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今五六千歲的人多少有點俄羅斯情結。這也難怪,幾十年前的中學里學的外語大多是俄語。
40多年前,我上的中學是一所實驗性的重點中學,校名冠之以“省科技學校”,據說是為成立不久的中國科技大學(那時科大在北京)輸送后備生源的。不用說,師資相當棒。
記得第一位俄語老師叫蔡強。他30多歲,顴骨凸出,瘦俏,似乎營養不良。那是上世紀60年代初期,“瓜菜代”的年代,不但是老師,包括每個學生,也少有臉色紅潤一點的。蔡老師非常敬業。冬天的早晨,還不到6點,我們去上早自習,他就在教室里等我們了。上午的第四節課,還沒等下課鈴響,我們的手就伸向課桌抽屜摸餐具。一時間,盆、勺交響樂此起彼伏。蔡老師笑了:“大家餓了,我也餓了,再堅持一會,把這節課上完,好嗎?”
一開始學俄語摸不著門,尤其是卷舌音“p”怎么樣也念不好,一度使我失去了信心。蔡老師耐心地給我示范。為了強化學習效果,他要求同學們在課外也盡量用俄語對話。那時我們都是住校生,早晨誰先起床,就喊:“服侍大爺!”(俄語“起來”的諧音)天冷了,就減:“八哥大,好冷得哪!”(俄語“天氣冷啊”的諧音)肚子餓了,就叫:“咕咕嚕嚓!咕咕嚕嚓!”(俄語“玉米玉米”的諧音)蔡老師知道了笑得前仰后合,正色說:“我說,別這么糟蹋俄語,拜托各位了!”他不知從哪兒弄來一架留聲機,放語言唱片,糾正我們的讀音。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這種新玩意兒。我的第一位俄語老師,正是他培養了我對俄語的興趣。
不久,我轉學了。我的第二位俄語老師是一個性格開朗、熱情純真的南方女子。她和丈夫原在北京工作,給前蘇聯專家當翻譯。隨著中蘇關系冷卻,前蘇聯專家紛紛回國,他們“失業”了,被貶到各省基層當中學教師。那時,中學已開始英語、俄語并舉,新生改學英語,老生仍學俄語。朱老師是性情中人,并不感到被貶的落寞,很快和學生們打成一片。她帶領同學排練俄語短劇、搞單詞競賽,鼓勵學唱俄語歌曲,如《共青團員之歌》《山楂樹》《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都成了課外活動的保留節目。她利用自己的“資源”優勢,把很多前蘇聯專家子女的姓名、地址告訴我們,讓我們一對一通信,借此提高學習俄語的興趣。與我通信的是莫斯科的一位七年級小姑娘,她的名字叫薇拉。她在信中告訴我,她喜歡打網球、打排球,愛好集郵。我們互相寄贈紀念郵票。她來信的落款總是“給你寫信的是你親愛的人和朋友”。在外國人這不過是普通的日常用語,在中國則是令人臉紅的詞匯了——引起我同桌的起哄。我至今還保留著她的兩封來信。隨著中蘇關系的緊張,她的最后一次來信被校領導沒收了。據為校領導打掃過辦公室的同學告訴我,他看到了那封信,信中央了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位漂亮的外國姑娘。我沒有膽量去討回屬于我的信,不懂得這是侵犯了公民的通信權,更不愿給處境不佳的朱老師添麻煩了。隨后的“文革”中,朱老師還是受了很多磨難,被侮辱、被批斗。究其原因,除了歷史問題上的“莫須有”罪名外,“里通外國”也是一大罪名。甚至她為了愛護學生,用自家被單為教室做了窗簾,也被指責為“反對革命學生經風雨見世面”“培養修正主義苗子”。那時候,哪有理可講!
我的第三位俄語老師叫張毓生,大約已去世多年了。他教我們的時候,已近60歲。他個子不高,戴著契訶夫式的夾鼻鏡,是一個非常善良、忠厚的老人。據說,他曾是二三十年代莫斯科東方大學的高材生,不知道為什么以中學教師終其一生。他教書極其認真,謹言慎行。但他與我個別接觸時,我能感覺到他熾熱的心。他對我說過關于俄羅斯文學,尤其關于普希金……他說:當你真正讀懂普希金的時候,就會明白俄語是多么美妙的一種語言!由于他在俄國生活過,會說許多俄羅斯諺語,記得有一句中文意思是“兩山不相見,兩人終相逢”,并由此闡發了悠遠的人生哲理。可惜的是,離開學校,走向廣闊天地之后,我再也未能重逢這位可親可敬的老先生了。
許多年過去了,我有幸上了大學,被迫學了醫學英語。也許先入為主的原因,老是把英文當俄文念,鬧出了不少笑話。心想:此生與俄文的緣分已盡了!誰知到了工作崗位,要考職稱外語,英語難過關,只好把俄語當敲門磚了!
我真誠地感謝我的三位俄語老師。慚愧的是,盡管考試蒙混過關了,老師教我的俄語絕大部分都丟到爪哇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