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梓木的生物鐘很準,每天清晨六點左右,他就醒了。
身邊的夫人依然響著時斷時續的鼾聲,他知道她還沒睡醒。舒適閑散的日子已經改變了她愛起早的習慣,發虛的身子也越來越不愿動彈了。由于肌肉松弛,咽部組織造成了氣道不通暢,睡眠打鼾頻繁出現呼吸暫?,F象。在這種讓外人聽起來總有一種窒息感覺的鼾聲中,于梓木卻能從容地看書或處理文件。因為習慣潛入大腦,人適應后,就可以使人接受任何痛苦和不適。出于習慣,人們可以忍受痛苦,可以微笑著奉承自己討厭的人,可以和自己看都不想看的人同床共枕。
于梓木聽這種聲音已經很多年了,可是今天卻因這聲音煩躁起來,他正眼不抬地翻了個身,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嘆息。
床頭柜上,放著一個精巧的鏤空小書架,上面被書報和文件填得滿滿的。通常,于梓木在眼睛適應了室內光線時,都要拿起頭一天晚上放到書架上的文件或書報雜志看上一會兒,然后再起來。可是現在他卻依然躺在被窩里,把頭放在搭交于枕上的兩臂之間,目光投放在窗框上掛著的一個紅紙葫蘆上,一動不動地深思起什么。
據說,人處于假寐狀態下思維最活躍??墒怯阼髂緟s愛睜著眼睛思考,閉著眼睛享受。那種享受是精神的。每當心境進入極佳狀態時,他就放任精神在想象空間里漫游。那個空間是凡夫俗子無法達到的一種幻境。被官員形象禁錮的于梓木,有時候就憑借想象在超凡的幻境中放任自己。尤其在預感到有鴻運降臨頭上時,激動和亢奮往往讓他有種脫離了俗骨凡胎的輕揚感覺,他便將自己異化為一個高臨蕓蕓眾生之上的神化物,心騖八極地在假想的世界中神游。
他虛構演義的場面,大多是把自己安排成無所不能的角色,可以隨意駕馭燕瘦環肥,百媚橫生的洛水女子。一旦心情好了,他就淋漓盡致地發揮想象,沉醉在無限的愜意中,神態幸福而安詳??墒怯诜蛉瞬恢肋@些,只知道這時他心情很好。所以她能根據他的兩種思考方式,準確地揣度出他什么時候高興,什么時候煩心。
非常奇怪的是,盡管嗜睡的于夫人困倦起來有時喚都喚不醒,可是睡在身邊的丈夫只要稍微動彈一點,她就會立即從酣睡中醒來。所以,于梓木一翻身,于夫人也醒了。
最近一段時間,于夫人發現于梓木睡眠減少,眼圈發黑,總是瞪著眼睛走了神想心事。她揣摸出他遇到了煩心的事,因此,醒后也沒打攪他,默默地躺了一會兒就穿上衣服悄悄地出了臥室。
寧靜是有益于產生思想的溫床。夫人起床后,朦朧的氣氛給予了他極其安謐的感覺。按說,夫人給他創造的這份安靜更有利于他的思考了,可是,于梓木并沒怎么領夫人的這份情,甚至還有些生氣。因為他以為夫人這么早起來,一定又是拯救那張臉去了。在這個家里,她最勤奮的事業就是對著鏡子描眉畫眼,施粉涂朱。
夫人想把自己打扮得漂亮,是為了讓他這個做夫君的高興??墒牵阼髂緦Υ蛉诉@番苦心卻很反感?,F代文明為女人提供了美的文化,然而進化的物質對于必然退化而言往往是無能為力的。夫人的裝飾打扮對自己的形象不但沒起提升作用,反而加大了不堪。她把自己打扮得和年齡很不相稱,讓人看了有點像酸牙似的不舒服。但于梓木從不打擊她這份積極性,以便她在自我感覺良好中過日子。
于夫人今天起得早,并不是急著化妝。她凈過手之后,輕輕走向后陽臺。
米櫥后面的一個木匣子里,供奉著兩個用朱砂寫的牌位,逢年過節虔誠地擺供燒香是于夫人生活中的另一件大事。
這是二十一世紀頭一年的十二月份,這天非年非節。于夫人臨時燒香是為了給丈夫求祥祈禳,她雖然不知道他在外面遇到了什么麻煩,卻明白他目前很不順心。多少年來,她一直認為降臨到丈夫頭上的鴻運和她自己的命運與供奉的狐、黃兩位家仙的保佑分不開。要不然在這鴨子踩鵝的亂嘈嘈年頭,很多當官有錢的家庭,不是發生男的爬墻跳圈就是女的往里拱的事,可是她的老公當官后卻沒被花貍子邪迷了心性嫌棄她,這能說與她的虔誠沒有關系?
于夫人恭敬地在香爐里栽上幾炷香,翕動著兩片嘴唇,喃喃地求仙家保佑她的丈夫逢兇化吉,繼續大喜大利大發財。做完了這一切后,她才端出一個大化妝盒開始化妝。
于梓木的耳朵捕捉到夫人的腳步奔后面的陽臺而去,斷定她又是偷偷燒香去了。他對夫人的行為從心里感到了鄙夷。
“有誰知道和一個沒有共同語言的老婆生活一輩子的無奈?”由于心情不好,此時于梓木感慨萬分。守著這樣一個粗俗迂腐的老婆,簡直就是守著一塊朽木,且不說她缺乏見識,沒有和他相適應的生活情調,更可怕的是這種精神遺傳,連子孫后代都受到貽誤。如果沒有這個伏線,他的兒子豈能有不愛念書的劣根?以致他為官半世,到頭來兒子還是個一事無成的金花秧子。這樣的老婆,有不順心的事和她說說話,發泄發泄都不能,更不能指望像那些政治賢內助似的給出個主意了。她的智慧除了萬能的神明之外,就是整天著魔似的鼓搗那張臉。盡管她養顏護膚使的是美國名牌,減肥除皺用的是法國新產品,可是她的臉上還是不可避免地現出了老態,才五十出頭,腮肉就松弛得和肥碩的脖子連成一體了。
當年,于夫人濃眉大眼骨骼壯實,這符合山村鄉民的審美觀點。于梓木那時還不滿十六歲,就和她定了親。她雖然文化水平不太高,但她手腳勤快,精于針黹,在莊稼院里是持家過日子的好手。雖然不具風情萬種之姿,卻有阡陌女子的樸素純情,所以夫妻日子過得很和睦。后來于梓木上學,參加工作,走出了泥巴味濃郁的土屋,接觸了形形色色的女人,才發現女人的世界原來是那么富于情趣。沒有文化浸潤的妻子呆板的白癡美,和有文化女人的端莊率性相比差遠了。這時他才知道自己當初看待婚姻的眼光不過是井底之蛙??墒瞧拮硬皇且路茈S便換,更重要的是他們已經有了兒子,舐犢天性使他寧可委屈自己,也不想讓兒子的親情不完整。所以,他忍受了這個統帥鍋碗瓢盆的家庭婦女,也沒對這樁歷史形成的婚姻有過非分之想??墒堑搅酥心暌院?,他就有了許多遺憾,對缺乏激越和濃烈的感情不滿足,常?;孟肽艿玫揭恍┬碌臇|西。這時候有愛神不斷繞著他飛舞,但夫人恪守帥不離位的原則,任憑那些風流俊俏的小美人怎么千嬌百媚地顧盼,都取代不了她這個管家婆的位置。
如今她成了名副其實的城里人,遠離了戶外勞作風吹日曬的莊稼院生活。住在豪宅里,臥在軟榻上,夏穿蠶絲,冬披狐裘。然而儲存在她身上那種氣質卻是沒法改變的,審美取向也免不掉布衣荊釵低俗的情趣。一個氣派的官居按她的品位擺布得像百貨商場。那種花里胡哨和擁擠,與他設計的古典雅致的東方風情中表現西方韻致的情調搭不上邊。昂貴的現代文明和落伍陳設的混雜,使愛拿學者氣派的市長的家既不是讀書人儒雅淡泊的世界,也顯示不出這座專為市級領導建造的官員尊邸里的某種威嚴,在他們家里,總是高雅和低俗同在,最先進的和最落后的并存。
于梓木和夫人文化背景不同,社會地位也很懸殊。一個是現任A省B市的副市長,一個是燈具廠的退休工人,無論誰在他們身上都難以找到共同或相融的地方。根據常識,有很多人懷疑過,像于梓木這樣成功的男人,再與他差異這么大的女人繼續維持夫妻關系還有多大價值。可是恰恰相反,他們的家庭生活一直很正常,甚至夫妻之間很少紅過臉,而且在這位半老美人像秋天的扇子一樣被閑置后,在外人看來他們還那么鶼鰈情深。其實這并不意味著他們的感情存在多少相知的成分,而是于梓木這個高明的司機善于順應生活的慣性。在他看來,男人的世界在外面,回到這個小單元不過是一個暫時的小憩。何況自古女子無才便是德,他的夫人是那種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類型。自嫁給他,就認為生是他家人,死是他家鬼了。這樣的女人,即使聽說城堡外面發生什么事也不會鬧個沒完。雖然貴為夫人,但仍然是山鄉女子的眼界。需求簡單,有名分,有錢,她就認為是幸福了,所以他的家庭一直很平靜。
可是有時候于梓木離開緊張的社會舞臺,想擺脫某種來自外部的壓力,渴望有個心靈交流的時候,往往又會出現一種無奈的孤獨感。
于梓木的情緒一早就遭到了破壞,他心里無緣無故地對夫人發了一會兒牢騷,又繼續投入到被中斷了的思考中去了。
于梓木是個對什么事情都善于思索的人。
當年,他背著行李,沿著彎彎山路,從大山深處的一個土屋走出,至今已經三十多年了。三十多年來,他除了到省建筑中等專業學校讀書的幾年和畢業后的見習期外,其余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官場上度過的。雖然官場波詭云譎,一會兒一個變化,可是他卻一帆風順地走了一路。這除了時代給予的命運契機外,主要還是與他肯動腦子愛琢磨有關系。
一個無門第,又無特殊門道的農村人,從一個放映員起步,趕上了推薦上學的最后那班車,開始了他人生的轉折點。如今他已經坐在B市副市長的位置上了,如果不出什么特殊情況,還可能有繼續上升的勢頭。然而,一個令人遺憾的“可是”,卻帶來了他諸多的煩惱。
于梓木出生在C縣北一個有百十戶人家的山旮旯,和生在村里的所有男人一樣,在歷史沒有給他選擇的機會時,他早早就結婚生子。可是和這個村子其他人不一樣的命運是,他的父親是大隊干部。大隊干部走了公社領導的門路,選他到公社放映隊里當放映員,使他有機會接近公社的領導,才在幾十個下鄉知青的爭搶中打通各個環節,得到了那個保送推薦名額。
雖然他當時保送指標的分配原則是社來社去,可是畢業后,他卻通過關系留在了縣建設局任質檢員。由于處世靈活,他很快就博得了有關領導的賞識,見習期剛滿,就進入了所在單位的領導層,自此拉開了他走向政界的序幕。
奇人必有奇路。于梓木被推薦上學時只有小學五年級文化,雖然在學校很用功,但直到畢業也沒成為班級里的佼佼者。然而這些卻不影響他官道通暢,自從一腳踩上官階,幾乎是一鶴沖天,很快就由副局長晉升到局長、副縣長、縣長,后來又提到一個縣級市當書記。
剛當上那個縣級市的最高行政長官,于梓木躊躇滿志。以前當縣長時,和書記政見不合,想搞政績常受書記掣肘?,F在自己終于成了一個地方的最高決策者,可以完全憑自己的意志統治小市一方天,他想痛快地展露一下自己的才能,使他領導的小城市有個震動性的發展,自己成為政壇新星理所當然往上升??墒沁€沒干到兩年,他就灰心了,覺得當百姓的衣食父母官并非是件容易事。心沒少操,力也沒少費,很辛苦地奔波了一年,若不是把企業產值和糧食產量等幾項硬指標的數字往上撩了,還差一點被排在吃救濟的貧困地區榜上。
于梓木雖然有頭腦,可是他的才智在一定的高度上還是顯出了不足。
由于于梓木創意出臺的幾大治政方略,不但沒取得地方經濟突破性發展,反而使原來比周邊市縣都先進的小城市落后于其他縣市了。這不僅使市委書記在市民百姓眼里不那么神圣,也使黨委和政府領導觀點不能統一的暗中矛盾擺到了桌面上。市長是在當地提拔起來的干部,對當地的各種情況都了若指掌,他在于梓木提出在本市大規模實施產業結構調整和向單位和企業集資,向鄉鎮攤派工程款搞星級工程時曾持反對意見。市長說大規模發展經濟應該根據本市的條件,不能盲目仿效和生搬硬套發達地區的經驗。他便用一個超級人物的架勢,開導市長要放開眼界,改變老思想模式,不要再持小國寡民的思路,只看到局部利益,看不到社會發展遠景。結果在他堅持的改革方略中,幾個地方支柱性企業相繼破產,下崗人員越來越多。尤其是由他創意實施的城市形象建設的五大工程,搞得小城百姓怨聲載道,使B市政府出現了聚眾上訪人群。先是停產和特困企業職工舉著“我們要生存!”的白紙標語為工資上訪,后是手執小紅旗的農民為投工投勞攤派工程款上訪,繼而出現城市建設拆遷戶上訪。上訪團不但把信訪接待室擠得水泄不通,還聚在黨政大樓門口,要求見市領導。一時間市政大院風云突起,朝野上下一片嘩然,最后還是由B市財政出了一大筆資金才平息了風波。
于梓木沒想到他的政治創意竟會落得這種結果,他起早貪黑地學習文件,認真地貫徹執行上面的精神,結果轟轟烈烈地辛苦完了,竟成了搞形式,走過場。市委書記說他急功近利,地方百姓說他是敗家子。一些掌握權柄的人往往不愿意承認自己的失誤,當市委書記找他談話時,他把群眾的呼聲說成市民思想陳舊,在新形勢下戀著舊時代的骸骨。把其他官員對他的意見說成是他們習慣了小縣城慢條斯理的習氣,對突破性發展中存在的必然現象沒有充分認識。或者是掌握重要職能部門領導權的市長,排擠外來領導,以及歷史遺留,客觀條件制約等等一系列理由為自己的行為辯解。最后,他慷慨激昂地表示黎明前的黑暗已經過去,曙光就在前頭,即將引領著小城市穿過枯枝敗葉的小徑走向康莊大道,并拒絕了到某辦事處當主任的安排。
于梓木是上面領導一手扯起來的干部,即使當地百姓不認他,可是他不愿意走,誰也不會強迫他走,改革中出現一些失誤是正常的,關于調任于梓木之說就此劃上了句號。
雖然于梓木是個不承認自己失敗的人,可是繼續干下去更難。由于前一年企業的利潤和糧食產量報得過高,給后來完成增值增產指標帶來了難度,加上形象工程背上的政績包袱,使地方財政窮得前腔搭后腔。別說發展,就是維持都困難。他怕陷在那里出不來,早起了趕快換地方的想法,但他是個很有心機的人。常言道“人往高處走”,他不能在風頭上不升不降地到一個辦事處去養老,更不會賣了孩子買猴玩,再回到縣上去工作,他要體面地離開就得在上面找適合他的位置。
也許造化專門愛為幸運者設計機會,就在于梓木琢磨怎么能體面地離開那個沒錢沒物的落后小城市的時候,B市一個副市長得了癌癥被送到北京去住院。這個消息立即讓一些人緊張或者是興奮起來,因為目前得了癌癥再回來工作的可能性很小很小,這樣就意味著副市長的座位上要出現一個缺額。于是一些認為有實力的人都放下了工作去活動,這對于梓木來說,那更是個機會了。
可能不是上面大規模調動任免干部的時候,一個副市長的位置開始并沒引起上面的重視,只是讓B市根據領導干部選拔標準往上報一個人,他們到時下任命書就可以了。
B市勝任副市長的人很多,副市長的缺位就一個,把關的市委組織部長面對這個眾人矚目的聚焦點犯難了。為了不擔用人腐敗的嫌疑,按照中央發出的《黨政領導干部選拔任用工作條例》的要求,遵循使用干部的導向,在B市五區、十八縣和市內重要局處的行政官員和政府官員中,首次選出二十四個政治素質好的干部,又經過標桿性尺度嚴格甄選,選出八個人選遞交常委會研究。
經過常委會研究,具備可能性的剩下兩個人,一個是使曾經列在B市貧困縣排行榜之首的窮縣脫了貧的D縣縣長。這個人年近五十,是憑工作能力從基層臺階走到縣長位置的。他被擱置在縣長的位子上干了七年沒有繼續提擢,后來又被放到D縣治理那個窮地方。這個人有魄力,有工作經驗,又勤懇踏實,不貪財不跑官,所到之處的百姓對他的反映很好。自從D縣摘掉了窮號,他在B市上下領導及群眾中威望更高,屬于德才兼備,實績突出,群眾公認的干部,符合干部任用標準,所以這回組織部長把他列入了推薦人選。
另一個是市經委主任孟明。年近四十歲,就出生在B市,大學畢業后自己要求分回B市。這個人思維現代,見識超卓,有開拓精神,走上領導崗位后,立即就嶄露了領導才華,并且在后備力量考試中成績是第一名,是個上上下下公認的人才,被市委書記很看重,早就被列為重點培養的對象。
因為這兩個人各有各的優勢,所以在市常委會上,就形成了兩種意見。一種認為D縣縣長年齡偏高不宜于再提拔任用,一種認為人家確實有政績,如果這次不提拔以后年齡過口就再沒機會了。討論會雖然爭議得很激烈,但最后達成的統一意見還是D縣縣長繼續領著D縣人民奔小康,而把年輕的經委主任的名字上報到省委組織部。
雖然于梓木的名字沒被列入常委會的研究名單,可是當經委主任的名字被報到省委組織部不長時間,市委書記就接到省委組織部干部處處長關于讓于梓木當副市長的征求電話。
書記接到電話,一時間因大腦僵固轉不過彎而目瞪口呆,開始以為自己的聽覺出了毛病,當他不由自主地又追問了一句,確定了這個出人意料之外的事實后,像被黃蜂蜇了似的顫抖了一下。因為常委會的決定不脛而走,孟明坐原副市長位置已成公開秘密,辦公室主任已經帶人收拾了一個大房間并且購買了新桌椅,配置了新手提電腦,車輛管理員正在研究給他配置什么牌的車,干部房管人員正在籌劃他住哪棟樓。孟明表面看起來不露聲色,但有人聽說他的幾個朋友已經開始請他到酒城慶賀了。就連他自己也確信此事是板上釘釘,只等上面的一紙任命書。沒想到上面竟會出爾反爾,這不僅叫孟明尷尬,就連他這個至高無上的書記臉面也過不去呀!他對著話筒,心里滋味萬千:這不是拿我們當小孩子耍嗎?當時說好不往下派人,讓我們在當地報一個人上來,其實這也是對他想用誰就用誰的暗示許諾。B市藏龍臥虎,人才濟濟,我們經過優中遴選,想推薦一個政治才干卓越的干部,可是報了又不用,不用外派一個也好說,偏要在當地用一個能力平平的,好像B市選不出人似的,既然你們把人選都定了下來,何必要多此一舉,你們想用誰用誰就是了。書記滿心不愿意,但面對上級他不能把心里的不滿表示出來,便很客觀地敘說著自己的難處,可是干部處長也很無奈地說:“這是上面的意思?!?/p>
書記雖然心里一百個不愿意,可是上面的意圖不是他能改變得了的,而且干部處長還一再表示歉意,轉念再一想:任用市級領導,市委本來也就有個建議推薦權,人家采不采納都可以,跟你打個招呼道個歉意也就夠給面子的了,再說多了就等于不識時務,于是來個腦筋急轉彎,謙恭地表示服從上級領導的安排。
可是書記放下電話,心里還是十分惱火。一來因為經委主任是他一手培養的干部,所以在常委會上他堅持把他報了上去,現在不但讓他得罪了人還失了面子;二來他對于梓木一直沒有好印象,覺得他不具備多少管理才能,思想浮躁,愛做表面文章,早就聽說他為官不正派。但是他根基深,排撼不動,只好讓他主B市一方水土。可是他急功近利,大搞政績工程,不考慮民眾衣食飯碗,由他創意的五大工程,搞得當地民怨滿道,很多百姓說他不該讓他這個敗家子當官禍害人。沒想到他得隴望蜀還繼續往上運作,書記不禁在心里發牢騷:就算你于梓木身后有人,B市就得可你屁股坐板凳?讓你當副市長,除了參加什么工程剪彩或是訪貧救災為納稅大戶發個錦旗掛個牌匾以外,能抓什么實事?為官這么多年有過什么像模像樣的政績?還不足三年,就弄垮了一個富庶小城的好幾家大企業,形象工程搞得那里百姓都快吃不上飯了,還自辯說多好的草地也會有瘦馬。這樣平庸的干部不思謀引咎辭職,還嫌自己的椅子不舒適,到處鉆營跑官,總算計著自己的官越做越大,不想想那些政績包袱讓誰替你背?
書記雖然打心底里不愿意于梓木上來,可是畢竟是市委書記的權限抵不過上面的強行拍板,只好無奈地嘆了口氣忙別的事去了。
接下來的是省委組織部干部處下來人考核??己私Y果對于梓木很不利??墒强己说娜耸菐е厦嬉鈭D來的,考核不過關,就得書記做工作,書記就說他的政績,把群眾反映的幾項問題定性為改革中的某種失誤,直到最終達到了當副市長的條件。
一陣暗流在地下涌動過后,漸漸又恢復正常了。D縣縣長還是滿臉疲倦地守在升遷無望的座位上沒動,經委主任孟明有希望在三個月后一個副市長到年齡退下后補缺,于梓木雖然不那么順利,但最后結果還是通過了市人大常委會表決、省委組織部考核等一道道關口,坐在了副市長的位子上。
于梓木任副市長的消息一公布,很是讓一些有資歷但又升遷無望的人不溫不火地感嘆或發了一陣牢騷。至于在知識和領導才能等方面都不占優勢的于梓木通過什么手段、方法、途徑求得的,自然免不了引出種種猜測和議論??墒亲h論歸議論,國人都是務實的,只要你有實力,誰在乎采用的手段。就像一縷微風吹過,水面激起溫和又柔軟的漣漪,很快就平息了。
于梓木仕途順利,是因為他朝中有人,他一旦瞄上哪個位置,差不多就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所以一般沒有一定實力的人是爭不過他的。
在于梓木仕途道路上起關鍵作用的那個要人,是于梓木原來的直接上司。于梓木剛畢業在建設局任質檢員的時候,他是建設局的局長,又由局長當上了副縣長,之后,一路升遷,已經上了副省級。
于梓木和那位領導交契深厚,近朱者赤,受那位領導的提攜和幫助,他很快放下了員級,步入了長級,又平步青云地成了B市的政府管理者之一。
于梓木當上了副市長,不僅給父母族人三姑六舅們帶來了喜悅,也給鄉里朋友甚至整個C縣都帶來了喜悅。誰不愿自己的家鄉好?在C縣這片土地上出一個市長,不僅給C縣今后發展帶來了希望,也是C縣人杰地靈的證明,就連大街上蹬三輪車的都為此興奮了好幾天。
一時間,鄉鄰族里登門祝賀的絡繹不絕,同寅相好擺酒設宴互相爭搶,風大浪高容易讓人暈乎,還沒等到上任,于梓木兩腳就像踩在云彩上了。
省委組織部的文件下來后,市委書記掩藏著心底的不高興,參加了歡迎于梓木上任的座談會,并且在會上做了熱情洋溢的發言。
神仙也是分等級的,所以人到了哪個層次就有哪個層次的煩惱。
于梓木坐到副市長的位置上還沒滿月,開始的那股興頭就消失殆盡了。因為市里的決策機構是常委會,他上來后,副市長的位置又做了調整,他并沒直接接替從前常務副市長的位置進入真正的權力中心,而是排在最后,分管教育、衛生。這讓他心里很不是滋味。B市正副市長共八個,再加上書記常委幾大班子首腦什么的,一到開會議事時排起坐次他像個標點符號似的綴在最后邊。這和當第一把手時形成了多大的反差啊。當一把手什么事可以獨自拍板,可是他現在事事要向市長請示,過去開會他坐在那里聽人匯報,現在開會他竟像個不起眼的陪審員坐在旁邊,不管大小事得由首席法官一錘定音。甚至上面來個文件轉到他手里時,前面都已經有了一大排的簽名。這對當過一把手的他來說,不但處處不習慣,還覺得有些自卑。在別人看來他挺風光,可是不上這個層次的人就體會不到這種心情,只有親自體驗的人才明白什么是雞首,什么是牛后,官員的心理慣性,使他總覺得座下的椅子不舒服,他于是開始算計進入主軸位置了。
于梓木任職的B市,是北方一座政治經濟不斷發展的年輕城市。不用說市級的領導,就連打字員幾乎都是大學本科畢業。那些政界晚輩的政治技巧和腦子的轉數,比持函授文憑或黨校培訓證的老資格嫻熟得多也快得多。于梓木畢業于建筑學校,從政前對土建工程還談得上有一點專長,可是從政這么多年,早就成了跟專業毫無關系的人了?,F在進入市長角色中,與那些畢業于名牌大學的同僚們共同磋商領導管理方略,討論制定大政方針時,總感到自己底氣不足。新時期的教育使他們思想活躍,視點獨特,知識全面,無論對政治、經濟,還是科學、技術、文化、教育,哪方面都有強于他的優勢,這使他感受到了一種壓力。于是他便在記數據上下工夫,以便發言時對某些主要指標和可行性論證,不用照本就能滾瓜爛熟地傾瀉出來,好使人們信服于副市長心里有數,水平不一般。
于梓木和省委副書記關系好,這在B市政壇上是公開的秘密。這個來頭像有吸引力的磁場,不斷吸引一些人向他身邊靠攏。他雖然在副市長的排列中位于末座,但排在他前面的諸位副市長對他都很恭敬,誰分管的范圍內有什么好事都忘不了他。不論到哪里,都有秘書提前通知,他的車停到哪個部門門口,都有部門領導在門口恭迎,再在有關人員的陪同下步入會場或餐廳。到哪個區、縣巡視,往往還沒等他抵達,區、縣長就驅車半路上迎接。原來那些和他平級的官員都畢恭畢敬地叫他市長,虔誠地請他對該地予以眷顧。無論開會還是視察,都有夠級別的人員陪同,電視臺還把他的蒞臨作為首條要聞在新聞時間播放。身份不一樣,出鏡的意義也不一樣。從前出鏡的于梓木,代表的是幾十萬人口的縣級市,指揮的是正副科級?,F在出鏡的于梓木,代表幾百萬人口的市政府,掌管多個處級部門的領導權。官大一級就壓人,是什么神就受什么香火。每到這時他就沒了自卑,甚至有些膨脹。這年頭果然是屁股指揮腦袋,屁股坐在什么位置上就有什么樣的人為你吹喇叭抬轎子。如果不站在市政府這個高度上,怎么會有這番風景?想到這些,他又反自卑而驕狂了。
B市的市委書記,善于人盡其才而用之。雖然他在B市有著至高無上的權力,可是一到省里就伸展不開了,到了誰的門口辦事都得賠著笑臉,辦什么事都得像孩子揣摸后娘的臉色似的謹慎。自從于梓木當了副市長,為了辦事方便,書記有時去省里就把他拉上,這樣于梓木在同僚眼里就成了迅速走紅的人。
于梓木進入了市長角色后,因為處世頭腦活絡,很快就掌握了權力中心人際關系的走向,立即和上下級領導要人建立了親密關系。他上任還不到一年,就有各大企業和有實權的局處長們走過他的門路。由于在高層關系網上理解了權力的真髓,對權力的高級作用有了新認識,他領略到了市政府大院的威嚴。因為市長的名頭,讓他走進了關系學的深層次里,讓他的手腳越來越長,耳目越來越廣,在B市幾乎是手眼通天,干什么都能暢行無阻。
于梓木為人隨和大度,很樂意幫助一些向他求助的人。還是在他的家鄉C縣當小官時,他就開竅于孟老夫子“為政不難,不得罪于巨室”之啟迪,在人際關系網里練就了做八面美人的功夫。他博施濟眾,像一尊普渡眾生的佛,不論誰求到他頭上,他都有求必應。當小官時辦小事,當大官了就辦大事。他從為鄉鄰批農藥化肥,漸次到為親戚孩子上學、分配,為朋黨升遷、安排住房等,做了數不完的事。如今到了B市最高的領導層,更有通天的大道九千九百九。只要他向有關方面打個招呼,什么人都能在一路的綠燈下通行。
就像成功者喜歡炫耀自身在征服過程中的強大,權力的支配能力讓他感到了自己的威勢。這些是平常人無法體驗的生命價值。權力享受的滋味,讓他服了興奮劑似的,沉浸在美妙的幻景中。
于梓木的官做大了,那些找他辦小事的平民百姓減少了,可是找他辦大事的卻越來越多了。他們大多都是有點頭臉的人。有的為自己謀升遷跑職務,有的為公司跑工程項目或為單位跑錢,還有的為違法的親屬開脫;有老交情的直接登門找,沒交情的通過有交情的曲線走他的門路。為此,他的家鄉C縣還應運產生了以專門介紹認識他而掙傭金的經紀人。
由于環環相扣的人際網,涌到于梓木周圍的人越來越多,簡直讓他有點應接不暇。
可是幫人辦事未必都是好事,現實中很多事情都是互相矛盾的,某個方面的獲得往往是建立在其他方面的喪失當中的。甲得了官可能就得讓乙失了官,應該是丙得的東西歸了丁可能就要引發丙的不滿。這樣在于梓木的家鄉C縣,就產生了受惠澤和貽害的矛盾的雙方。
如果被侵害利益的一方是弱勢階層,有人畏于對方倚恃的人名頭顯赫,可能就放棄了爭取公平的權利??墒鞘澜缟弦膊环φJ死理的人,他們不認權力背景就認政府的紅頭文件,認為什么事不符合文件精神就上訪告狀。
據有關人員的秘密透露,在C縣不斷出現的群眾舉報當地某些官員違法亂紀現象的材料中,有些材料影射到于梓木利用職權,為C縣某些干部違法亂紀撐當保護傘。最具殺傷力的是在舉報建設局局長趙東斂財受賄行為時,直接點明他是趙東的保護傘,趙東是他的提款機。
雖然檢舉信沒有署名,但每件事都寫得翔實可信,并且有時間、地點、在場人物,材料詞句完整、準確,無可挑剔。材料按事件發生順序列成條文,一項項說明的事件條理清晰,思維縝密,句句擊中要害。
檢舉信共揭發了趙東指使財會人員虛列支出做假賬;接受賄賂;以招商之名,投個人資建酒店;并且頻繁關張停業,每次開張重啟時都向各單位和受制于他的集團發請貼,敞開大門接受四方賀金等六項經濟違法事件。結尾一項的虛報違章建筑為非違章建筑獲取拆遷費的手段,直接點明這筆拆遷費的流向是以建筑商自己的名義,為他們兩個人各建了一棟別墅樓??赐隀z舉信,于梓木的神經著實緊張起來。雖然他沒有接受這座別墅樓,但趙東確實向他提起過。他當時雖然拒絕了,但拒絕得不堅決。他這種半推半就本身就是給自己留退路?,F在趙東終因太貪心惹出了麻煩,他心里一面罵趙東成不了大氣候,一面慶幸自己的高明,同時他也意識到趙東再這樣下去,早晚有一天會牽出更大的麻煩,于是他立即打電話招趙東過來。
于梓木打電話所找的趙東,是一個受他提拔的鄉鄰。沒提拔前在他們家所在的公社任工交助理。當年是趙東的父親為于梓木補齊了相關手續,才使于梓木在全公社近百名報名者中爭取到那個推薦上學的指標。于梓木當上C縣建設局局長時,為了還他們一份人情,把他從公社調到建設局。他當副縣長時把他提到副局長的位置上,現在趙東是C縣建設局局長。他比于梓木小十多歲,兩個人素以兄弟相稱。他是于梓木在C縣經營的一伙人馬里最信得過的人,是他在C縣的代言人,也是浮在水面上替他行使意志的人。有時于梓木返歸C縣,私下里有一些隱匿活動,往往都由趙東出場搭臺子或是出面操辦。有什么于梓木感到不方便自己出面的要事密事,就把他推出做間接的二傳手。按規則說這個小兄弟,死心塌地跟在他馬后跑了這么多年,和有關人員打個招呼提他上個縣處級,也不算個難事??墒沁@個趙東,是個典型的現代土包子。離開了供養他的土地進城后,變異反應特別迅速。那種變態精神不遜于革命尚未成功就想和吳媽睡覺的阿Q,進城后腸子里的苣荬菜還沒拉凈,就換了皮夾克系領帶土洋結合的行頭,變得比城里人還城里人。“皮爾·卡丹”西裝,“金利來”領帶,“老人頭”皮鞋,給他壯了膽,一雙吊梢眼凈往風騷女人身上溜。時間不長,就有幾個像狗一樣嗅到葷腥味的女人向他貼了過來。泡女人就得有錢,今天和小白進城吃宮廷魚頭,明天領小翠到南方旅游,不到半年,他的公款就欠了幾萬元。當上局長后,他一門心思地往錢上使勁,把建設局給搞得負債累累,自己的家族企業卻創辦了一個又一個。他不擇手段地利用職務大肆斂財,驚動了省報一個記者,記者的長篇報導《饕餮》,是于梓木通過關系才沒在內參上發表。由于趙東在社會上口碑不佳,在C縣有關領導幾次在他面前透露提拔他的意思時,他并沒有表示支持的態度。這就是于梓木為官不公開在社會人眼里犯過失的策略。因為作為官員來說,無論暗地有多少出人意料的勾當,可是在下級面前是要樹形象的。因此,這個和他情同手足的趙東,竟然因為和于梓木有聯袂之誼反倒耽誤了前程。其實這時的趙東也已不是當年吳下阿蒙,他已經具備了社會活動家的能量,只因為維護和于梓木人人知曉的鐵哥們關系,在周圍許多人都像走馬燈似的變換干部職務的時候,他還像個翻白的王八原地打轉。
于梓木雖然不想在公開場合為提攜趙東給人留下話柄,可是私下里和趙東的交誼卻非常深厚。從他們有交往開始,他就對趙東慷慨大度毫無吝嗇,無論什么珍稀物品,只要趙東喜歡送給他都不心疼。倆人擲骰子壓寶,百元不打捆的賭資,誰給誰拿個十捆八捆都不在乎。因為有這種感情基礎,在于梓木家門檻越來越高,從前的一些故舊鄉黨越來越疏遠的時候,他們一直保持著鐵桿的哥們兒關系,為此一些耳朵靈敏的人沒少通過趙東攀附于梓木,所以趙東也沒因為于梓木總不提拔他而影響和他的感情。
趙東頭一天晚上接到于梓木的電話,第二天就驅車趕往B市。趙東到了市里已經快到中午了,就直奔于梓木家,因為經常來,和門口的保安都認識了,在車里按了兩聲喇叭后就徑直把車開進院內。
于夫人從前把趙東當親夫弟一樣對待,趙東什么時候到她家,有吃就吃,有喝就喝,隨便得和自己家一樣。后來趙東被一個風騷女人勾緊了,嫌自己的老婆撲克臉,把一個好端端的家毀了之后,于夫人就不愿意丈夫再和趙東往來。因為于梓木回C縣給趙東結婚安排樓房的事,于夫人還不明不白地罵了半天。于梓木好像第一次聽見她這么投入地痛恨一個和她不相干的人。她用鄉野土話罵得十分有水平,雖然聽上去是在罵趙東休妻毀地喪了良心,罵勾引趙東的女人太損,扔了自己的孩子,又毀人家庭不會得好報等。但有些捎帶的話讓于梓木聽起來很難受又不好搭茬。仿佛一個極端疼痛的人在利用這種謾罵轉移自己的疼痛點,架勢幾乎近于歇斯底里。后來趙東到B市幫他后娶的女人跑官時,給她買了一件價值十二萬的貂皮大衣,她才和趙東的新妻建立了“妯娌”感情。
這天趙東剛進屋,于夫人就說:“你麻溜給你哥打電話,要不到了中午,他就被人拽去吃飯回不來了。”
于夫人這么一說,趙東就撥于梓木的手機號。于梓木正在辦公室接見一個來訪者,聽說趙東來了,就推辭了那個來訪者的午餐邀請,回家了。
于夫人整天呆在她的家庭城堡中,幾乎被厚重的墻壁隔絕了與外界的聯絡,見趙東來了非常高興,一高興,懨慵疏懶的情緒就消失了,急忙到廚房忙著燒飯做菜。她的菜只做好了一道,于梓木就到家了。
于梓木見到趙東也沒和他打招呼,把腋下的公文包放到鞋柜上,換上拖鞋就陷在彈性極好的沙發里,拿起遙控器打開了電視。
趙東見于梓木的臉拉得很長,對他不理不睬的兀自坐在那里看午間新聞,知道是自己在什么地方給他惹了麻煩,于是趙東知趣地笑笑,在廳堂的另一張沙發上坐下來,等著他的指責。
趙東并非第一次看到于梓木和他撂臉子,按以往的慣例,在類似情況下,于梓木緘默一會兒自己就說話了,可是看來這回他是動了大肝火,趙東坐了半天他也沒反應,沉默造成的尷尬氣氛讓他很不自在。
又過了一會兒,午間新聞播完了,于梓木關了電視,終于說話了。
“D縣宣傳部缺個副部長,你去不去?”
“不去?!壁w東知道于梓木雖未提拔他,卻始終在保他現在這個位置,要不然得有一百個人來挖他。從既得利益考慮,他也不想離開建設局這個人人垂涎的地方,所以在他不想離開的時候誰也動不了他。現在他還是第一次從于梓木嘴里聽到要動他的話,可是一聽那個地方,連想都沒想就脫口推脫。
“C縣信訪局缺個局長,你干不干?”
“不干?!壁w東回答得更干脆。
“那你想上哪兒?人大、政協?”
“沒有好地方,我就不動?!?/p>
“不動?讓你再繼續干下去,連我都得讓你毀了,你知不知道你給我造成多大影響?錢、錢,我就不明白你有多少錢是個夠,現在不但你被告到紀檢委,連我都給牽連上了?!?/p>
趙東聽說自己被告到市紀檢委了,有點慌神,但嘴上還是很硬氣,“告我的人多了,建設局的賬本都快被查爛了,查出什么了?”
“那好,那好,你就等著查吧?!庇阼髂緭P起一只手臂向趙東揮擺的同時從沙發上站起來,在屋里兜了個圈子又回到了原地。
“這次查不出事我把我這個位置讓給你?!闭f完,他又重新坐回到沙發里。
趙東知道于梓木在揶揄他,就“嘿嘿”地笑著問:“告我什么了?”
“我不知道,你自己抖落吧,我明天讓小三把欠的樓錢交了,剩下的與我可就沒關系了?!壁w東一聽這話,心里明白了八九分。原來他在審定一個房地產開發商的小區建筑項目時,收受了開發商送他的兩處門市房,其中一個被他送給于梓木的三弟開建材商店,他明白就這一件事敗露就夠他喝一壺了。雖然現在社會是三百六十行,行行有弊端,可是民不舉,官不究,現在有人敢把他告到市里,看來有人是真對他下狠茬子了,因此趙東不敢再嘴硬,任憑于梓木數落。
于梓木為人溫和,很少發脾氣,和趙東發這么大的火還是第一次。熟悉他脾氣的趙東知道他的火氣消得快,用不上多長時間就能過去。可是今天他的火發得很大,一時還沒有消氣的跡象。但他知道于梓木既然把他找來,就一定能幫他消災,于是把頭耷拉著不出聲。
過了一會兒,于夫人叫他們吃飯。趙東就起來幫她鋪桌布,于梓木也放松了陰沉的臉,打開酒柜問:“喝什么酒?”于梓木這么一問,趙東知道他消氣了,好像凝固了的血液又在血管里流動了,他松了口氣說:“哪還有心思喝了,吃完飯我就得回去了,這些王八犢子們,總也不讓我消停。”
于夫人聽趙東說不喝酒,就說:“我費勁拔力地做了這些下酒菜,你們不喝酒不白瞎了我的這份心思了?!?/p>
于梓木拿出一瓶“酒鬼”放到桌子上,語重心長地說:“不是我說你呀,這事要不是我知道了把它壓下去,萬一真查到你頭上,把老冰排都勾起來,你可就有好地方呆著了?!?/p>
趙東聽說事情已經被于梓木壓下去了,這才將心放下,打開酒瓶把桌子上的三個高腳杯斟滿。
開始,于梓木的面色還有點冷峻,可是幾杯酒下去,情緒就變了。不用趙東問,他就從公文包里拿出檢舉信的復印件給趙東看。趙東看得目瞪口呆半天恢復不到原狀。真是讓人不寒而栗,因為他知道這檢舉信的分量,如果沒有這個鐵桿子哥們兒的保護,一旦被查出來,那是非同小可的。真他媽比聯邦調查局都厲害,檢舉信不但把他們通過金錢和行政力量運轉的幕后交易的途徑與整個操作程序披露得翔實準確,就連在外省哪家夜總會行性賄賂花了多少錢,用了多少時間,以及小姐坐在腿上往嘴里送瓜子的細節都寫了出來。真神了,檢舉人不但知悉一個神秘社會層面里鮮為人知的部分秘密,而且連在省外的運作過程也給抖落出來了。很明顯,這一切絕不是偶然的發現,而是有人存心在搞他們的黑材料。
趙東倒吸了一口冷氣,抹了一把額上的汗,站起來把兩個酒杯斟滿,端起酒杯心照不宣地點點頭,意味深長地和于梓木碰一下杯,然后舉杯一飲而盡。
也許是酒的作用,此時在于梓木身上已經完全找不到一點對趙東不滿的痕跡,兩個人一面喝酒一面分析哪個環節會出毛病,判斷是哪個人寫的檢舉信。
他們從檢舉信的內容一項一項分析,哪件事只有誰知道,哪個知情者可能走漏風聲。經過一個個地分析和排查,最后把范圍縮小在三個知情者身上。可是進而再一推敲,這三個知情者都是在各自的特定范圍內行事,有些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而且三個人都從中得了利好,不具備舉報他們的動機,肯定是有個危險人物在暗中操縱有關人員在搞他們。于是他們又在能從中取利的人身上找線索,最后把目標鎖定在C縣建設局副局長周鋒身上。
原來周鋒在建設局已經當了九年副局長,可是因為趙東不走,他就一直蜷在副科級上不得提擢。后來環保站從建設局分離出來變為環保局,理應成為局長的周鋒卻被于梓木的一個親戚頂替了,從常理上說,周鋒由此產生怨恨是難免的。這樣,周鋒因為是于梓木親戚在上正科級時擠掉的競爭對手,就形成了他們懷疑的根據之一;根據二,周鋒和趙東在一個局里搭班子不合,有搞垮他自己取代的動機。疑人偷斧,越分析越是那么回事,所以他們認定這封舉報信,即使不是周鋒直接寫的,也是他指使人寫的。
“媽的,竟敢往我身上打黑槍。”于梓木的公眾形象謙和藹然笑容可掬,但在這笑容背后他感到的是權力的孤獨和個性的壓抑,只有和私交深厚的朋友在一起喝酒時才能無拘無束地露出自己的本相。當于梓木認為是周鋒借趙東的影子往他身上打槍時,便粗野地罵了一句。
于梓木酒喝過量有點愛激動,一激動就露出幾分卓然不俗的成色。他不是把自己幻化成超級政治家,就是壯懷激烈的英雄豪杰,或者是學富西園的才子。雖然他對分韻作詩,倚聲填詞不太通曉,卻喜歡借“大江東去”或“楊柳岸,曉風殘月”一類的古詩詞抒發自己的幽情??墒怯捎跈z舉信影響著他的情緒,他的氣勢既婉約不了,也始終沒豪邁起來。當他確定了檢舉信對他的威脅只是蚍蜉撼樹的徒勞后,繃著的神經才松弛下來,于是又情不自禁地亢奮起來。他冷笑著重復一遍最后那句話:“控制違反法律精神的現象。”然后用手指在信上叩擊兩下,輕蔑地說,“真是太幼稚了,就憑這幾張不敢簽名的紙,就能把我掀翻了?”接著他輕輕點幾下頭,自問自答地說:“法律是什么,是為權力服務的娼妓?!?/p>
也許對自己的比喻很滿意,說完他又做了個象征性的手勢,引述并加工了一個哲人的警句:“什么叫法網恢恢?不錯,法律是一張網,是一張蜘蛛網,過去大的,網住小的?!?/p>
一旦被證明了優越感,于梓木就禁不住沾沾自喜。趙東附和他的“嘿嘿”笑聲,擴大了他的權力表現欲,他揮手做了個萬里東風掃殘云的手勢輕蔑地說:“想和我掰腕子,我讓他扳不倒別人傷了自己的手,這回我讓他連副科級也當不成,過幾天就讓他給我下來。”
于梓木是個和顏悅色喜怒不輕易上臉的人,即使他決定搞垮一個政敵的時候,他那副慈祥善良的菩薩面孔也依然掛著微笑,看不到一絲陰鷙乖戾的神氣。
于梓木這么說著,于夫人在旁邊搭話道:“我看周鋒整天笑模滋的不像背后捅咕人的人,要不是人家寫的,你們把人家整下來,不叫他白跟著倒霉受窩囊氣了?”
于夫人早已下了飯桌,丈夫和趙東兩個人小聲小氣地說話,她里里外外似聽不聽地也明白幾分。她雖然不識字,但她從于梓木和趙東的談話中明白丈夫拿給趙東看的是什么,聽于梓木要搞垮周鋒,便插了一句。
一個當權者居高臨下剛愎自用的神情出現在于梓木臉上,他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是他讓他下來,不是他也得讓他下來,這小子太他媽狂了,去年我陪省領導回C縣檢查工作,那些隔我好幾排座的人都爭先恐后地和我打招呼,可是他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坐著,卻像不認識似的,連屁股都沒動彈一下?!?/p>
于梓木和趙東籌劃完在年終考核時怎么把周鋒拿下來后,又惋惜一陣周鋒這個大學生脫不掉知識分子的酸氣,因為不諳官道,錯過了好幾次升遷的機會,當了十多年副科級,最終連個帶括號的正科級都沒混上。
說完周鋒之后,議論了一會政局形勢。于梓木借著酒至微熏的陶然,向趙東透露:他馬上要到市委當常務副書記了。
趙東陪著于梓木的得意,把他恭維得不醉亦陶然。于梓木陶醉了一會兒又壓低聲音鄭重地說:“你也確實不宜在建設局再呆下去,該挪動挪動了,可是你留下那個爛攤子,我怕你前腳走人,后面就鼓包。現在只有兩個位置適合你,一個是在當地提副縣長,一個到市建設局當副局長,雖然你走后留下很多后遺癥,但天平總是向重的方面傾斜,只有這兩個地方能保證你離開后萬無一失。過幾天我回去一趟,讓縣里把你作為后備干部選報上來,這邊的工作我來做,你回去后做做考核準備?!?/p>
于梓木這番話讓趙東峰回路轉到了另一個天地,他的嘴角因為喜不自禁牽出一個微笑的弧度,連連說:“沒問題,沒問題?!?/p>
趙東回去不久,于梓木便以中元節回家祭祖的名義回了C縣。因為是回鄉祭祖,就沒驚動縣政府組織車隊到兩縣交界處迎接,只通知幾個交誼深厚的朋友陪伴,先到墳塋地燒元寶,焚冥錢,又備豬、羊、雞、鴨、鵝及桃、李、杏、栗、棗五果,在一棵系滿紅布條的百年老樹下,施舍沉淪在幽冥地獄里不得托生的孤魂野鬼。回來后,直接下榻趙東家的亞歷山大酒店,歌舞宴樂,不勝歡欣。雖然是小范圍活動,可是第二天,就有許多人捕捉到了于市長回來的信息。一時間亞歷山大酒店門前名車塞路,許多人因為請客爭得面紅耳赤。
一個人的地位達到一定高度往往就不屬于他自己的了,而是黨和人民的??h里的領導聽說于市長回來了,自然要放下工作陪同市領導。于梓木借機向有關人員表示了自己的態度,沖出友朋們的包圍圈打道回府了。
人生有時突然出現的變化真能讓人目瞪口呆。就在于梓木躊躇滿志地準備當常務副書記時,上面領導變動,那位不斷關照他的老領導因為政治年齡到了,被放在高興來就來,喜歡走就走的二線上。這消息對于梓木來說不啻是個噩耗,因為失掉了這份政治保險,沒有既成的事實就有可能成了沒蓋章的支票,不具意義了。
老領導權力壽終正寢竟使于梓木染上了心病。有那么一段時間,于梓木幾乎天天瞪著眼睛想心事。
半年過去了,常務副書記的座位已屬他人,他當副書記的計劃像沒孵到日子的雞蛋被晾了起來。
這是預示著一個夢幻破滅了的關鍵信息,形勢的急轉直下,不但收攏了他繼續擢升的綿綿聯想,而且對身邊發生的事也變得異常敏感起來。
前一段時間,他約組織部長到C縣去打獵,可是他卻推三阻四不肯去,這明顯是一種態度。因此他推斷趙東到市建設局當副局長的事也可能泡湯了,因為組織部長說趙東當副縣長的年齡已經過口,答應幫助他進建設局,可是遲遲不見動靜,這種現象使他敏感地認為組織部長一定從他靈通的渠道里聽到了什么。
趙東果然沒能進市建設局。其實這不能怪組織部長和已經打過招呼的建設局長不辦事,而是在C縣有人向市建設局的幾位副局長透了口風,幾個副局長聽說有人要挖他們,都做了防范,所以,一年半載的誰也進不來。
倒是周鋒這個險些成了倒霉蛋的家伙運氣好,還沒等到年終考核被拿下來,就被當常務副市長的同學孟明借到市里,在開發區抓樓群建設工作。聽說這件事,于梓木的心不自覺地顫抖了一下。因為他明白所謂的借調,大多是某些意向在條件沒完全成熟時的一個適宜的緩沖,說不準還有可能再湊到他身邊來呢!無奈此時對周鋒而言他于梓木已經是強弩之末了。后來又聽說書記沒事愛到周鋒住的賓館找他下圍棋,空穴來風,周鋒這個隱患成了他的一塊心病,使他整天都生活在非常緊張的情緒中。
官場上的人腦子轉得快,對氣候變化格外敏感。書記對于梓木的態度一轉變,他的關鍵角色立即就改變了。那些盯著書記風向標轉的官員們開始隨著新的風向轉,以往和他稱兄道弟的人有什么事不再給他提前透口風了。見微知著,他明白他的人生大勢去也。他如履薄冰般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周圍的一切動靜,惟恐風吹草動中守伺著什么意外,這樣的日子很快就使他光澤的菩薩臉顯出了倦容。
已經好長時間,于梓木沒有閑情逸致閉上眼睛去想那些巫山神女,洛浦宓妃的場面了。事態的發展似乎對于梓木很不利,檢舉信的陰影如同杯弓蛇影,讓他幾乎到了睡不著覺的地步??墒怯幸惶焖拥搅粟w東的電話,說周鋒與檢舉信沒關系,他已經找到了真正寫檢舉信的人。也許是趙東有他的難言之隱,他吞吞吐吐地說了半天也沒說出這個人究竟是出于什么動機。但不管怎樣,搞他黑材料的不是突然竄到市里來工作的周鋒,多少還是使于梓木一顆懸著的心輕松了些。
最近一段時間,于梓木又添了一份心思。這是因為春節就要到了,春節對于把年齡當寶的官員可不是什么好事。五十四歲,對于到了他這個級別的人來說,是一個可上可下的命運攸關的年齡。如果沒人來挖他,他還能在這個位子上干一屆。如果有人覬覦他這個位置想挖他,那他的政治生命可就壽終正寢了。在政治舞臺上風風雨雨的這么多年,他是深知政治的冷酷和權力的無情的。憑著經驗,上面換屆,底下換人。如果市委書記有一點態度,那些善于察言觀色的手下就可能在換屆選舉時把他選下去。官場不是抒情詩,沒有感情色彩。別看表面都笑容可掬,可暗中卻爭奪得非常慘烈。那些敏感的耳朵一旦聽見個風吹草動,有人就會聞風而動來挖你的位置。一想到這些,他的心里就空落落地一陣不安。
于梓木正想著,夫人拿著洗熨好的內衣走了進來。自當上局長的時候起,每天換一次內衣就成了他的習慣,所以多少年來,夫人都像預先設定了程序的機器人一樣,每天早晨在他起床前都準時地給他送來內衣。
于梓木穿衣服時,難得地把站在床邊整理床單的夫人認真打量了一番。
夫人穿著一身粉色的家居服,從精良的質地和考究的樣式設計上完全可以看出它價格的不菲。可是它緊緊地裹在夫人身上,已經失去了舒適的休閑作用,反倒叫人有一種被束縛的緊迫感。由于剛化完妝,一種清爽潔凈令她血色殘褪的臉腮顯出了稍許生機,像夕陽晚照里最后一抹殘霞的余痕。
夫人年輕時雖然皮膚略黑,但卻不失為一個標致的美人。一張鵝蛋形臉,彎彎的眉下是一雙明亮的大眼睛。然而時光催人老,盡管現代化妝品的美白功效,使她的皮膚白皙了很多。但老化是不可抗拒的,這張營養過剩而過分膨脹的臉,雖然撐開了陳列在眼角的皺紋,可是這張沒有皺紋的臉卻與年輕無關,她的老態首先在這張由鵝蛋形臉變成的月盤大臉上暴露無遺,可是,她還在不輟地雕琢和醫治,企圖用她生命中的光亮吸攝他的目光。
原來每個人都在為自己適應某種生存環境而做著種種掙扎。望著夫人對年齡的恐懼,于梓木的生命竟因此和夫人產生了共鳴。
于梓木打量著夫人,不禁想到了山風吹拂芒草染白了的山頭和在秋風中掙扎的黃花。他心里不禁涌出一股蒼涼和酸楚,不知是為夫人,還是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