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人歷來將文章看得很金貴很神圣,于是乎便愛屋及烏,對于文章的載體紙張,也就青眼相加了。我小時候,村里有位古稀老人,就曾為村人隨便糟踐書頁紙張的事極為不滿,他多次勸告村人,不要隨便糟踐紙張,但均無效果。于是老人就自己動手,經常將村巷里被人廢棄了的紙頁收集起來,歸集到一塊焚化后再掘坑掩埋,其行跡,大類“黛玉葬花”的高雅與雋潔。老人還經常訓導那時尚懵懂無知的我等頑童們,說,書籍是圣人的遺言,不能隨便糟踐,否則就要遭罪。從那時起,我便對書籍油然有了一種神秘感和敬畏心。后來,每見村里逢紅白事,人們把寫對子記禮賬教蒙童的老先生高高地請到上席,恭敬如此,就更直接地感受到了知識的威力和文化人的高貴。再后來,每逢看到農戶們門楣上鐫刻的“耕讀傳家”幾個字時,對那土莊廓竟也平白地生出一種敬意來。直到再后來,又無意中從一位耄耋老翁口中聽說了“皇上的江山用紙捻子捆著”的民諺時,竟凜然一震,驚出一身汗來,想文章竟是這樣法力無邊,實在是牛得令人生畏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后來我自己也讀了書識了字,自然知曉了文字的作用,雖然沒有老百姓想象的那樣神秘和玄乎,但還是從書本上讀到了諸如“夫文章者,乃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曹丕),“文以載道”(周敦頤),“文章千古事,社稷一戎衣”(杜甫),“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白居易),等等先哲遺訓,從官修的典籍中印證了老百姓的說法,也知道了歷史上對文章多種功用的論爭。如“文以揚名”說、“文以載道”說、“文以達意”說、“文以致用”說等等。但無論論爭的結果如何,上述諸說都沒有輕賤文章的意思,相反,大多把文章作為道德教化的工具,將其功用看得崇高而神圣。然而到了本世紀八、九十年代,文章的創造者——作家們卻極沒來由地輕了骨頭,開始自己作踐自己,使得文壇“一不小心”便失去控制,仿佛吃錯了藥般變得“性”風大熾,一些“文人”紅了眼地爭著搶著賽著賭著往“性”上傍,一時間“性風熏得文人醉,直把稿箋作牙床”,竟演繹出許許多多的性愛“力作佳作杰作”,終至出現了“有書皆寫性,無性不成書”的“鼎盛”局面,寫性遂成了“后新時期”文壇“一道獨特的風景線”,有的作家甚至擺出一副“我是流氓我怕誰”的痞子相,公然宣稱文章是“手淫”和“大便”,把文章的功用“里程碑”式地推到了“文以載性”的“峰巔”和絕路,結果不僅玷污了文壇,褻瀆了讀者,也腌臟了手中的筆,賤賣了“作家”自己。盡管在這樣的大背景下,一些人成功了,走紅了,二些作品轟動了,暢銷了,但說得尖刻一點,也不過是一種性的成名、性的走紅、性的轟動、性的暢銷而已。究其原因,就是因為近十年來文壇出現了一種怪異現象,凡作家不論好賴,只要有“賊膽”,便“寫到性愛名即成”,自然白花花的銀子就滾滾而來了,于是“作家”們蒼蠅聚腥似的一哄而上,圍著性大寫特寫,“亂哄哄你方寫罷我登場,甚荒唐,到頭來都為銀子濫作性文章”了。
由時下文壇無序而穢雜的現象,聯想到古代文人作文時所遵循的“發乎情,止乎禮義”,“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和“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等的自律自潔精神,就很為當代的一些作家們臉紅。雖則古人也有“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食色,性也”的說法,但并不是慫恿人們不分時間場合地亂來性事,而只是說人有這方面的欲求而已,何況人之異于禽獸者,在于懂廉恥守禮義,為此就不宜不能也不許把枕邊床上的所有花花事體,全都不分不撿地拿出來在書中抖露。再說作家向來有“人類靈魂工程師”之美譽,是一種專門為人類靈魂美容的崇高職業,作家本身又是社會的精英,更應該懂得自珍自愛,即使在社會轉型期受到了暫時的冷遇,也應以寬廣懷容之,平常心待之,決不能像舊時代的妓女似的,因為社會冷落,便自墜風塵,淪落到底。想到如今的一些作家自損令名,硬是鬼迷心竅般往邪路上躥的行徑,除了說是自輕自賤,實在找不出合理的解釋。但就在這時,又從傳媒上讀到有的作家“文學依然神圣”的宣告,聯系十年前有人“商潮淹沒文壇”的哀鳴,終于明白,無論“自墜風塵”也好,“逼良為娼”也罷,說到底,清者自清,濁者自濁,輕賤本質上是作家個人的事,與環境和社會并沒有必然的聯系,就像冬天里大多數樹葉會迎風搖落,但也有松柏之類愈顯青蔥一樣。再說文壇本非凈土,作家們也非個個天神,自古以來,文壇就魚龍混雜,良莠不齊,面對名利的誘惑,有個別作家走火入魔誤人歧途也沒什么大稀奇。寫到這里,驀然憶起鄉下人們譏誚讀書不知上進的學童的一句話,謂“書念到牛屁股上去了”,想來我們今天的一些作家先生女士們,患了與鄉下頑童一樣的“貴恙”也未可知。
末了,想斗膽提問一句的是:尊貴的作家們,請問你們的筆下除了“性”,還能不能流出來一些干凈點的東西,有益點的東西,比如美德、正義、良心、責任感、使命感什么的,倘若真流不出這般純凈的東西,我想還是干脆別寫為妙,因為那樣污穢不堪的文字垃圾,寫了也是污染心靈、污染環境、污染社會,是一種社會公害,因此干脆別生產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