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芳四溢的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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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更愿意把《九月寓言》作為一首長詩來讀。原來如此，現在也如此。

《九月寓言》在《收獲》上發表時，我還沒有開始小說寫作，但作為一個文學愛好者，我幾乎本能地捕捉到它獨特的氣息。當年讀《九月寓言》時的感受，我還記得很清晰。那時候我還在工廠倒班，連著幾個夜晚，坐在空曠的車間一角，伴隨著機器轟鳴，聞著硝酸濃烈的氣味兒，我的思緒卻進入到一片生機勃勃芬芳四溢的“野地”。也許我當時并沒有讀懂這部小說，但我首先驚訝于小說的語言、節奏和敘述氣勢，它字字珠璣、激情四射、奇異高貴，樸素而又華麗，幾乎具有詩的所有品質。我像一個探寶者一樣，發掘著那一片片青草似的語言覆蓋下大地的奧秘。也許我只是嗅到了那熾熱灼人的氣息，但它卻讓人無法忘卻。還記得當拂曉來臨，薄霧籠罩著灰沉沉的車間，我站在干瘡百孔的窗前，盯著窗外的麻雀在濕漉漉光禿禿的枝條上跳躍，內心深處泛起的那種怪怪的感覺，對，就如同剛從一個盛開著奇花結滿著異果的熱帶樹林里走出來一樣……那是一個童話的世界，一個詩的世界，詩意寬闊而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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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這篇文章之前，我又重新讀了一遍《九月寓言》。那些樸素而詩意的文字更為親切，它們穿越十五年的漫長光陰，卻依然活蹦亂跳魅力無窮。除此之外，我還堅定地認為，“寓言”不僅僅體現在小說的名字上，它本身就是一則長篇寓言。當然，我不想在文學體裁層面上理解這部小說。我更注重個人的內心感受。我覺得張煒做到了許多作家未曾做到或不曾做好的一件事，就是他創造了一個獨特奇異的世界。這是一個真正獨立的世界，是一片貧瘠而又富裕的土地，有著原始的風貌，生活在這里的人與動物幾乎分辨不清。這里有自己的秩序和邏輯，有鮮明的精神，有一絲烏托邦的氣息，卻與現實和歷史緊密相連。它是作家對故土、童年最為深情、最為藝術的回望和追憶，是作家思考的結晶。也許這個世界早就不屬于作家自己了，它穿越了苦難、饑餓、歡樂和憂傷，卻無法停下來，它活力無限，就像小說中的人物一樣，仍然奔跑不息。

今天讀《九月寓言》，感受與十幾年前有很大不同，我讀出一種歡樂背后滲透出來的悲涼，并且越是讀到后面，就越是覺得它力量的巨大。它龐雜、繁復、絢爛、渾厚。它時常讓你感到吃驚。我不時在想，是什么力量支撐著作家有如此飽滿的情感，讓語言如河水奔騰，有形有聲?禁不住想到張煒很早之前的一個短篇，叫《美妙雨夜》，我想到那個在悶熱的夏天夜晚里睡不著覺的青年，他在夜間的田野里游蕩，周圍是陣陣熱浪，腳下是灼熱的土地，身邊是高大的麥秸垛，而他的心中，被一種盛大而又神秘的力量緊緊包裹……不錯，是一個清癯瘦削的青年，在夜色中，用一雙憂郁的眼睛，注視著那片變化中的土地，而他的內心，卻激情沸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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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一部優秀的小說，僅有激情和詩意似乎還遠遠不夠。能給予《九月寓言》強大生命力的，還有那個奇異的世界中那些奇特的人物。長腿趕鸚、又白又胖的肥、少白頭龍眼、金發歡業、獨眼喜年、憨人、小疤美女香碗、三蘭子、爭年……這是那些被稱為“魚廷鲅”的人中最年輕一代，從他們在九月的夜色中歡快地奔跑，到他們長大后命運的各異(肥的逃離、龍眼在井下的遭遇、歡業的殺人，以及三蘭子的自殺……)，構成這部小說中最為堅實的一部分。而像紅小兵、老轉兒、金祥、閃婆、金友、小豆、慶余、劉干掙、大腳肥肩、賴牙、牛桿、方起……他們苦大仇深、半生奔波，后來“停”在平原上的這個小村，盡管瓜干燒胃，但他們還是感到一絲滿足，他們憶苦，他們打老婆，他們生育，他們武裝起事，接著他們一個又一個死亡……他們代表著過去。當然，還有一些小村之外的人物，像工程師、工程師的兒子挺芳、小驢、語言學家、獨眼義士……他們抱著不同目的，與小村緊密相連，但真正有結果只有挺芳和獨眼義士，一個找到了自己鐘愛的人，遠走高飛；另一個也找到了自己鐘愛的人，就安心地死在這里。

而最為精彩的是對這些人物的刻畫。盡管人物眾多，但每一個人物都是那么清晰生動，栩栩如生、斑斕各異。也許是為了貼近這部小說的思想精神，作家有意或無意地賦予了他們動物的性情，如果你仔細閱讀，你幾乎可以從每一個人物身上發現一種動物的影子。而結果是，它不僅使這片散發著濃郁香氣的“野地”具有了原始風貌，而且使生活在這里的每一個人都有了獨特的生命情態。他們被激活了，成為小說人物畫廊中一道道奇異的景觀。他們是一群跳躍在野地里的精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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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寓言》中的象征、隱喻眾多，我不想過多闡釋。當年，有人談到海明威的《老人與海》，說老人象征著什么，大海象征著什么，鯊魚怎樣怎樣。海明威說，老人就是老人，大海就是大海，鯊魚就是鯊魚。盡管海明威如此回答，但成千上萬的讀者還是寧愿那樣琢磨，這應該不是矛盾的。在《九月寓言》中，我們可以不說出諸如地瓜、夜晚、魚廷鲅、鏊子、煎餅、憶苦、少白頭、鼴鼠等等詞語意味著什么，但每一個用心的讀者，都能夠在這些詞語中感受到很多東西。

總之，這是一片秋天的野地，里面結滿沉甸甸的果實，散發著奇異的香氣，如果你走進這片野地，就會被這片野地所迷醉。

(劉玉棟，供職于《當代小說》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