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在1940年的《新民主主義的憲政》一文中,曾明快地指出,“憲政是什么呢?就是民主的政治”。此后新中國的憲政,基本上就是在這種思想下建構(gòu)起來的,其間,中國近代以來的民主主義價值取向也得到了進一步的強化。可以說,新中國立憲主義的最初歷程,基本上就是民主主義競克了自由主義,或者說是壓倒了自由主義的歷程,而其間特別值得深思的是對人權(quán)的價值沒有予以足夠的認知,甚至曾予以集體性的漠視和踐踏,10年的“文革”動亂,就是其登峰造極的局面。時至今日,將立憲主義單純地理解為一種訴求民主政治理想的觀念,在我國政治意識形態(tài)以及學術(shù)思想中仍是根深蒂固。
其實,把憲政單純理解為民主,可以追溯到近代。記得2003年全國上演了電視連續(xù)劇《走向共和》。該劇就借助了劇中的梁啟超對袁世凱說出了“憲法就是‘限法’”這一句臺詞,而這其實是有些根據(jù)的。在清末君主立憲時期,國人喊的最響的口號就是“立憲法、開國會”,想的是通過國會這樣一種制度性的裝置,去限制代表著國家權(quán)力的至高無上的君權(quán),這也正是梁啟超等人在此后的一段時期里處心積慮的思考方案。而國人當年把“立憲法”與“開國會”并列為立憲主義的兩個重要項目,實際上就初露了偏向于將憲政理解為民主政治的端倪。梁氏當年的思想,也正因為如此而陷入了苦悶之中,因為他在彼時所謂“民智未開”的中國,自然無法尋找到民主政治的承當者,為此才有了“新民說”。這一段讓人扼腕長嘆的歷史說明,如果我們把清末君主立憲看成是我國立憲主義的起點,那么可以說,這個起點就已經(jīng)偏于追求民主主義的方向了。
然而,在確立和理解憲法價值體系的核心目標的時候,我們必須冷靜地看到:民主雖然是現(xiàn)代人類價值體系中的一種重要價值,也是立憲主義中的一種價值目標,但傳統(tǒng)立憲主義追求的終極目的卻是保障人權(quán),而有關民主的權(quán)利與制度的設置,則在一定層面上帶有為之服務的工具性。雖然西方的立憲主義在進入了現(xiàn)代憲法時期之后,其民主主義的方面也得到了進一步的發(fā)展,不過,從總的情形來看,較之于具有深厚傳統(tǒng)的人權(quán)保障這個憲法價值的目標而言,民主仍然被戒備,而且其爭議性也較大。
人權(quán)的價值當然也有一些爭議,但民主自近代以來就在西方反復受到許多持重的有識之士的戒備。之所以如此,這是有一定理由的。孟浪地說,民主其實和善男信女之間的愛情一樣,二者至少具有以下六個共同點:
其一,民主和愛情一樣,都非常美好,但也正因如此,便有人可以反過來冒用它們美好的名義實施強制,并進行自我行為的正當化。
其二,都可能含有理性的成分,但更多的是傾向于訴諸人類的感情機制。廣場民主、街頭民主等大眾民主,乃至民主程序中的投票行為、議會里的意思表達,均可能是“感情用事”。當年的希特勒、墨索里尼等大獨裁者都是通過民主選舉上臺的,而且他們本來就是煽情的高手。類似于今日臺灣“立法院”中互擲飯盒的爭斗,誠所謂“蔬菜與肉塊齊飛,湯水共長衣一色”,其實也是一種訴諸感情的謀略。
其三,都從追求實現(xiàn)自我個體的價值開始,可能走向自我個體性的喪失,從而最終導致被特定的對象所操縱、所支配。
其四,基于以上原因,其自身都存在被人忽視的風險。人世間為情所困的事例不勝枚舉,而就民主而言,密爾也曾有過憂患,托克維爾則揭示出它可能導致“多數(shù)者的暴政”。中國的10年“文革”,其實恰恰印證了這個道理。
其五,民主和愛情都需要復雜的條件。魯迅在小說《傷逝》中嘗言:人必須首先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實施民主的前提條件則更加復雜。即使是基于傳統(tǒng)民主制度的局限,當代西方正探索從“多數(shù)決民主”走向“協(xié)商民主”,但作為其理論基礎的哈貝馬斯等人所設計的“理想話語情境”所需要的條件和程序則被認為是相當苛刻的。而倘若再將民主加以高度理想化,那么在邏輯上就必然無法回避界定人民的概念以及解決人民民主參政能力的課題。
其六,都可能被寄托了浪漫的熱望,但其實際的運作過程和結(jié)局則都很現(xiàn)實。作為當代國際上民主問題研究領域的權(quán)威,薩托利(G. Sartori)發(fā)覺現(xiàn)代民主仍然是“被統(tǒng)治的民主”,而達爾(Robert A. Dahl)也只能將民主定義為“多重少數(shù)人的統(tǒng)治”。
以上六點,但凡心智成熟的人均可理解。西方人民主體驗多了,很早就有所反思,惟國人自近代以降,仰慕“德先生”和“賽先生”久矣,其情之烈,幾近癡戀,自然很難看到這些。這就實在有待于我們今人的慎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