮相關活動的承諾，與國際原子能機構充分合作，盡快澄清所有遺留問題，通過談判解決其合理關切，維護其利益。

●：同為發展中國家，中國與伊朗有著傳統的友好合作關系。中國與伊朗有哪些密切的經濟合作?國人想知道，一旦將來發生人們不希望發生的事，如對伊朗實行制裁或對伊朗進行軍事打擊，中國的經濟會受到什么樣的影響。還有，西方國家為何大肆渲染中國在伊朗的能源利益，是否以此“考驗”中國的態度?

■：中伊兩國都是發展中國家，雙邊關系良好。兩國在平等互利的基礎上，在經貿和能源領域有一些合作往來。我們認為中伊兩國都需要一個和平的環境來發展自己的國家。若對伊核問題處理不當，導致國際關系和中東地區局勢出現緊張和動蕩，其影響遠遠超出中伊兩國的范疇，整個國際社會均會受到波及。出現這一局面不符合任何一方的根本利益。因此，中國始終致力于推動通過談判和平解決伊核問題，呼吁各方保持克制與冷靜，顯示智慧，為妥善解決伊核問題創造條件。我們也注意到西方媒體的一些報道，有些報道顯然有失偏頗，對中國在伊核問題上的立場缺乏客觀、全面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