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一生參加過上百次戰斗,我的作品也描繪過各種各樣的戰斗,尤其是抗日戰爭,我的作品反映得最多最具體,多幕話劇有《風雪劍》,長詩有《紫燕傳》,電影劇本有《潔白的雪野》,紀實散文有《作家的童年》,等等,都是描寫抗日戰爭生活的。但就是沒有描寫淮海戰役的,這是因為這個戰役在我生命中的位置太重要。不僅僅是我參加了淮海大戰的全過程,更使我珍重的是它使我看清了戰爭的實質,同時,促使我重新認識我全部的戰斗生活,使我沒有勇氣也自認為沒有能力描寫它。當我閉目回憶淮海戰役,活過來的人都退得沒有影子了,畫面上全是凍成冰塊的尸體,不是一具兩具而是幾十萬具尸體。雙堆集蔣家軍隊的工事多是兵士的凍成冰塊的尸體集成,幾十萬具凍成冰塊的尸體全是中國人!這種景象和我在抗日戰場上看到的景象,在我心靈上打上了不同的感觸和情緒。還有,我最敬重的一個人的尸體也在淮海戰場上躺著。他就是我的老團長晉士林。當我知道他為了減少雙方戰士的傷亡,主動進蔣軍陣地,說服蔣軍的團長停止戰斗,領著一團人的生命走出戰地走出死亡,我便流了熱淚。而當他第二次走進蔣軍陣地,企圖說服另一個團長停止戰斗時,他便被打死了,蔣軍的那個團長和他的一團兵士的生命活下來幾個?無法查對。但一個無法回避的事實是,他殺死晉士林就是堵死了他和他一團兵士的出路。
我沒有描繪淮海戰役的作品,是因為我沒有能力描繪那幾十萬被凍成冰塊的中國人怎么樣地死和怎么樣地生。因此,對老團長晉士林就有了更進一步的認識。二十年前聊城市委黨史辦公室約我寫一篇追憶晉士林的文章,我寄去了《他的死和我的活》,記述了我和晉士林的相處。保護戰士的生命,盡量減少部隊的傷亡是他處理戰略戰術問題的根本思考。他常說一個戰士不只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的生命,關系到他的父母、爺爺、奶奶、兄弟姐妹、妻子兒女,保住一個戰士的生命就是保護一個家的完整。
晉士林指揮的最得意的戰斗是大雷雨之夜奔襲勾村集。那是一九四四年七月中旬,勾村集里住著一小隊日本鬼子兵和一個中隊的皇協軍,鬼子抓了十幾二十個青壯年老鄉,關在勾村集關公廟里,據說是要押送到關東當勞工,老鄉焦急我們也焦急,正在研究營救方案,就來了大雷雨,這給了晉團長靈感,立即決定利用大雷雨的掩護進行救人戰斗。可能他預先有布置有安排,四個小時冒雨奔走了五十里,黎明奔到勾村集時,寨門已被偷偷打開。就這樣敵我雙方沒有傷亡一個人就結束了戰斗,救走了老鄉,押著二十多個日本鬼子兵一百多個皇協軍出了勾村集走進了不同情調的大雷雨。晉士林對這場戰斗的總結是:“誰說將帥成名萬骨朽?應改為將帥名就萬人活!”他本是師范生,本來立志要當教師的,由于日本鬼子侵入了中國,他才不得不改行拿起了槍。又由于他善用計謀,進行了許多犧牲小戰果大的戰斗,從排長連長營長升到了團長。但他仍然留戀著他人生的夢“打敗鬼子仍去當教師”。當然,由于他被提拔得快,也遭到一些人的妒嫉,流言蜚語也就多了起來,而軍分區司令匡斌喜歡他,軍區司令楊勇護著他:“兵帶得好仗打得好就應當提升,你們不要不服,你們也變成晉士林我立刻提拔,要學著干不要比著看!”而晉士林自己呢,卻故意把流言蜚語分開化。有人說他帶兵不要政治思想,說政委的講話是賣狗皮膏藥,根據是說他每次戰前講話,講完了戰斗部署之后,總要說一句:“至于為什么要打這一仗,由政委來說。”有一次戰斗之前的大會上,他就請團政委先講話,這是過去沒有過的,團政委有點意外有點愕然,瞪著眼睛望著他,意思是說你今天怎么啦?晉士林大笑著說:“有人說我不看重政治,開會總是我先講話。”團政委笑了起來:“打仗嘛,分工你主管,要是開政工會就由我先講話。”晉士林收住了笑,“那就由我先賣牛皮膏藥羊皮膏藥。不過,我賣的膏藥只能鞋破了補鞋衣破了補衣,不能治病。可是,政委賣的狗皮膏藥;腰痛腿痛長瘡疔一貼就好。”他抓住政委的手舉起來;意思是說能治病救人的人還不重要嗎?大家都拍起手來。至于對付流言說他亂搞男女關系之事,就做得更絕,對著說他閑話的幾個政治處干部故意把我喊去,拿出一封公文要我立即送往軍分區司令部,同時交我一封疊成三角形的信,要我親自交給衛生;處孟醫生,大聲說:“告訴孟醫生,我這個光棍漢團長一定要娶她作老婆!”更絕的是孟醫生的回信,他竟在營以上干部會上公開念給大家聽。政委也替他說話:“一個沒有媳婦一個沒有丈夫,兩個人談起情愛要成家,這是正規合理合法合軍規,不是亂搞,大家要分清。”而晉士林念完信卻大笑著說:“等著喝我的喜酒吧!”這里我要補充的是那位孟醫生是上海來的大學生,分配在軍分區衛生處工作,晉士林團長第一次見到她就決定追求了,那時,我在警衛連當通訊班長,又當過晉團長的警衛員,自然他給孟醫生的求愛信交我送遞。一九四四年底他們結了婚。
也許我當過他的警衛員的關系,我在《他的死和我的活》一文中說過,他是很愛護我的。一九四五年初,通訊一班長許守信下連隊當排長去了,我也要求下連隊親自參加戰斗,參軍以來總是在團部當勤務員通訊員警衛員,沒有直接在前沿和敵人搏斗過,心里總是覺得不滿足。晉士林團長知道了,批評我的要求是個人英雄主義,說我是警衛連黨支部宣傳委員(那時黨組織在軍隊里還沒有公開),留在警衛連當文化干事協助政治指導員的工作,我心里明白這是他對我的關懷,但感情里不高興,覺得他小看了自己。其實在我對他的總體感覺里,他身上的英雄主義比誰都嚴重。
一九四六年三月,我們正住在濟寧代莊整訓,學習國共兩黨在重慶簽訂的停戰協議。突然傳來了惡訊,蔣家軍隊一個師用突襲手段侵占了曹樓。這里是我們解放區,必須把敵人趕出去。可是晉士林團長正在害病,他妻子孟醫生又剛生過孩子。部隊就由政委和團參謀長張廷家指揮著撲向了敵人,敵人的裝備很好,而曹樓的圍墻又高又厚,因此幾次強攻都沒有成功,部隊傷亡很大,一營和三營都傷亡過半。可能晉團長能及時了解前線戰況,第二天他帶病騎馬來到曹樓,望著一片又一片戰士的尸體和一串串抬出戰場的單架,他又難過又生氣,他知道政委是個好人但不懂得戰爭,而參謀長又是話多辦法少,他罵了一句:“敵人這樣驕橫,你的腦子被狗吃啦!”他去南邊圍墻找到五十八團長吳忠密商了一陣,回來把二營的頭頭和機炮連的頭頭叫來又密談了一陣,當夜午夜剛過,五十八團陣地開始了槍炮齊鳴的佯攻,我團的輕、重機槍和迫擊炮也一齊開了火,而二營卻悄悄轉到炮火之外從圍墻的一個死角爬上了圍墻……
這一仗開始猛結束也快,午夜開始黎明就消滅了全部敵人。但他沒有進曹樓看戰場,因為二千多敵人只俘虜了三百多人押出戰場,他知道一千七、八百具尸體橫臥的景象是很慘的。部隊回到定陶城休整和補充,各種會議都叫各營各連分別開,他不愿召開全團大會,因為他總是忍不住要在人群里尋找他熟悉的面孔,但許多干部許多戰士不會再找到了。在一次團機關干部會上,他很動感情地說:“‘指揮’這兩個字怎樣講?叫我說就是幫助戰士了解敵人,了解敵人的數量、武器配備,更要了解敵人指揮員的性格、脾氣、出身、素質和他與上下左右軍官的關系。”聽講的人都知道,他雖然沒有批評誰,實際上他是批評張廷家參謀長。
批評別人容易,要自己完全按照批評別人的原則而作為那就難了。晉士林團長在羊山堡戰役中,就輕視了敵人的智慧使自己陷入了絕境,幸虧吳忠領著五十八團沖鋒得快才把他和警衛連救出來,當然他受到了軍紀處分,被撤職離開了五十九團。
最后,記下晉士林團長一段富有寓言味道的話,那是我被任命為文化干事時,他見我不高興不愿意接受,就扳著指頭計算各營、連文化干事犧牲的數字和情況:文化干事不只是教歌、指揮戰士唱歌和教戰士念生字,他的主要崗位是在前線對敵喊話。那喊話聲實際上是通知敵人自己所在的位置,于是敵人就集中火力向你打來了,你不先死誰先死?
上面記述的事都和我的生命有關系,可以說許許多多的生與死都化成了我的血肉我的氣質我的情操我的性格的成分:
人的肌體是相同的
而心,卻千種百樣
有的手愛扶病救傷
有的手愛揮刀殺人
世界才干奇百怪地
熱鬧起來
二○○一年三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