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應該吃驚的,不是工業革命來得如此之晚,而是它竟然來得如此之早
世界經濟史上最大的謎題之一,就是工業革命為何來得如此之晚。真正意義上的工業革命是伴隨著紡織業的發展和蒸汽機的應用,從18世紀晚期開始的。但在那之前1500年,亞歷山大城的希臘人就已經了解到了蒸汽產生壓力的原理;而在工業革命之前600年,南宋時期的中國已經具備了工業革命前英國的幾乎所有關鍵特征,一些方面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市場范圍、勞動分工程度、金融系統的專業性,甚至鐵的產量。當然,在18世紀的英國,自然科學知識出現了極大的擴展,但將科學運用于技術和工業已經是19世紀中葉的事情了。
那么,為什么工業革命沒有發生在古代地中海的亞歷山大,沒有發生在南宋時的中國呢?喬治梅森大學的尼克薩博(Nick Szabo)將我們的視線引到了文化和制度領域,引到了18世紀末葉,英國教友派信徒亞拉伯罕達比的妻子論及自己丈夫的一封信上——“他總是謹遵上帝與耶穌的戒律,滿懷著仁愛與善心,沉浸于自己的制鐵事業之中,對自己嚴加約束……”
達比家族是英國最顯赫的企業家世家,也是教友派信徒。這個教派相信,上帝需要他們在此世過樸素的生活,并完成上帝托付的使命。因此,達比家族工作非常刻苦,而且將其獲得的利潤投回制鐵業。他們無意于顯赫的社會地位,無意于培養自己的子女成為上流社會的紳士淑女,而是讓后代一心一意敬神、讀經、獻身于家族事業。因此,比起古代地中海和南宋,英國的企業家技能和斗志較少地被寄生性的上流社會所侵蝕。
達比家族得以成功的另一個因素,是強有力的英國法律體系對其財產權利所給予的保護。亞拉伯罕達比的妻子在前述的信中也提到,曾有人在運送鐵礦石的路上收取買路錢,地主和官員的橫征暴斂甚至讓他們的事業一度瀕于崩潰;所幸,法律為他們提供了保護。
眾多歷史學家和其他學者都試圖壓低宗教和文化因素的重要性——他們辯駁說,難道工業文明不是已經擴散到了地球上每個角落么?難道不是帶著各種文化、各樣信仰的人都在經濟上獲得了成功么?
事實是,與已經在良好運轉并迅速擴展的資本主義經濟相適應是一回事,成為現代經濟增長的一種原初動力則是另一回事,前者要容易得多。現代的社會和經濟組織已經使從事工商業變得如此輕松,不再需要超群的堅韌意志和內在動力。但回到200年前,在一個充滿農夫和地主的世界里,在一個統治階層能夠聚斂巨大財富的時代中,就需要那樣的意志和動力——這在那些認為視自己為上帝奴仆的人身上最常見到——去獲得企業的成功,而不是將利潤變成土地財富或政治地位,如此,才可創造一家歷久不衰的工商企業。
從這個角度,我們可以更好地理解,為什么工業革命沒有發生在古代地中海和南宋。它們都缺乏一套強有力量的法律體系,也缺乏宗教信仰,缺乏被馬克斯韋伯稱之為“此世禁欲主義”(this-worldly asceticism)的精神。
通觀世界史,絕大多數追求財富者都以獲取舒適生活為目的,而對引發工業革命起了巨大作用的懷有宗教精神的企業家,則將財富作為上帝的恩寵來追求。
總之,工業革命的成功既需要強大的法律系統,從而保護并培育私人財產權;也需要一些深具使命感的企業家,努力擴展其企業并最終改變世界。
如果有前者而無后者會如何?18世紀的法國和德意志的許多地方就是這種情況,它們都曾牢固樹立起對財產權的保護,而且煤炭資源豐富,對紡織品和鐵的需求也很大,但卻沒有發生工業革命。
如果有后者而無前者呢?其結果我們在20世紀已經見到了。俄國的布爾什維克就勇于自我犧牲,毫不貪戀物質財富,熱切地想要將他們的國家變得偉大而繁榮——但他們失敗了。光有熱情是不夠的,熱情必須被引導到可以持續創造財富的方向上去。
所以,最后的結論是,我們應該吃驚的,不是工業革命來得如此之晚,而是它竟然來得如此之早——因為,它的發生需要一個運轉良好的市場經濟,一個能讓財產權免于掠奪性侵害的政府,同時也是一個愿意限制其自身對企業征斂權力的政府,和一些愿意獻身于企業的企業家。
我們應該感到慶幸,僅在公元1800年,這四方面因素就因緣際會,解開了歷史的謎題,啟動了經濟與社會的現代進程。如今,我們面臨著更大的機會,讓我們緊緊把握,切勿浪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