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他是我的學生。
他是。我的某個感覺器官斷定他是。凡是我教書的那個學校的學生,哪怕是一百年前的學生,都分泌出一種東西,這東西我只要一嗅就能嗅出。
即使他在電話繩的那一邊。
但是,我想不起他的樣子。我常常想不起過去學生的樣子。三千弟子的臉在記憶里重著摞著被時間磨損著,一時之間我哪里弄得清誰是誰呢。他似乎聽出我的這種遲鈍,提示說我是大明啊,張大明,班上最高的。可我還是想不起來。想不起來時,有種說不出的尷尬,不過我總能一眨眼巧妙地掩飾過去,就像我在課堂上寫錯了字或者講錯了話那樣。
哦是大明啊來吧來吧我等你。
但我很快就為這旬蹩腳的掩飾語后悔了。那幾天我接到好幾個也幾乎記想不起來長什么樣子的學生的電話,都是要我幫他們寫文章的,學年論文哪畢業論文哪什么的,我聽著就膩味。我很想沖著電話吼一句憑什么,可又沒吼出來。掛上電話在老婆面前抱怨,老婆說哎呀這也不能怪他們,現在是文憑大躍進嘛,不曉得好多人的文憑是這樣掙出來的,你不寫就算了何必那么認真。我可以對他們不認真,但沒法對自己不認真。我不想干總得認真想想怎么辦吧。后來我終于想出來一個辦法。一接到這樣的電話我就說,哎呀不就一篇文章嗎,我幫你我幫你。一聽這話,他們就千恩萬謝起來。等他們謝完,我說不過這兩天我確實沒空,過兩天行不行?話鋒一轉,他們就急了。就在他們急得不可開交時我接著說,要不這樣,我給你找個人寫,當然人家也不能白寫,你給點稿費,一塊錢一個字怎么樣?聽著要錢他們就遲疑了。然后過好一會兒才說那好吧過幾天我再來。這時我就可以掛上電話魔鬼似的大笑了。過幾天再來就是永遠不來了呢。永遠不來了好,永遠不來我就永遠清靜了。教師是什么,教師不過就是做罐頭的。一批一批的罐頭做出來了,一貼商標,出廠。至于出廠以后嘛,罐頭當然是不應該認罐頭師傅的。我經常發現自己是一個罐頭師傅。起初我還為自己的這一身份感到悲哀,在大街上與他們擦肩而過他們玻璃著臉或鑌鐵著臉揚長而去時,我我的學生還為自己的心感到冰冷;后來,我也就慢慢接受甚至樂于做一個罐頭師傅。做罐頭師傅好啊,做罐頭師傅就少去了很多麻煩。只要做罐頭時精細點,不被人家告到消費者協會就行。關鍵是罐頭們需要我時又會一換臉回來。或者在電話的那邊換一張臉回來。那時,麻煩就來了。
大明一張臉笑得軟軟地進門時我大吃一驚。倒不是為那張臉,他們變臉的戲法我見多了;而是為那身行頭,名牌西裝和偎在腭邊繁忙著的最新款式的手機。我納悶了,這家伙是不是移民柬埔寨或者太平洋哪個島國了。他們也最多只能移民到這樣的國家,美國呀什么的是不可能去的。我還為自己的產品打入國際市場而高興呢。但是我很快發現了自己的錯誤,因為我很快發現了他拎在另一只手上的塑料袋。那肯定是送給我的禮物。一條塔山,兩瓶酒。酒的牌子在塑料袋里模糊著。我猜也不外乎是川北王或者全興什么的。不過,這還是讓我吃驚。他們給我的禮物如果不是核桃木耳苞谷酒,我都會吃驚。
不管怎么說有禮物送來我總該是高興的。
大明發財啦呀,我提高嗓門說。
沒有沒有,他一折手機說。那張臉頓時紅到脖根。我給他拿煙他不要,硬要給我拿,當然還是塔山。坐下來的瞬間,我說不清楚哪來的一種激動,問這問那的,真還像久別重逢那么回事。他呢,完全是我問什么答什么。比如我問現在在哪兒教書,他說沒教書呢。我問怎么沒教書呢?他說教了一年不想教就出去混了。我問混得怎么樣,他說還可以。這好像又回到了課堂。很多年前在課堂上我大約就是這么給他提問的。但現在這么問著很乏味。我畢竟沒備好課,問著問著我就不知該問什么了。于是,我停下來等他問我,他一定有問題要問我,不然他才不會提那些煙酒來呢。可他就不問,只一個勁兒地給我拿煙,直到把我抽成煙幕彈。我實在經不住這陣仗,真想把自己朝他一扔然后趁煙霧溜掉,但哪可能呢。沒辦法,我只好又提問。我說眼下做什么。誰知這一問他竟滔滔不絕起來,而且使用了我教給他的倒敘手法來吊我的胃口。他說馬上要去的那個地方把我眼驚大了。他不理會我驚大的眼,自顧自地說著,而且從老遠說起。
我不記得我說過小伙子教小學沒出息,但他睹咒發誓地說是我說的。所以,畢業后他就沒想過要教書。分到村小不到一年,他就和區里從上到下的領導弄得飛溜溜熟。一年以后盡管他提成了教務主任,但他還是不想干了。那時,他父親在北方給一家私人公司管工正好缺人。一個冬天他到了北方。北方好大的雪。他平身沒見過那么大的雪。等到北方的春日蹣跚著到來時,他已不愿再為那家公司奔波。他又到了一家私立小學。很漂亮的私立小學,他從前教書的學校一百年以后也不能跟它相比。但是太累。在北方的烈日下教體育尤其累。后來,他就去了一家報社做采編。做采編的日子有不有雪有不有烈日,他就沒說了。稀里糊涂地跳過那一章說到眼下。這不眼下他就要到那個地方上班。
公安局?我問。不是我不相信他,我的學生有本事的多著呢,不說到公安局上班,就是到市委市政府最核心的部門上班也大有人在;不過,誰都知道這年頭就是到公安局那樣的部門也不容易。他說是不容易;要不他就已經在公安局上班了。他找的人是公安局的一個什么處長,人家跟他要五萬,他沒那么多錢,只給了三萬。可說好什么什么時候上班,結果拖了下來。不過,他還是馬上就要到公安局上班了。而且和他的那些師兄弟不同,他的那些師兄弟不想在小學教書最多去考個巡警什么的,他可是正式調動。
我說不清為什么忽然對他有種同情。他有點傻是不?我要是他我就把三萬拿去隨便做個什么生意,還調他媽什么動;要是調不動呢,不就被洗了嗎。不過,我什么也沒說。我時常感到我的思維跟不上比我更年輕的這些家伙,也許他們是對的。我很想留他吃頓飯,但一看表該去幼兒園接兒子了。晚上和朋友還有個約會。飯就不留他吃了,還是問他什么事吧。他們都是這樣,一般都玻璃著臉或者鑌鐵著臉,有事時就繞很大一個圈子跟你說。他們寫信說老師好啊老師的課講得真好啊老師的氣質真好啊,末了才說老師我找你有件事。他們到我這兒來也是先回憶和我在一起的那些幸福時光啊憧憬美好的未來啊,最后才說老師我想請你幫個忙。我太熟悉他們那一套是了。
大明,找我有事嗎?我問。
大明請我們吃飯的那天,和他的女朋友先到了我那兒。我正和兒子在花園里玩兒,一個穿松糕鞋的女孩拎著一壺酒過來。到了我樓底下躊躇了,不向前走也不打聽人。我一猜就是大明的女朋友,那個剛剛從村小調到鎮上的櫻子。見我老盯著她看,眼神就散了,天上地下不知該往哪兒擱。正當她準備往回走時大明匆匆地來了,介紹說這是王老師這是櫻子。她就更不知所措了,好一會兒才淺淺地一笑說王老師好。
大明不知忙什么,把櫻子閣在我的客廳里就提著手機喂喂地出去了。幸好沒談幾句我們就知道了彼此是老鄉。于是,對話就進行得很流暢。我說櫻子呀你怎么去寫艾略特呢怎么不選一個容易對付的呢?她說哪是我要選是我們老師要選呢我連艾略特是干啥的都不知道。我說那你選大明你一定知道他是干啥的了。她說他不是你的學生嗎。我說是呀他從前是我的學生,應該跟我一樣是教書的,但是據說他要當警察了呢。她說你相信他要當警察?我說你不信?她說他又跟你說三萬塊錢的事了吧,他要是有三萬塊錢他就不會等我發了工資替他還賬了。聽櫻子這么一說,我對大明的印象有了調整。他可能混得并不像他做給我們看的那樣好,但也不會壞到哪里去。櫻子說他到她家去的第一次她父母對他印象還很好;第二次就不行了,就因為他講了三萬塊錢的事,父母都是鄉村教師,哪經得住他那般炫耀。我說你父母怕是懷疑那錢來路不明吧,別怕我們學校的學生再壞也壞不到哪去,最多去借去騙的絕不會去偷去搶的。她說那就夠壞了還要去偷去搶啊。
那天吃飯櫻子沒去。她等了大明很久大明都沒回來。后來我們也就沒話說了。她埋著頭翻我書架上的書,我玩我的電腦游戲。她給大明打了幾次電話,大明說馬上回來馬上回來可就是沒回來。末了,她實在等不住,說要去姑姑家了,那酒是她打的,當然是感謝我幫她寫艾略特的,但還有一層意思。那層意思她說的時候有些哽咽,表達得有點含混。她說王老師您要管管大明啊。管管大明什么,我沒弄清。
那天吃飯的很熱鬧,滿桌的菜,滿桌的喧嘩,滿桌的師生情誼。我本不想去,無奈大明招呼的的士在門上等著,那架式無異于另一種綁架。最后我不僅去了,老婆兒子都去了。除了我們一家子,老馬和小李也去了。老馬是我去請的,因為他才是櫻子那篇畢業論文的作者。我實在不愿意幫人做那樣的文章,可當著面我又沒法拒絕,要是開始我在電話先問清楚大明的來意就好了。我甚至沒法說錢,似乎那條塔山和兩瓶全興把我給堵住了。沒辦法,我只好去找老馬。我說老馬你對張大明這樣一個學生還有不有印象。我以為他沒有,誰知他說他這個名字都記成甲骨文了。大明跟幾個同學偷人家的自行車,還是他幫忙了的呢。我還不知道有這么回事兒,于是,我順勢說了櫻子畢業論文的事。他打死不干。我說哎呀不就一篇專科生的畢業論文嗎,你少打幾晚上麻將就出來了。他說打麻將手氣好還贏兩個錢,寫那玩意兒有錢嗎。我說沒錢,寫完我請你吃飯。所以,大明請吃飯我把他喊上。事實上那篇文章也不是他寫的,他是從某個雜志上抄來應付我的,但我懶得揭穿他,抄吧抄吧,這年月反正博士導師都可以抄出來,有什么不可以抄呢。至于小李嘛,他是大明的班主任,那家伙是一個滿天蜈蚣,大明還是在股市上把他抓到的呢。
開始時大家還規矩,還一個勁兒地勸大明別要菜了別要酒了,敬酒也還斯文還找些堂而皇之的理由。等我老婆一走,一切就亂套了。大明就憑我們是他老師這個理由敬了我們三圈了。第三圈到了我那兒,我說大明你他媽敬第三圈了,他說因為你們過去是我的老師現在是我的老師將來畢竟還是我的老師。這家伙在酒桌子上這么伶牙俐齒起來。到了老馬那兒,老馬不喝,說什么都不喝。大明一擱杯子說馬老師是不是怕我沒錢了。老馬說今天晚上你是沒我有錢。說著就從兜里掏出龍卡牡丹卡還有幾張存單。小李起轟說那老馬買單老馬買單。大明說今晚上誰也不能買單,我請客自然我買單。只是希望各位老師給我點面子讓我把這圈酒敬完。老馬抵擋不住還是喝了。然后,大明一拍手又說小姐拿酒來。
對那桌酒席最后的印象是小姐裊娜的身影和膩人的笑。哦,還有那些空酒瓶,綠色的或者透明的,圓的或者方的。一捧排站著就像空彈殼。
第二天我在一陣干渴中醒來時頭痛欲裂。
第三天老馬來了,問我大明的手機號碼,說大明結賬時在他那兒借了五百塊錢,說好第二天還可第二天沒來,想打個電話問問。我心里格噔一聲,連忙翻上衣口袋,口袋里的兩百塊錢也不在了。我仔細回憶那天的情景,但腦袋里空空的什么也回憶不起來。我按大明給我的手機號碼打過去,那邊嘟嘟響過之后就關機了。連著打了好多次都是這樣。
第四天早上上課時,我一碰見小李他就問我大明在我那兒來沒有,我說沒有。他說他不是說把還我的錢放在你那兒嗎。我問多少,他說三百,還在我校門口的鋪子里賒的煙和酒呢。
我一遍一遍地給大明打電話,但那邊始終是嘟嘟之后關機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