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時再聞“倒好”聲

2005年7月的天蟾舞臺，上演了京劇《長坂坡》連《漢津口》，一位青年演員飾前趙云后關羽。年輕人敢動這樣的戲，勇氣可嘉，此舉本身就值得大聲喝彩。但在演出時，或許由于緊張、或許因為用力過猛，演員出現了一些失誤，甚至在開打時配角演員翻滾中把道具刀都撐斷了。然而，劇場中卻聽不到一句“倒好”聲，只是略微有些交頭接耳的嘁嚓聲。

我忽然想，“倒好”之聲久違了。現在上海的劇場里，往往彩聲陣陣，“倒好”寂寂。縱然臺上的表演出現了明顯的錯誤，至多也只引起一些小小的騷動、轉瞬便平靜下來。這種現象，在上海似乎已有很多年了。是上海觀眾不會喝倒彩嗎?不是的。譚鑫培晚年在上海演《盜魂鈴》，沒有從三張高桌上翻下，觀眾喝了倒彩，引出一場風波。最后譚鑫培被迫登報道歉，申明取消“伶界大王”的稱號。可見上海觀眾不僅會喝倒彩，而且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那么什么時候開始沒有“倒好”了呢?電影《霸王別姬》有一個場景：臺上演員失誤，臺下解放軍戰士不僅沒像國民黨士兵那樣扔東西、喝倒彩，而是熱烈鼓掌予以安慰、鼓勵。不錯，解放前確實有某些人乘喝倒彩之機，夾雜起哄、謾罵、扔東西等等侮辱演員的惡劣舉動。但大多數觀眾喝倒彩，是對演員在表演中的失誤、差錯或者是沒有盡力等等情況，提出的批評、督促，并非不尊重演員的勞動、侮辱演員的人格。“倒彩”對演員來說是一種壓力，也可以理解為是觀眾對演員的激勵，而這種壓力對青年演員的成長是很有幫助的。

江南名丑劉斌昆年輕時第一次在《牧虎關》飾家僮高來。高來的戲不多，先是替高旺備馬(京劇里叫做“洗馬”)，做完走圓場，念一句：“請爺爺上馬。”當他念完以后，突然臺下有位觀眾給他喝了一聲“好”。劉斌昆想想自己沒演錯呀，不知這“倒好”從何而來，心中十分納悶。

下戲后，劉斌昆去請教了老師。老師問：“是哪一點挨了倒好?”“備馬。”“你再走走看。”劉斌昆又演了一遍。老師說：“這個‘倒好’喊得沒錯。但不是喊你的，是喊我的。我沒注意這點，沒給你講。剛才你洗馬的動作錯了。戲里面高旺騎的是戰馬。洗戰馬和洗一般的馬動作不同，你是張冠李戴了。”于是又教他一遍。三個星期后又上這個戲，演到了老地方，就聽下面有人喊“好，對啦!”這件事，劉斌昆一輩子都沒忘了。他在八十七歲時著文《舞臺獻丑八十春》，還特別提到了這段往事。可見這一聲“倒好”，對他成長的影響。

還有一則往事。說書藝人說揚州評話《隋唐》，到了秦瓊燕山投親，下馬進府時，沒有交代把馬拴在樁上。有位老聽客在茶桌上筆直地插了根牙簽。看到這個情況，藝人立刻意識到自己的漏洞。然而，他不動聲色繼續說下去，直說到秦瓊出來發現馬跑沒了，于是敷演出《秦瓊尋馬》一折書。這不但補上了漏洞，還豐富了書情。

周信芳說過，人是壓出來的，戲也是壓出來的。如今，我們呼喚精品、呼喚大師，精品和大師并不是全靠喝彩捧出來的，也是要靠“倒好”“罵”出來的。

戲如人生。一位年輕演員長期聽不到批評，便很容易妄自尊大、固步自封，一位年輕干部只聽得到上級的表揚、群眾的贊許，聽不到批評意見和建議，也同樣會剛愎自用，專橫獨斷，給工作帶來一定的損害。

何時再聞“倒好”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