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條小河,是草地里委婉清麗的樂曲,在自由的天空下穿來穿去。牛羊從河上走過去化作云,牧人從河上走過去響起歌,姑娘從河上走過去開滿花。
徜徉在河邊,傾聽著細微的潺潺水聲和沙沙的草聲,同水上的鳥幾說些親熱的話語。鳥兒們一展翅,一蹬腳,一輕挪,一鳴囀,一低頭,乃至羽裳的微顫,翹尾的輕揚,都閃閃地耀眼,仿佛流動的水珠,承載著過去年代的光澤。真想俯下身去,掬一捧小河的水,但我怕輕微的觸碰,也會招來肆虐的雹雨,驚擾了松贊干布的鐵騎和文成公主的車奩。
起風了,滋溜溜地吹過,半空中隱隱地似有馬的嘶鳴,風過處,就又聽不見了。草地上搖晃著花影,河水在風中囈語,我就想,當年紅軍是否也經過這條小河,是否也在這小河邊飲過戰馬,也在這片草地上架起過帳篷呢?說不定,一位偉人也曾到過這里的河邊,隨著風的舞步,和著水的韻腳,吟詠出“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只等閑”這首千古名詩。
歲月不回頭地走了,小河自己追逐著自己,一聲輕吟,一份親情,鄉思悠悠而起;一種色彩,一個舞姿,把我帶進詩的境界。
這時,風聲更響了,帶著草地里特有的微溫氣息,帶著淡雅的格桑花香味,帶著小鳥們斷續的吱啾聲,從明亮的小河上吹送過來,斜飄進我的想象。我似乎體會到了七十年前的那顆偉人的詩心,仿佛看到他微微地露出笑意,時而將頭揚起,時而將頭低下,時而將頭左搖右晃,完全沉浸在革命理想的激情中,那么入神,那么動情。
一群牦牛緩緩走過來了,像一簇簇、一團團的云塊在草地上流動。它們趕到河邊喝水,驚起一群鳥兒,撲拉拉地從水面上騰起,嘆惋地呼喚著,給空曠的草地拋下一串迷人的身影,很快若斷還續,似無卻有,好像河水流入地下去,變成潛流了。
風停了,草地頓時變得格外青翠、幽曠。我的思緒從小河走了出來,走出那些潮濕的歷史,用自己全部的身心去感受河流的高潔,去盡享那淡淡的幽香和濕潤的爽意。
靜靜地,緩行在草地上,前面沿河立著一溜木樁,掛滿紅黃藍綠各色經幡,獵獵地飄舞,有著一層比一層還璀璨的光暈。
我仿佛看見我的影子,聞到了經書、藏香和酥油的香味。
二
梭磨河是我見到的最美麗的一條河流,傍在人身邊的樣子十分柔美,婀娜多姿,有著釅釅的歌喉,總會喚起你一種深深的牽掛,一縷淡淡的鄉愁,一種莫名的感懷,甚至衍生干脆隨她浪跡的情緒。
多年前,第一次翻越鷓鴣山,透過那些古老而憂郁的云影,我與梭磨河的水光一觸碰,就碰出一種隱隱的悸動。曲曲流下的這條明亮的河,猶如一個小女孩兒,穿著一身銀白色的羽紗衣裳,張開兩臂,輕盈的跳動,柔軟的旋轉、韻律的搖擺,舞在那深深的山巒中。
梭磨河發源的雪山,狀若藏族史詩里描繪的格薩爾王住過的尖頂小屋,似乎懸浮在半空中,不管春夏秋冬,它總是一身潔白。山頂的積雪長年蒸騰著氣浪,化作一股股清水,湍湍地流下來,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猶如姑娘送出的秋波,使人心潮蕩漾。而歷經“大波一跳入半天,粉碎銀山成雪片”般的坎坷,又使她積蓄了渾厚包容的底蘊,干雕萬塑出一種獨特的氣質,那便是梭磨河的意之所在啊。
梭磨河水,在于有種生命之氣,一股撲面而來的柔柔的溫馨。即使在最寒冷的冬季,這樣的溫馨播灑到兩岸的山川、樹林、草地、田野、村寨上,到處便蒙上碧綠的天鵝絨,閃耀著柔和的綠光,孕育著新春的生長。那情形,一如日出帶給萬物以熱情、感召和歡欣。
東方剛露出第一抹紅霞,美麗的背水姑娘來到河邊,對著河水梳理晨妝,面頰上飛出幾片羞答答的紅暈。這是一個圣潔的時刻,水面上飄渺中透著神奇,朦朧中含著清秀。面對這樣的畫面,梭磨河簡直就如一位剛剛蘇醒的小伙子,渾身充滿了活力,唱著新歌,向前奔去,每一點細碎的移動,每一下輕微的顫抖,都流瀉出一股純真的感情。
歲月在無聲地流逝,流走了友誼,流走了愛情、流走了很多的人,流走了很多的事,流走了很多的夢,流走了很多的念頭,流走了很多的雪水,惟獨梭磨河一直在我內心深處汩汩的流淌著,猶如滴落了一滴晶亮的淚珠。
梭磨河的天性也許是遷徙,用漣漪、浪花、輕吟和歌唱來思念雪山,一詠三嘆,聲聲那樣淳樸,聲聲那樣貼心,久久回蕩在鷓鴣山脈而亙古不變。她載著無數永不可知的追逐,去魂歸大海,讓我感悟生命的尊嚴!
人的命運也許就是流浪,少小離家,我在夢里哭泣著告別親人,將自己的青春深深地窖在梭磨河下,從此河有多遠,家就有多遠,只有母親用心來一寸一寸的仗量。我常常在情緒的潮水低落之時,就去梭磨河邊散一會步,領略一下那洶涌激蕩的意境,頓然,渾身就蒸騰起一股如火的激情和力量,以一個永恒的方向,一條彎曲的路,去追逐那個既遙遠又無處不在的憧憬。
夜晚,梭磨河格外寧靜,月光灑了一河,河谷像個酒杯。田野睡了,城鎮靜了,牛羊打著盹,樹木微微地喘息。只有我在聆聽這隱約的天籟,像梭磨河的夢囈,是與我心靈的對白……
梭磨河,來,舉起這杯酒,今夜,我與你同醉!
三
這些年,川西北高原的十三座縣城我都跑到了,城城有河,河河有水,清且漣漪。有的水打穿城,有的繞城而過,有的被水網分割,有的簡直就泡在水中。水,是這些城的魂。
去年,省里一個事跡報告團來州作巡回演講,我被派去全程陪同。正是秋高氣爽的時節,高原上陽光明亮,照著的河流晶瑩碧透,有著滑膩般的柔美。報告團從小金那邊翻孟畢山而來,對馬爾康稱羨不已,說一座城,有水于城中穿行,一城人都鮮潔。
使馬爾康液化的,是那自鷓鴣山方向流來的梭磨河。風輕拂,浪輕吟,河水泛起碎銀似的粼粼波光。幢幢精心描畫過的房子,隨著河水的泛動更加色彩繽紛。從阿底綿延下來的數公里河堤,一排楊柳覆蓋著朗朗闊闊的步道,一縷縷垂垂的細條風情萬種,旖旎披下,似婀娜少女的發絲。梭磨河不僅將馬爾康從中剖開,變成一個隨時隨地打開的大文件夾,還使人在河里嗅得到州府文墨的芳香,連街上的公家人,走幾步路都忘不了接著一個文件夾,臉上的笑容在陽光下水淋水滴的。
松潘也是水打穿城。
松潘城坐落于高原東北部,城東25公里就是岷山主峰雪寶頂,是座唐風宋韻極濃的古城。岷江自北而來,由東向西“腰斬”城池,再從象鼻巖下折拐南去。河水在城內穿行時,又濃又稠,閃爍而顛動,像是一頁一頁掀動著的線裝古書,踏步古松映月二橋,即刻便能感染它的厚重。當你站在城墻上面,縱覽古城景色,唐代風格的街景鋪陳眼前,古樸凝重的雉堞城樓,精鏤細刻的雕梁畫棟,神采飛揚的翹檐繡角,都為滿河夕煙襯出明明朗朗的輪廓。
大唐遺風的味道,硬生生把河水也復古了。
水打穿城的河,像極高明的陰謀家,不著痕跡地把一座座城給挑撥開了。有些城的歷史,往往概略為有女不嫁河北漢,或好男不娶溝西女。上海那么大的國際大都會,曾經也還有“寧要浦西一張床,不要浦東一座房”的說法呢。
我來到茂縣,也曾聽說“同頂頭上一片天,水西水東大不同”,這水就是岷江。水東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茂州府、民國時期的四川省十六專員公署和新中國成立初期的茂縣專區專員公署所在地,那時燈火萬家,俯視即見。而水西卻只散落著四五十戶人家,就叫水西村,其荒僻可想而知。隨著九寨黃龍旅游環線西移,短短幾年間,水西卻一下子“躥”了起來。一座座新嶄嶄的樓堂館所和購物中心平地冒起,游人熙熙攘攘,水西活了,窄了,熱鬧了,也讓老茂州人眼熱了,紛紛往水西挪。這樣,岷江之于茂縣才有了水打穿城的意義。她穿城而過的樣子質樸多彩,好似羌族姑娘褶裙的花紋,是一闋旋律單純而高亢的羌歌,是一幅情趣雋永的風俗畫圖。
我原本以為,川西北高原的城鎮,大多處于河流的上游,猶如小家碧玉,與那些擁有大江大河的城市比起來,穿城而過的水不過一道水漬而已。
到了汶川,卻讓我改變了這種印象。
汶川是川西北高原的南大門,既有姜維古城的蒼勁,也有現代城市的新潮,出“門”便可直奔成都壩子。因為是雜谷腦河與岷江在這里匯流,水打穿城時,洶洶涌涌,咋咋呼呼,平添了飛揚跋扈之氣。二水各自從深峽里奔涌而出,在城中心相撞后,滔滔流水你爭我奪,扭打著穿城而去,嘩嘩啦啦的爭鬧聲,使人覺得城里邊包藏著無數被激動的心,不安,憂懼,希望,欣幸……星星點點地點綴在二水爭流的城市間,像無數細小的鉆石灼灼放明,毓秀清靈,足以洗盡這座工貿之城的塵氣。
這時,是干燥的秋天,然而,與水打穿城的河流一起穿越這些高原小城,我的人,我的心,甚至一小口呼吸都融成了液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