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資本領域的神話

資本領域的故事從來都是文學創作的熱門題材，數年前一本名為《誰搞垮了巴林銀行》的書成為全球的熱門讀物，一半紀實，一半像是小說，這類題材在國際圖書市場占據十分醒目的位置。在某種意義上，資本領域的故事幾乎都勝過小說虛構，那是小說家想都想不到的離奇生動，驚險荒誕。這倒是應了鮑德里亞的說法：在后現代時代，現實遠比虛構更象是虛構，現實本身就是仿真性的藝術世界。然而，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在中國文學界，資本領域的故事很少被涉獵，誰都知道，中國金融界在全球無疑是故事最多，最驚心動魄，最令人不可思議，最神奇最有想象力的空間，那是一個偉大的神話，一個多彩的泡沫，也是一個無窮的黑洞，那是文學最為精彩的資源。但中國當代文學作品寫到資本領域的少得可憐。這到底是因為中國作家無法深入那一領域的生活，還是因為有關限制讓人望而卻步?但實際情形就是，中國資本領域在中國文學、影視中始終不露廬山真面目，這無疑是令人惋惜的事。2005年12月，花城出版社出版的羅新學的長篇小說《狼來了》，算是填補上了這一塊可惜的虧空。羅新學長期在金融部門工作，熟悉銀行業務，洞悉其中微妙，特別是他對金融戰線的同行有著切身的了解和深厚的感情，這部小說，有著相當多的一手材料作為依據，很多故事和人可能都有真人真事做原型。當然小說還是虛構，還是要通過藝術加工，生活素材的充足，使得《狼來了》的現實底蘊十分厚實，使這部作品寫得真實豐滿，生動感人。這部作品無疑是近年來文學在金融領域取得的可喜可貴收獲，它寫出了中國當今中國創造資本神話的神奇過程，因而也揭示了關于“新新中國”想象的建構和質疑的雙重資源；在這個意義上，可以不無夸大地說，這部作品同時也是中國當代文學面向現實寫作的一個有意義的開拓。

小說取名《狼來了》，點出了當年中國要加入wTO，銀行業普遍具有的一種嚴陣以待同時也有點驚慌失措、急功近利的的迎戰心態。小說選擇地處改革開放前沿的南方重鎮的花城銀行為背景，寫出銀行業在新的形勢下面臨的新的挑戰，特別是金融風險詭秘莫測干變萬化，時刻侵襲著這些忙于創出業績或打著個人如意算盤的人們。

作為寫作資本領域的作品，這部小說的故事可謂引人人勝，充滿了矛盾沖突，波瀾壯闊，峰回路轉，表現出金融資本領域險象環生而又奧妙無窮。小說一開始就是南海興華銀行倒閉，這個場面充滿了緊張和戲劇性沖突。男主人公東方亮在銀行清盤后到新的一家銀行——神州銀行花城分行去報道，遭遇強勢的女主人公魏峨，他們各自以不同的經驗、專業態度和風格展開工作，他們之間也有矛盾沖突，但二者并不是矛盾的主線，矛盾的對立面是時刻要暴露出來的經營風險。小說重點在寫風險，那些風險是如何形成的，如何以溫柔的陷阱設下圈套，那些騙貸是如何巧妙，貓膩玩得天衣無縫。真是防不勝防，十面埋伏，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這就是銀行業的經營，玩的就是天文數字，放眼過去都是驚心動魄。要復述這部小說的故事幾乎不可能，不是說它多么復雜，而是這些故事都一環緊扣一環，前后都設下局，要搞清真相還真不容易，那只有細細讀讀原作了。這對銀行業工作的人來說，不失為一部銀行業風險經營的生動教科書；對于普通讀者來說，那是了解銀行業奧秘的一個窗口；對于別有用心的人來說，想用作金融犯罪的啟蒙讀本就困難了，因為法網恢恢，這部作品還是寫出了邪不壓正，那些犯罪分子最終都沒有好下場。

這部小說更重要的出色之處在于它寫人物寫得十分成功。每個人物都有比較鮮明的個性，寫得最為出色的當推男女主人公魏峨和東方亮。雖然看上去靚男倩女是經典的好萊塢模式，但小說的人物性格和心理刻畫都扎根于中國當代現實。魏峨正是當下典型的金領麗人式的女強人，她曾經是一個羽毛球運動員，后來師從聲樂家搖身一變成為一個出類拔萃的歌唱家；再后來還成為模特兒。所有當代女子美妙的經歷都在她身上匯集，真所謂三千寵愛集一身。這樣的女子當然要嫁人豪門，一位部長公子看中了她，她的婚姻也是非同凡響的。以至于東方亮第一次見到她，心里不禁憤憤地想，誰有這樣的福氣，得到如此美女?正直善良的東方亮不禁在心里下決心要幫助她。可見魏峨的魅力有多大，見到她的男人都愿意為她貢獻一份力量，即使像東方亮這樣驕傲的正人君子都不能幸免。然而，魏峨長期處在人們愛慕追捧的情境中，自己又自強不息聰明過人，這使她很有點剛愎自用。小說除了在她身上集中了太多的外在美這點略有過分外，對她的性格和工作作風的表現還是相當精彩的。那就是她這種素質、能力和地位女人特有的那種干練堅決和自以為是。因為她的能量極大，身處要津，一旦她一意孤行，其后果就不堪設想。當代小說寫白領麗人還勉強湊合，要寫金領麗人就幾乎是概念化，也難怪中國作家缺乏這方面的經驗。羅新學先生久在職場拼搏，他的閱歷使他有足夠的經驗寫出這類女性形象。他讓魏峨這種人物在特定的情境中，在與其他的人物的沖突中，在對一系列難題的處置中來顯示出她的性格和心理。魏峨是個聰明人，她很快就看得出東方亮是個有能力并且正派的人，但處在一把手的位置上，她要東方亮聽命于她，順從于她。而她重用的人，從跟班宋可、姚小偉到她提拔的人平青云，曲晴光這些人都在背地里做手腳，所謂監守自盜，但她卻愿意用這些阿諛奉承的人。這里不僅顯出當領導慣有的心態，還說明了女人終歸難逃婦人之見，即使像魏峨這樣出色的女人，也還是受到婦道人家的局限。盡管羅新學沒有明確這樣表達，但可以看出他對魏峨的刻畫融人了對女性的這種評判。這可能會讓一些女權主義者感到不快，但另一方面我們也會看到他對女性心理性格的描寫還是有獨到之處。恰恰是強調了她的性別身份，才使這樣的人物更加真實可信。魏峨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急于創出業績，沒有顧及經營風險，最終讓神州銀行花城分行處在巨大風險之中，被央行直接監管。她也只好離開花城，另謀出路。對她而言，不過是個工作中的挫折，可能連挫折都談不上，只是一時的不順利而已，但給花城分行，給國家造成的損失卻不可估量。

東方亮是作者精心塑造的一個正面形象，他精明強干，剛直不阿，勇于負責，是銀行界中少有的人材，但他并不得志，魏峨不重用他，把他晾在一邊，卻用那幫小人。東方亮可謂是懷才不遇，英雄無用武之地。多次提醒魏峨經營中存在的巨大風險，但魏峨置之不理，結果出了大漏子。他對魏峨不像其他人那樣低眉順眼，而是從不隱瞞自己的觀點。最后花城分行出了大婁子，他止不住對魏峨一番痛斥：“專橫、武斷、自以為是……急功近利、盲目冒進，把個人面子、權威、榮辱升遷看得比什么都重；而聽到不同意見，就以為是拆你的臺，搶你的權!”這可以說是小說借東方亮之口，說出了對相當多的中國企業事業單位一把手的批評。為什么領導會出現這樣的狀況，而且如此普遍?在魏峨離開花城的時候，東方亮說的一席話點出了個中原因。那就是因為，像魏峨這樣的領導是由董事長任命的，董事長也是由上頭任命的，他們只對上級負責，只由上級來選拔，上級的命令和要求就是他們最重要或者說唯一的工作指針和標準，“歸根到底是管理體制不完善造成的”。這個所謂的根本問題其實都不難看出，但要改革起來卻無比困難。這就像同語反復，連改革的困難也是體制造成的。問題的根本顯然不在于外面的“狼來了”，而在于我們內部的狼，那么多貪婪兇猛的狼，防不用防。這就要我們真正清理好我們的戰場，才能迎接挑戰。

小說寫出了中國在加入wTO的關鍵時刻中國金融資本領域的重重困難，既寫出了其中的問題和危機，也寫出一群金融從業者的拼搏和責任感。小說沒有掩蓋矛盾，它打開了這個神話，顯示出它驚人的欲望涌動的活力，也揭示出它崩潰的深重危機。驚心動魄的故事、引人入勝的情節，以及生動飽滿的人物形象，都使這部小說具有很強的可讀性，具有相當充沛的藝術感染力。作者沒有回避矛盾，敢于直面問題，也顯示出作者難能可貴的藝術良知和勇氣。小說在人物形象刻畫方面過分追求性格的豐富完美，反倒削弱了人物性格的張力，故事情節也顯得密度大了些，但這些不足都屬于瑕不掩瑜，隨著作者藝術功力的磨礪，會有更多的好作品問世。

2006年2月6日于北京萬柳莊

(陳曉明，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