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交警的第一天是一九八七年十二月十二日,經過半個多月的崗前培訓,一九八八年元旦, 我被中隊指派到了位于城北的小邊崗,開始了我真正的交警生涯。
我所在的城市,道路縱橫著六街、七路、八十九條巷——教官在課上就這么講的。來到了小邊崗,我半天才轉過向來,這不是大街路的交叉大崗,而是兩條巷子的一個交叉小崗。崗小到我以前都不知道它的方位,更沒聽說過這個讓人想到發配一詞的小邊崗。大概是過新年的原因,路上沒有幾臺車,行人也很少,天上正飄著米粒般的雪,空氣濕冷,這使我不由得想起我遠在幾百里外的家,那座繁華的聽了就叫人浮想聯翩的城市,心里不免有些酸楚。
小邊崗原來的那位老警察姓柳,隊里不管多大年歲的人都叫他二哥。他來了,就當我站在風化了的水泥馬路邊石上發著愣做著悲壯感想的時候,他來到我身邊。
“怎么樣?”老柳問我,表情很快活。這當然是一副老資格樣,也許是十幾年一直一個人站在這,太孤單了,太單調了的緣故,這一回,我來替他,他可以輕松下來,可以指手劃腳地教訓我的一種隱密的快樂。我對著他那一張嘴就露出來的蕩著秋千的門牙和那張紫黑色的圓臉看,不禁生厭。但我還是雙腿并攏給他敬了個禮,老同志嘛,再煩也得有禮貌。他笑咧了嘴,露著空蕩蕩的少齒的牙床,更顯得寒磣。我敢說他從沒受過如此禮遇。“小伙子!”他提高了嗓門兒,手似乎要拍到我的肩上,卻很知趣似的放下,背過去,接著說:“站崗就要到當間兒去,要管事兒,管事時要有分寸,要不溫不火,不急不惱。”
“聽明白了!”我爽快地答應下來,像似在表決心,而心里卻說,走你的得了。老柳卻沒理會,亂七八糟地講了一大通。我的眼神在他的身上游離,最終在他的帽徽上落下,也許這才是他身上最讓我舒服的地方。
他騎上那輛全隊最破舊的幸福牌二輪摩托走時,我抬腕看表。這個老柳二哥,他在我這足足嘮叨了二十分鐘。
第二天,中隊指導員騎著摩托來查崗,他說柳二哥今天正式退休了。這讓我的心不禁一陣緊縮,同時有一份酸楚和愧疚。指導員問我感覺怎么樣,我想了想,就把柳二哥昨天講的那幾句話加工后學說了一遍,指導員很高興,拍著我的肩膀說:“好樣的,我悟了這么多年也沒你悟的全面,后生可畏呀!”
我不失時機地給指導員敬了個禮。心里有一份對柳二哥的感激之情,同時對自己也有一份怨恨。
指導員并不客氣,手向下一擺嚴肅地說:“悟性高是好事,但要在干中應用。”
“是!”
“還有,敬禮時目光要正,站崗時胸要挺起來,頭要抬起來,手勢要有力,要有美感,我來給你示范一下。”指導員讓我到路邊去,就在十字路口中間打起了手勢,像舞蹈一樣,車、人都服服貼貼地通過,我由衷嘆服。
過了一年左右,我被調到大隊的事故科,一干就是十四個年頭。就在去年,我又被調回了崗勤中隊,原因是在一起傷人的逃逸案件處理過程中因其它工作的拖累,喪失了抓捕嫌犯的戰機。雖說后來嫌犯歸了案但我的心仍是很內疚的。科里、隊里領導多次找我談話,我對自己的錯誤也有了深刻的認識和反省。怎奈情勢所迫,我還是不情愿地來崗勤中隊報到。
第二天,我又回到了小邊崗。
十五年了,我又回來了。不是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嗎?怎么轉得這么快!我嘆著氣,點上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我在回想小邊崗十幾年前的模樣,今天的人流、車流足足是過去的十倍還要多,聽中隊長說,早上這段時間還算清靜,若到傍晚,往往會阻車,有時一阻就是一兩個小時。聽了中隊長的介紹后,我的心情一下子沉重起來。正看著,想著,一個戴著袖標的白發老大爺蹣跚著過來,溫和地說:“小伙兒,站崗不能抽煙。”
“對不起,我錯了。”我迅速把煙扔在地上用腳碾滅。老人哈下腰,去拾煙頭,嘴上吃力地說:“煙頭也不能亂扔!”他的語氣明顯帶著不可遏制的氣憤。我馬上把煙頭拾起來。待老人緩緩地直起腰時,我注視著他的紫黑的臉——我辨出了他,“柳二哥!”我失口叫了出來,卻又很難為情地要加以辯解。柳二哥忙擺手說:“不必了,叫得我這么年輕,我很高興。別人一輩子也享受不到。”我看到了他的一臉真誠,就沒有再做解釋。
我在十幾年后回到了我最原始的崗位,又遇到了最原始的啟蒙者。然而我的心是灰色的,柳二哥好像對我的事了如指掌,他說:“人要向前看,想身后事,不能破罐子破摔,但要有破釜沉舟的勇氣。”我在這短短的幾分鐘里,心情一下子好了起來。
從那天起,我的崗位上多了個幫手。這十幾年來,不知道在這值勤的民警是如何看待老柳二哥的,但不管怎么說,我是很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