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天還沒亮我就醒了。隨著年齡的增長,在某些方面我的反應越來越遲鈍,可我的膀胱對尿液的壓迫卻越來越敏感。六點鐘我起床屙尿,回到床上就再也睡不著了。按照昨天晚上的計劃,我要在十點才起床,我怕起床早了沒什么事做,那是非常難受的。帶來的書已經看了幾遍了,再也不想看了,我現在最想看的是報紙,哪怕是去年的都行,哪怕只有屁股那么大一塊都行。我帶來的書是尼采的《瞧!這個人》,尼采用詩一樣的語言描述他的哲學觀點,我的理解力往往望塵莫及。而最重要的是尼采己經死去九十九年了,我想看的是活人的消息。
這是一間農舍,梁上掛滿了玉米棒,地上到處是耗子屎和被耗子咬碎的玉米。屋子的一角有一只灰塵白糠的屯籮,不知里面裝了什么東西,每天晚上都有幾個耗子在里面載歌載舞,我找了根三米長的竹桿,不時拍它們一下,讓它們安靜片刻,要不然我根本沒辦法入睡。房東是兩個老人,男的68,女的73,他們之間的交談往往讓我不知所云。我住的這間屋子是他們兒子媳婦的,但從板壁上貼的畫報來看,里面至少三年沒住人了。他們到遵義打工去了。
既然醒了,再蜷在床上也不舒服。在起床的同時我決定好了,今天下山去打個電話,問能不能回去,天晴了再來,天不晴我什么也干不成。雨已經下了十幾天了,這種黔北特有的雨一下起來就沒完沒了,地上濕漉漉的,樹上草上濕漉漉的,沒有一個地方干爽。可我不能一起床就走,要走到有電話的小鎮至少兩個小時,我只有吃了早飯再去。我在房東家搭伙,他們一天只吃兩頓,早飯十點鐘,晚飯下午八點鐘。
臨行時,房東老大爺說要給我裝兩個“防滑鏈”,因為路上滑得很。他找了一束稻草,搓成一個草圈,然后叫我套在皮鞋上。老人說,他年輕的時候上貴陽下四川都要戴防滑鏈。
這副“防滑鏈”雖然外表難看,但防滑的效果的確很好。
一路上我都在想,如果我不打這個請示電話就回去,他們會對我怎樣?可這種問題是想不出結果的。他們也許會批評我目無組織,也許會扣我的工資,也許會因此叫我下崗。現在像我這種老實聽話的年輕人已經不多了。要他們出野外他們可以理直氣壯地說“不”,他們都有自己的辦法對付領導。不像我什么辦法都沒有。我這樣想的時候覺得自己其實是一個好職工好青年,我想我打這個電話主要是提醒他們,暫時回去是最好的選擇。
然而出乎我的所料,我得到的回答是絕對不允許回去。即便干不成也要呆在山上!這讓我氣憤又吃驚。
有一句話叫夾起尾巴做人,這句話說的就是我。我心里不高興,可我什么也不敢說。
往回走的時候,我覺得我像那些想兒子的人家生下來的丫頭片子。
經過一個村子的時候,兩條狗兇惡地向我撲來,我嘰哩哇哇吼起來,手舞足蹈,失卻人聲。事后我想,如果當時有一臺攝像機把這短暫的一刻拍下來,一定會讓許多人笑痛肚子,而我自己則會羞愧難當。
我在地上亂抓一把,什么也沒抓起來,惡狗卻連忙后退。當我終于抓到一塊石頭的時候,一個彪形大漢吼了一聲,那兩條狗便乖乖地縮到他腳下搖頭擺尾起來。他把它們喚進狗窩,然后把門關了起來。趁他喚狗當兒,我悄悄把手里的石頭丟在腳邊。他的確長得虎背熊腰,可他臉上的笑容卻有點像某些小個子男人一樣的卑怯和狡黠。他的腦門非常寬廣,一大片頭發不知去向,是一個禿頂大哥。
你是勘察高速公路的嗎?芽
是呵。
我一眼就看出來了。
他很得意地說。我討好地傻笑了一下。他問我是哪個地質隊的?我告訴他是省建筑地質隊。
進屋喝杯茶嘛。
不渴呵。
不渴進屋坐哈兒也可以嘛。
我還要上山去。
上山去干什么?這個爛天,什么也做不成。
老天爺的臉皮真厚,下了這么多天了。
回到山上的確什么也干不成,最惱火的是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那就坐會吧。
進了屋,禿頂大哥安慰我說,你要不是因為工作,會到這個山旮旯來么?既然來到這個地方,連茶也不喝一杯,這像話么?
我嘿嘿笑。聽他的話,好像我不喝這杯茶。他會感到不像話,連我也有點不像話了。
一大罐苦丁茶,上面蒙了一層綠陰陰的茶膜。禿頂大哥要給我另外泡細茶,我說不用不用,我最喜歡喝苦丁茶。我一邊說一邊抱起茶罐喝了兩口,其實這種茶我從沒喝過,茶水剛流進口腔,我就感覺那種苦味像鉆進肉里去了,連牙根冒出來的口水都是苦的。不斷有人進屋來好奇地打聽我是誰。禿頂大哥對每個人都認真介紹一番,好像我們己經是非常熟悉的朋友。從他們的交談中我聽出來了,禿頂大哥在村里是一個小包工頭,最大的工程是修了一座水庫,最小的工程是修了一條二十米長的圍墻,不大不小的工程有廁所、石拱橋、煙囪,豬廄牛廄馬廄。他是一個能干的人。而其他人則是村里的農民,說到栽油菜,上公糧,豬崽牛崽,就有點喋喋不休。說到我所勘察的那條高速公路,他們說出來的話又有點可笑。他們問我挨近公路的土地還種不種,修路的時候放炮打爛了房子怎么辦,到時候可不可以讓他們去做小工?每個問題都是禿頂大哥替我回答的。回答前他總是手一揮,說他們什么也不懂。他的回答也不一定對,但我也不糾正,一屋子的人都服氣地點頭。看得出,禿頂大哥在村子里有點威信。
茶水灌下去,膀胱像正在加氣的輪胎一樣,越來越飽滿。我想到半路上去解決,我知道鄉下沒有專門的廁所。可我剛站起來,禿頂大哥就以不容置辯的口氣說,走什么?進都進屋來了,不吃飯走像什么話?
我說,不了。
禿頂大哥說,大家都是出門人,還客氣什么?
他拉開側門,里面是廚房,灶上熱氣騰騰。
你看,飯都熟了。
我暗自揣想,禿頂大哥這么熱情,是不是想通過我承包點工程?可我僅僅是個搞公路地質調查的普通技術員,什么也幫不了。何況這條高速公路什么時候修我都不清楚。可他不主動問我,我又不好明說。有一句話叫吃人嘴軟,我想這句話說的肯定是即將發生的事情。
禿頂大哥的女人和兒子把飯擺上桌。我有點不好意思。一個小時前我和他們還都互不相識,現在卻坐在一起吃起飯來。反過來講,這于我也是一個奇跡。那些來看稀奇的人見主人家擺上飯,客客氣氣地告辭了。
一會來我家耍哇。
好好好。
他們的神態和言語使我心里暖暖的。
禿頂大哥倒了兩杯酒,是他自己泡的藥酒,顏色和濃茶差不多,味道有點酸,但喝起來很順口。我告誡自己,可不能喝醉了。
果不出我所料,話題不知不覺就扯到了那條高速公路上來。禿頂大哥十七八歲的兒子說,到時候要是能包點工程做就好了。禿頂大哥說,你懂個屁,那么大的工程,你一項也包不下來,送給你包你也包不了。兒子說,又不是要自己親自去做,包到手了找人做不就行了?禿頂大哥說,你以為只要兩片嘴巴就包得下來?芽我看你那兩片嘴巴只能包飯!兒子不服氣,禿頂大哥說,包這些工程,好多錢都必須由承包人自己先墊著,工程驗收合格后才能結帳,人員工資、運輸費材料費,你有好多錢來付哇?禿頂大哥看著我,我忙點頭,心里卻慚愧不已。我發現在這方面他比我懂得多。禿頂大哥的女人說,去挖泥巴總可以吧?我想挖泥巴應該是行吧,可禿頂大哥已經回答她了,他哈哈笑著說,你去挖泥巴?你的鋤頭有挖土機的大嗎?你挖一天,它一鋤就挖了!說得大嫂也不好意思地笑起來。我討好地說,大哥真是見多識廣呀。他舉起杯子說,來,老弟,我們喝。我說,大哥我不行了,我要醉了。他皺著眉說,你是不是怕我沒酒?我泡了一大壇,三十斤,你盡管喝。他叫兒子把茶罐里的茶水倒了,再去打一罐酒來。我忙說,我真的醉了,我只有這么點出息。他笑著說,喝吧,慢慢喝,醉了好睡覺。他兒子已經去打酒去了。
從禿頂大哥家東搖西晃地出來,我感覺自己還很清醒,感覺自己還能喝,可眼睛看著干處踩,卻總是踩在稀泥湯里。我罵起來,日你媽,這路上有鬼。我的皮鞋不一會就變成了一雙肥大的泥鞋,褲管上的泥巴像瓦桶布,但我的情緒很好,當我又一腳踩在水洼里,我便嘿嘿笑。地里一個栽油菜的婦女看著我,她自言自語地說,城里來的人走不成這鄉下的路。我又嘿嘿笑起來,鄉下人真幽默呵。我想起早上出門的時候,房東大爺的一段“黃色”幽默。有一個背了半背簍紅苕的年輕婦女從他家門前路過,他問她。為啥子不把背簍裝滿,偷懶小心回去挨揍。女的說,生紅苕濕砣砣,哪里背得動好多。老大爺說,你又不是沒力氣。女的說,你有力氣你來哇。老大爺說,我哪有你的力氣大,你要背張床,還要背塊席子,面前還要抱床被子抱個人,你力氣才大呢。女的說,你這老不死的。老大爺便得意地笑起來。當時我沒完全懂他們的意思,一點也不覺得好笑。可現在我把他們的對話重新想一遍,覺得是太好笑了,一個六七十歲的老頭和一個二三十歲的婦女開這種玩笑太滑稽了。那么大年紀的人還有性欲嗎?不過玩笑未必和性欲有關。我這一笑便笑出聲音來,可笑聲一出來,肚子里好像也有什么東西往上面冒,于是我忙捂住嘴,繼而捂住整個面部。我想我的笑容一定非常丑陋。
回到山上,房東下地去了,這山坡上沒有幾戶人家,也沒有團寨生活的習慣,是各自為政,依山而居,顯得很冷清。一團黑箐箐的翠竹中間包裹著一架瓦房,像一只巨大而又懶惰的動物。我鉆進被窩,舒服地睡了一覺。
我做了一個夢:
我站在一個大村莊的山坡上,看著村里一個叫“硬面”的人正在處死一個剛出生的畸形兒。
他把那個如熟睡一般的嬰兒托在手掌上,像托著一個熱乎乎的饅頭。
在許多人的注目下,他把他放在一個早已挖好的土坑里。
負責把村里出生的不健康的嬰兒處死,這是硬面的工作,因此年輕的母親們又怕他又恨他,但誰也不好說什么,因為這是他的職責和特權。
我心里咚咚跳,總覺得那個嬰兒沒有死。但硬面那副殺氣騰騰的形象讓我什么也不敢做不敢說。
有一天,硬面發現以前沒有處死的嬰兒也有某個方面的畸形,于是他又處死了一批孩子。
凡是被他處死的,都是正確的,因此誰也不敢反抗。
繼而他發現村里一批少年也有某些方面的缺陷,比如說話結巴眼睛斜視愛流鼻涕等等。他宣布,這些孩子將要被處死。
但正像別的特權一樣,一般來說,特權只有特權者自己承認,別人是永遠不會承認的。
最后,村子里比硬面歲數小的人都被處死了。他開始分析自己,發現自己原來在思想上也是個畸形者。他得出結論,其實任何一個人都有某些方面的缺陷。他覺得只從外表上去區分一個人是否畸形遠遠不夠。于是他準備自殺。
一個一直反對硬面的人,組織了一班人準備襲擊硬面。這個人名叫秦況。秦況有一個八歲的兒子被硬面處死了,他兒子僅僅因為左手多了一個手指頭。秦況一直耿耿于懷。正當他和他的手下準備向硬面的住處開槍時,硬面的槍先響了,他自己把自己打死了。
夢到這里——我還在夢中——我發現以上這些情節是我正在寫的一篇小說。我激動不已,心想這樣的構思太出色了,故事本身有一定的前衛性,我要把它寄到某某雜志去,我相信一定可以在那上面發表。我還沒有在那么大級別的刊物上發表過作品,我想這一炮一定能打響——我不是說用這一篇小說我就可以在文壇上一炮打響,現在已經很難出現這樣的奇跡了,我是說它一定可以發表出來,對我這種毫無名氣的作家而言,寫出來的作品能發表已經相當不錯了。
我鋪開紙給某某雜志的編輯寫信,告訴他這篇小說的源頭是因為我從尼采的書上看見這樣一句話:與其讓畸形兒活在世界上受苦受難,不如趁其剛出生就置之死地。信寫完后,我回過頭認真看這篇小說,發現有好多地方不合常規,不合邏輯,我心里陡然慌張起來,但我一邊看一邊安慰自己,只要認真修改,把長句改成短句,會讓編輯滿意的。我試著改一句,左改右改都不舒服,不禁煩惱起來,絕望起來……
就在這時我醒了。是房東大爺把我叫醒的。
我不高興地說,我的小說還沒改好呢,你一叫我什么也找不到了。這話我是在心里說的,他沒聽見。別看他六十多歲了,耳力可好得很。
大爺告訴我,有人從鎮上給我帶了個包裹回來。我從床上跳起來,連衣服也沒穿。大爺問我,你自己也去趕場來,你不知道嗎?我說我不知道。
果然是一個大包裹,還有一個牛皮紙大信封。是從郵局寄來的。
我先打開包裹,是一件毛衣。我激動起來,回憶著妻子的種種好處,覺得她真是一個好女人,平時怎么就沒有在意呢?里面有一張紙,是五歲的兒子給我寫的信。只有兩句話:
爸爸,給我帶一點草種和花種回來。
早點回來,兒子想您。
我知道這是妻子捉住他的手寫的,可我還是感動不已。眼淚一下涌上來,來不及阻攔就滾出來了。
打開牛皮紙信封,是妻子轉寄來的99年第10期《山花》,上面有我的短篇小說《露草珠花》。再也沒有比收到刊有自己作品的雜志更高興的事了。
同一期還刊有徐坤石鐘山徐小斌李洱等當紅作家的作品。我想我的名字雖然和他們排在一起,但他們肯定誰也不會想到,我會一個人在這山坡上,大塊大塊地吞咽著陰雨和山坡給我制造的孤獨和寂寞,我會一個人穿著上了“防滑鏈”的破皮鞋在鄉村路上吧嗒吧嗒地走,會一個人鉆進一個農民家去喝酒,會捧著這本《山花》胡思亂想。
我端了張小板凳,坐在階沿上讀石鐘山的小說。
我從來不讀自己已發表的作品;因為它們的缺陷我早已知悉,再讀它們我會有一種蒙羞的感覺。可我做不到像硬面那樣,趁它們還沒醒世通通把它們槍斃,而是想方設法寄到雜志社去,希望得以發表。從這一點可以推斷,我永遠成不了大作家。而近段時間以來,我對寫小說有一種“沮喪”的傷感,克利斯朵夫的舅舅高里弗特烈說,已經有過供人們在各種時刻唱的歌了,再也不需要什么寫出來的歌。那么小說呢?有一次在云南開筆會,在河邊玩的時候一位朋友指著一河灘的鵝卵石說,自古以來,人類寫出來的小說怕比這些鵝卵石還多。我們哈哈大笑,指著大塊的鵝卵石說,這是長篇,指著沙礫說,這是小小說和短篇小說。是啊,世界上的小說已經夠多了,各種題材各種手法,各種文化各種語言,應有盡有,三輩子不歇氣也讀不完,還寫出來有什么勁?
石鐘山的小說是部中篇,還沒讀到一半,天色便把書上的字抹成一團。因為山上霧大,霧里又夾著雨,因此山上比山下黑得早。
我把《山花》卷成一個圓筒,當作望遠鏡對著遠處了望。從圓筒望出去比憑眼看去好像要亮一點,清晰一點,從理論上講這是不可能的,可我所感覺到的的確如此,我不知道這如何解釋。
天色進一步暗下來,百米遠的樹也像一團黑影。我做了幾個深呼吸。來到野外后,我發現深呼吸是吞咽孤獨最有效的辦法。山上的空氣無疑是最新鮮的。我深吸了幾口,躁動的心漸漸平息下來。如粉如絲的雨也被我吸進肺里,一大團一大團的黑暗也被我吸進肺里。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