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一趟西藏。
過去,在我的家鄉把去西藏叫“進藏”。進藏在當時人們的心目中可是了不得的事。我的家鄉是青海農業區與牧業區交界處的湟源,湟源在明清以來是藏漢茶馬互市之地,自古商貿發達。民國以來,這兒有專門進藏做生意的商人,被稱為“藏客”。從湟源到拉薩,路程二千多公里,藏客們結伴每年農歷五月起程,由牦牛、騾馬、駱駝組成的馱隊要長途跋涉四個多月才能抵達拉薩。在雪域高原上長途販運,一路上要翻越雪山峽谷,穿過荒原戈壁,涉渡急流險灘,要經受高寒缺氧、狂風暴雪的侵襲,還要防獸害,避盜賊,險象環生,備嘗艱辛。藏客運過去的貨物是湟源陳醋、威遠燒酒、龍碗、茶葉、掛面等。從西藏販來的是藏藥、藏香、藏毯、氆氌以及英、印物資毛吡嘰、斜紋布、手表等,藏客進藏一年只走一個來回,行程艱辛風險大。但是進藏販運利也大,“天下熙熙攘攘,只為利來利往”,一桶湟源陳醋販到拉薩利可達十倍,大部分商品利在一倍以上,高的在三四倍至七八倍。藏客起程時,要隆重祭祀,祈求神靈保佑。如一路順風,滿載而歸時,則興高采烈,耀武揚威,風光得很。有的藏客還帶來漂亮的西藏女人,在湟源被稱為“藏婆”。由于藏客進藏的路途遙遠而艱險,時間上曠日持久,生意利潤豐厚,因而給當時的人們,特別是我們小孩子對進藏產生了一種遙遠而神秘的向往,以至到后來,進藏竟成了我的一個心愿。
終于在2004年,我因公干有了一次進藏的機會。只是這次進藏是從西寧乘飛機到拉薩,而不是藏客似的騎馬徒步跋山涉水進藏。之前,我一直很興奮,飛機起飛后,我還想象著我知道的進藏途中該經過的地方,興奮中的我似乎覺得自己要當一回藏客了。然而飛機在虛無和空寂中飛行,看不見雪域高原上眾多碧波蕩漾的湖泊,看不見連綿不斷的皚皚雪峰,看不見經幡飄動的寺院,看不見牛羊滾動的草原。窗外就是朦朧的乾坤,蒼茫的宇宙。悠忽間,僅兩個多小時飛機就到了西藏拉薩的貢嘎機場,我覺得我的旅行感,或者說是進藏感還沒形成,就已經踏在了西藏的土地上。使我一下子有點悵然若失,手足無措,怎么,藏客一年只走一個來回的遙遠而神秘的西藏已經到了……
現代化高科技的交通工具,使地球變小了,地球上的間距變近了,地球成了一個村子。別說是西寧到拉薩區區幾千公里,就是到再遠的地方,到地球的背面,現在也都能朝發而夕至。現代交通工具的速度用“風馳電掣”形容一點都不過分,除飛機外,高速公路上的汽車時速達到二百公里,火車在不斷提速,時速三百多公里的高速懸浮列車即將投入使用,官員、商人、記者、外交大臣一個星期可能穿梭于五六個城市甚至幾個國家之間,上午在北京,下午就到了上海,第二天就有可能在國外。現代交通工具使這個世界的節拍越來越快,效率越來越高,但同時人們又感覺到,高速又使這個世界漸漸失去了什么……
高速和快捷使得旅行免去了長途跋涉中的種種艱辛,但也丟失了沿途游山玩水、欣賞景物的機緣。別說是從飛機上,就從一列疾馳的火車上能看到什么樣的風景?呼嘯而過,浮光掠影,倏忽即逝,杳無痕跡。魏晉有個叫孫統的名士,每到一個地方,都要欣賞游玩許多天,有時走到半路上覺得還不盡興,又返回去重新賞玩。還有王子猷雪夜訪友乘興而來,興盡而返,不必見友。對他們來說并不在乎遲幾天早幾天抵達目的地,他們的興致全在路途上。還有藏客進藏馱隊迤邐,歇歇停停,雖然輾轉行走要四個多月,但他們卻能說得出進藏路上哪里草長馬肥,哪里風光獨特,哪里民風古樸,好多藏客進藏一趟就會說藏話。而現在的旅人們只不過認識了一張地圖。高速和快捷帶來的是淡漠與緊張,失卻的是從容和瀟灑。
高速和快捷拉近了地域間的距離,但似乎又扯遠了人與人之間情感的距離,朝發夕至,隨時往來,使人們對遙遠的異地失去了好奇與全新的感受,帶來的只是重復與熟視無睹。也使人與人之間失去了無盡遐想,鴻雁傳書,殷殷期盼,失去了楊柳岸曉風殘月中的送客,失去了“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那種人與人之間彼此的向往。
高速和快捷縮短了到達目的地的時間,但又凝固了行人的思想情感。快捷帶來的是擦肩而過的過客,失卻的是傾心交流的旅伴。在高速路上,什么也來不及想,也來不及與同行者寒暄,更產生不了激情,惟有呆坐,等待到達目的地。
小時候看《西游記》,常想,既然孫悟空一個筋斗能翻十萬八千里;那就由孫悟空翻筋斗或由孫悟空把唐僧帶上騰云駕霧到西天直接把經取回就行了,何必要他們師徒四人跋山涉水,歷經磨難呢?但是如果真是由孫悟空一個筋斗翻十萬八千里取回真經,就沒有了取經路上的九九八十一難,也就沒有了精彩奇特、引人入勝、千古流傳的《西游記》了。
高科技產品差不多都是雙刃劍,現代化交通工具更是如此,如沒有越來越多疾行的汽車,全世界就不會有與日俱增的車禍;如沒有高速的交通工具穿梭往來,“非典”似的疫情就不會迅速蔓延……
然而,高速和快捷是人們一直向往的,古人常說的“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駿馬;《水滸》中“神行太保”戴宗在腿上拴住甲馬,念動咒語即可日行八百里;孫悟空一個筋斗十萬八千里,等等。這些都是人們對高速和快捷的向往。快速也是一種趨勢,只會越來越快,對于現今的人們采說,“時間就是金錢”,時間早已成了一種“成本”,人們快節奏地公關、務實、進取、獲利。在今天,如果停止和取消了飛機、火車;汽車的轉運,那簡直是不可想象的,人們就不可能正常生活了。如果我去拉薩出差,像藏客一樣,騎馬走上數月,在藍天白云下,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曉行夜宿,饑餐渴飲,誠然是十分浪漫,充滿了詩情畫意的,但這樣走上四個月才能到達拉薩,別說辦公務,你就等著下崗吧。
然而,享受從容與輕松,體會細膩與寧靜,感受自然與瀟灑,畢竟是文明人的渴望與追求。返璞歸真會使我們大徹大悟,會使我們了解生活的真諦。人們追求快捷又渴望從容,追求快節奏又渴望慢慢的品味,于是一面是交通工具的速度越來越快,一面又出現了越來越多的徒步旅游,自行車遠足,旅游項目中的騎馬、漂流等項目應運而生,每年通過各種方式出外旅行的人越來越多。特別是到一個景區后,人們通過徒步旅游,回到自然形態中,努力找回和感受云聚云散、月白風清、西風古道、柳暗花明、跋山涉水、風塵仆仆的感覺,雖然僅僅幾天或十幾天,但旅游中的風景、民俗、旅伴都是新的,隔了許久仍然能夠留下印象。
感受從容,體會寧靜,捕捉細節,慢慢品味,這在今天已是一種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