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侯父親經常給我們兄弟講述歷代圣賢典籍和掌故,有些至今記憶猶新。有一次講“周公告成王以‘無逸’”的故事,說:周公在周成王幼年即政之初,專門寫文章告誡成王要“遠聲色、去奢靡”,保持“無逸”本色。父親解釋說:“周公說的‘逸’專指貪圖享受、好逸惡勞。要做到‘無逸’必須從小做起,從勤奮起步,長期磨練,不能懈怠。無論取得多大成績都不要驕傲,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能急躁,力戒‘驕’和‘焦’兩個字。”又指著弟弟說:“你還多一個嬌氣的‘嬌’,要不怕吃苦,力戒嬌氣、驕氣和急躁。”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當時場景猶覺就在眼前。可父親的話究竟記住多少呢?想來正是“驕”和“焦”兩個字成為我生命歷程上的羈絆,就像乘虛而入頑惡難治的“美國白蛾”,無時不刻地不在吞噬著生命之樹的綠葉和智慧果實的靈光。
最近整理藏書,不經意中揀出了過去朋友送的《尚書》,竟躺在書架里十幾年沒去讀。原文獒牙難讀,但書中附有釋文,參照釋文理解并不難,使我有機會重溫了父親早年講的“周公告成王以‘無逸’”的故事。
《無逸》是《尚書》中的一篇,距現在有三千多年的歷史。周公在文中苦口婆心諄諄告誡成王不要沉迷于縱酒、戲游、田獵等享樂,要勤于政事,知稼穡之艱難,知民眾之疾苦。殷殷情深,感天動地。我聯想到父親長期對兒子的教誨:“工作不要太急,說話不要太直,要特別重視不同意見……”不也是寄托著那樣一種深情和厚望嗎?
中華民族歷來講究勤奮儉樸,反對貪圖安逸,有關這一方面的警句名言特別多,比如“業精于勤而荒于嬉”、“勤能補拙”、“儉以養德”等等。這些有關“無逸”的道理,小則止謗,大則“而致天下百姓之安”,都是事關個人榮辱和國家興衰的大主題。
中國的先哲們對這個主題進行過不間斷的探索和研究,有認為人本性善,后天接觸社會產生物欲,放縱悖亂而有惡性;還有認為人本性惡,天性就是“好利”、“爭奪”、“好聲色”,后天表現為善,那是教育的結果……凡此種種不論觀點如何針鋒相對,先哲們有一個驚人的高度一致,就是人生必須勤奮儉樸,不斷加強教育和個人修養,保持心、言、行三者的統一。
史料記載,東晉時期的嶺南地區雖然尚未得到充分開發,瘴氣及疾疫甚多,但卻是東晉南北朝進行海外貿易的主要通道,成為奇珍異寶薈萃之地。傳說在離廣州治所番禺二十里的石門有一泉,名為貪泉,凡飲過此水者就會貪得無厭,因此前后刺史多有貪贓舞弊者。朝廷想改變這種狀況,任命吳隱之赴任廣州刺史,并任龍驤將軍。吳隱之身為高官,累任要職,卻家境貧寒,曾因“賣狗嫁女”,而被傳為佳話。他路過貪泉時,對手下人說:“不見可欲,使心不亂,越嶺喪清,吾知之矣。”于是他走到泉邊,舀起泉水喝了下去,并賦詩道:“古人云此水,一歃懷千金,試使夷齊飲,終當不易心。”
因飲用泉水而使人貪婪,是毫無科學道理的傳說,而這種傳說又有其社會基礎,這就是歷任官員的腐敗事實。其實,真正對官吏貪欲起促進作用的是那極易到手的巨大財富的實際。吳隱之在赴任時已認識到了這一點,因此,特酌貪泉之水而飲之,并賦詩以示自己的清廉儉樸的操守。他在廣州刺史任上以及以后的任職表現證明,他想的說的和一貫做的是一致的,這充分說明了他的心、言、行的高度統一。
歷史是過去的現實,現實是明天的歷史。盡管有時代的局限,先哲們在漫長的歷史過程中對人的探索和研究的成果以及表率作用,對今天和明天的人類也是不無借鑒意義的。
當下社會和吳隱之所處的東晉時期沒有可比性,先進的社會制度和逐漸完善的監督機制,為人們的勤奮努力和儉樸廉潔創造了良好的客觀條件,但是,要真正做到“無逸”,對每一個人來說都仍然是十分嚴峻的。這些年來目睹社會上一個個貪奢淫逸的腐敗現象和官員腐化變質的案例,確實叫人痛心疾首。“物必先腐而后蟲生”,人本不天生就是趨“逸”之徒,西方有一句諺語說得好,人生“一半是魔鬼,一半是天使”,天使若要戰勝魔鬼,首要的還是要遠離“乃逸”保持“無逸”。
《史記》載,周公的兒子代他去魯國監國,臨行時他叮囑兒子說:我是文王的兒子,武王的弟弟,成王的叔叔,地位不低了,“然我一沐三捉發,一飯三吐哺,起以待士,猶恐失天下之賢人。”你到了魯國,要謹慎,千萬不要在國人面前驕傲啊。這里講的是待人的態度問題,是和《無逸》篇的思想相一致的,也是《無逸》篇的另一主題。周公要成王善待群眾,能聽各樣的話,哪怕是罵自己的話,也要從中嚴肅地回觀自己,發現是自己的錯,就說:這的確是我的錯。這話說的和當年毛澤東說的好話壞話都要聽的思想是多么一致啊!而我們卻早就忘記了這些深切教誨,愛聽好聽的話,贊揚的話,一聽到逆耳的話就以為是交響樂中的“雜音”,心里感到不舒服。這與我們的時代要求是多么的不和諧啊!。
“嚴肅地回觀自己”是更高層次的精神境界。從不同意見中,甚至從罵聲中、從人家的怨恨中,找自己身上的毛病和原因,并且能夠做到有則改之,無則加勉,這難道不是一種高尚嗎?然而,我們到底能夠做到多少呢?
待人的態度首要的是對待老百姓的態度,對待老百姓的態度具體體現在對待每一個公民的態度身上。近期新華社連續公布了山西廣東等地數起礦難。有評論說這些礦井各種生產條件相當惡劣,礦工們的生活和生命安全沒有保障,而恰在這個期間有媒體還詳細報道了山西的礦主、煤商們是如何一擲千金:狂熱購買各種世界頂級豪華轎車,一餐揮霍萬元……這其間的反差似乎早就超出了任何合理的限度啦!
難道這些礦主們不知道礦工們在井下時所面臨的危險嗎?難道憑一紙合同就可以使他們明明知道礦工是在冒著生命風險去挖煤而仍然心安理得嗎?不論怎么說以生命為代價做出的任何貌似自愿的交易都超出了所有經濟學和人倫道德規范可以解釋的底線了。
防止貪圖安逸,保持勤奮儉樸,最好的辦法是讀書學習,表面上看起來它們之間好像沒有什么直接關系,實際上能否堅持讀書學習正是能否勤奮儉樸的標志之一。古人所說的“好學則勤,廢學則怠,恒學則儉,棄學則貪”便是這個道理。
以書籍作為登高望遠、認知世界的階梯,這是中華民族與其他民族相比較所獨有的傳統,在中華民族的歷史上從來沒有過用哪一種固定的宗教信仰來約束控制人們思想的現象,這在異族看來幾乎不可理喻,他們在如何“做人”的問題上都是用宗教來解決。只有中國人是靠文化和知識來界定如何“做人”的。
然而現在的人變得越來越實際,越來越講究實惠,在物欲橫流的社會里越來越不愿意下苦功夫、笨功夫去讀書。就是我們的莘莘學子,受了十幾年的教育竟也有許多不了解幾許先人的經典古籍和智慧。特別是近二十年以來,全球化使人的心靈被數碼所吞噬,人機交流占據了人們情感交流的廣闊時空,“三省”“九思”時間少了,電視和網絡與一般大眾媒體的普遍流通,承載著各種文化蜂擁而入,使我們的根性尚未扎穩就目迷五色地失去了自我的傳統——勤奮與儉樸的品行。
周公就是周公,他能夠在一切沒有發生之前告誡成王“戒逸豫,勤政事”,繼志承業,不愧是千古圣人。我終于明白了為什么中國歷代封建統治者一直把《無逸》奉為帝王必修之學,而歷代有識之士則認為是做人、做事、為學、創業的必修之課。
中國先哲讀書無不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起點和最高境界,“修身”就是“做人”,用書籍充實自己,用知識熏陶自己,用智慧塑造自己成為國家民族有用之才,這是讀書的首要“宗旨”。如果“讀書”不思“做人”,就猶如蠻牛拉車,不抬頭看路,還不容易走到邪路上去?鄭板橋曾經痛斥過他所處的那個時代的那種“一捧書本,便想中舉、中進士、做官,如何攫取金錢、造大房屋、置多田產,起手便錯走了路頭,后來越走越壞,總沒有個好結果”的丑惡現象,但是鄭板橋是清乾隆時代人,距今已有三百年,而今如果不幸仍被他老人家所言中,那不是很悲哀的事情嗎?
父親曾經對我說:“人生一世猶如一篇文字,作者就是你自己,作得好壞一讀了然,俊丑純疵全不能掩蓋,高下優劣自有讀者評說。”當時我并不十分明白,如今方才恍然大悟。
安適舒心的日子容易使人滿足,越來越富裕和優越條件的副產品就是能夠使人逐漸產生貪圖享受、懶惰散漫和遠離“無逸”。然而,怠惰和貪圖安逸制造貪婪和腐敗,正如本杰明·富蘭克林所說,只有“勤勉是好運之母”。
如果有哪一年再見到父親,我想他老人家一定還是會給他的兒子們講“周公告成王以‘無逸’”的故事,鼓勵他的兒孫們繼續勤奮儉樸和努力的。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