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夢見一列火車從荒原腹地出發(fā),在某個濃黑的夜晚悄然抵達我心靈之門。
遠在西海之西的戈壁,一個少年曾無數(shù)次坐在锃亮的鐵軌上,想象著這個鋼鐵怪獸巨力威猛、蓬勃呼嘯而去的廣大世界。那兩條靜臥在空氣稀薄的大漠腹地的軌道,在天氣晴朗的蒼穹下,發(fā)出耀眼的光澤和生命厚重的質(zhì)感,它成了那個年代我視野里最生動、最鮮活乃至賦予我豐富想象的事物。它使一個少年的渴望和幻想無邊無沿,在不知不覺中成為一種催人奮進的記憶。
天空以曠遠闊大的形式在頭頂呈現(xiàn)著,戈壁大漠的浩瀚、慘烈吞噬了一切脆弱的生命,只有芨芨草、駱駝草、野枸杞以抗干旱耐風(fēng)沙的極強的生命力守望著寂寞的荒原。我的家在一座鋼藍色的巍峨的大山腳下,父親是一名礦工,每天早出晚歸,不見天日。所謂的生活區(qū)也只有幾排夏天漏雨冬天跑風(fēng)的小平房,外表被經(jīng)年累月強烈的紫外線和四季不斷咆哮的季風(fēng)摧殘得斑駁陸離,像一位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人,臨風(fēng)而立,渾身沒有一處好地方。七十年代末,它閉塞孤苦得像一座遠離塵世的孤島,又像茫茫瀚海上被人拋棄的一只破船,清貧蒼涼得似一張白紙,沒有一絲亮眼的風(fēng)景。
離家二十余米的地方是礦工子弟上學(xué)的幾間平房。教我的老師是一位發(fā)配到這里的“牛鬼蛇神”,上海人。他的聲音很悅耳,在他的課上沒有人走神分心。他經(jīng)常惟妙惟肖地穿插講述一些我們從沒見過的事物——城市的高樓大廈,公園的大象和各種動物,人們上下班乘坐的公共汽車,以及偌大的商場里五顏六色的商品,他還多次詳盡地給我們描述了一種叫做“樹”的綠葉婆娑的高大植物
他成了我最初知道外面世界的一面鏡子。老師還指著遠處閃閃發(fā)光的鐵軌說,坐上了上面奔跑的火車,就可以去許多城市,能看到我們這里根本沒有的好多風(fēng)景。你們要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有一天,它會拉著你們到想要去的地方。
這些話在我心里扎下了根。
從此,我常常喜歡獨自一人站在光禿禿的山頂上看天,看大漠,看那條隨沙漠大澤起伏而去的鐵路,看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摸到的太陽。這時候,我心中就會升騰起許多奇異的幻想。這些幻想雖然沒有脫離開我狹小的生活空間,但卻讓我產(chǎn)生一種前所未有的渴望和期盼。城市是什么樣子,大象是什么樣子……
沒有人知道一個孩子站在山頂眺望、思想的感覺。那是一個人對這個世界最初的眺望和由此而有的最初的孤獨。我的漫長的童年時光就是在這種對沙漠以外執(zhí)著的遠眺和在等待什么的心情中度過的,最明確的等待就是坐上那輛轟隆隆奔馳而去的火車,去看老師所說的另一個世界的另一種風(fēng)景。我常常在夢境中穿越云層,仿佛看到了遠在視野之外的一切,那是一片在我少年的夢幻中多次出現(xiàn)的綺麗風(fēng)光。我好像就是在那一刻長大了許多,但同時我的心靈中又附加了幾多痛苦的成因。
經(jīng)常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如果那位同學(xué)走出了沙漠,看到了城市和外面的世界,他立即就會成為一幫礦工孩子們的中心或偶像。只要能把他看到的東西詳詳細細地描繪給我們聽,讓干什么都可以,直到講完為止。我的渴望在愈來愈多的描繪中積淀成一條漫漫的歲月之路,一直延伸到時間的盡頭。
從某種角度講,這種切身經(jīng)歷的對歲月的感悟,將決定一個人在這個世界的所思所想和所為。
那條綿延而去的鐵路,承載了一個少年的渴望和夢想。我們常常三五成群地走在延伸于戈壁大漠的鐵軌上,走累了歇一歇,而后起身再走,直到我們居住生活的地方消失在茫茫塵沙中。但是我們走不到盡頭,走不出沙丘、走不出干旱和死寂的曠野。周圍連一只鳥兒的影子都不見,太陽亮晃晃地掛在頭頂,耀得人兩眼發(fā)暈,生命的跡象在沙礫遮眼的蒼茫背景下無以高揚。
“一二三、三二一,火車快,火車長;一二三、三二一,火車拉我看世界,世界大,世界好,有高樓有大廈,有公園有大象……”這首童謠便孕育而生,成為一群沙漠之子精神、信念的支柱,使我們心靈的方舟愈發(fā)地熠熠生輝。今天,雖然我日日行走在城市,夜夜臥眠于高樓,可我無法抹去心靈曾經(jīng)遭受的郁悶憂傷和渴望,它是我思想的蛹,是我理想起錨的河灣。
此時,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越來越無法抑制心底本能涌動的那種強烈渴望,它似乎時時都在纏繞、撕咬著我,像幽暗之靈束縛了心智,使我?guī)捉d狂。我常常一人踽踽獨行于鐵道上,夢想著坐上火車去看外面的世界。然而,眼界總被絕望阻隔,心靈仍舊被風(fēng)沙塞滿。好多次,錯過吃飯時間,在母親急迫喑啞的呼聲中才被喚回。有一次,走了好長時間的路,困乏襲來,不覺卷臥在鐵軌上睡著了。不知什么時候,一種擊打的疼痛傳遍全身,原來是母親,雙目對視中,母親一向擠滿痛苦的臉從未讓我如此驚心過,她吼道,你讓火車軋死了可怎么得了……接著,母親一把把我摟進懷里,淚流滿面地說:“我是怕失去兒子呵……”母親緊緊握著我的手,一路無語。
傍晚時分,天地突然一片混沌,狂風(fēng)夾裹著沙礫一陣緊似一陣地抽打著墻體,屋內(nèi)彌漫著一股嗆人的土腥味。沒有任何音響娛樂的小屋陷入了深沉的寂寞。早睡便成了這里最原始的習(xí)慣。不知過了多久,一聲長長的嘆息劃破了黑暗,只聽母親低聲說:“這娃兒心思太重了,經(jīng)常一個人徘徊在鐵道上,人家城里有親戚的孩子都出去過,回來講的這些東西他又從來沒見過,對比頭太大了……”“這鬼地方,得想辦法讓孩子出去看看,這樣下去會憋屈出病來的……”暗夜里,父母為了一個孩子的夢想,鄭重其事地商討著。至今這話語還在我心頭縈繞山響,使我時時感到父母偉大的心靈和溫暖的胸懷。
歲月荏苒,不覺間額頭已有了皺褶。我穿行于城市,就像穿行在一條沒有終點的時間的河流里。那個曾經(jīng)佇立在山頭、徘徊在鐵道滿懷憧憬和夢幻的少年,仿佛就站在前方在聲聲呼喚著我。我慶幸在歲月的長河里,我沒有慵懶,沒有麻木,沒有喪失美麗的渴望和執(zhí)著的信念。
我越來越感念那一段時光。我常常把生了病的思想擱置到少年時光的那一頭,因為那里有著任何藥物都不具備的奇效和功力!
趟過人生多少歲月之河之后,我也忘不了少年時代在荒原中穿行的渴求。是的,遠方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路,在這夢幻之路上,一定會有更多超出我想象的五彩斑斕的風(fēng)景,只要我不丟失感動,不丟失新奇,不丟失感恩,人生會走向更加迷人的遠方。
深夜,從荒原抵達靈魂的火車,往往給我?guī)硇腋r刻。點 評:
本文作者是一位年輕軍人。與他多少次的交往當中,我深切地感受到,他對文學(xué)的癡迷程度,遠在我的想象之外。這是一個視文學(xué)為自己精神旗幟之人,是一顆甘愿為文學(xué)而披荊斬棘的頑強心靈。
對于創(chuàng)作者而言,一件作品的誕生首先在于生活中的發(fā)現(xiàn)。這是說,在紛繁的生活中,你只有發(fā)現(xiàn)新奇、認識新奇,并握住新奇不放,才有可能進行新的創(chuàng)作。文學(xué)的基本規(guī)律如此,文學(xué)中作為紀實含量偏高的散文更不在例外。袁立軍通過多年的散文創(chuàng)作實踐,似乎是深諳此道。按照人們通常的眼光,一群封閉于草原深處的孩子,眼望一列火車沿著伸向遠方的鐵路轟隆而去,當屬草原上司空見慣的生活場景,大可不必為此作沉思狀。但袁立軍不同,他眼中的火車,開出了草原,開出了視野之外,卻又繞了個彎兒,夜夜抵達他的靈魂深處。于是,文章就誕生了!凌厲道勁的文筆,一旦展示馳過草原的火車和生活在草原的一群少年之間的某種關(guān)系,這就讓我們于平凡當中看到了不平凡的異常,于自然之上感受到了不自然的心跳。如此一來,關(guān)于火車與少年的夢境的敘述,哪里再是單純的情景回放,而分明是在演繹個體生命與其經(jīng)歷的事物之間的微妙關(guān)系,這是辯證法,是人生哲理的直觀再現(xiàn)。袁立軍行文得法,令人感動!
習(xí)慣于從平常中看出異常,從凡庸中感知驚異,則永遠是一位文學(xué)創(chuàng)作者,尤其是散文家不可或缺的素質(zhì)。這一點上,我們相信,袁立軍在原有的基礎(chǔ)上,會有新的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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