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軌（外一篇）

在我記憶的詞庫里，鐵軌是最沒有溫度的詞語之一。

但鐵軌是社會進步的標志，也是中國人的尷尬。一八六五年，高鼻子藍眼睛的英國人帶著自豪把他們的蒸汽機車帶入中國，從此中國大地上第一條鐵路也應運而生，它鋪設在北京宣武門外，長僅五百米。一八七六年，中國大地上有了第二條鐵路，同樣是英國人修建，不過不在北京，在上海。從吳淞到江灣。這是中國歷史上真正運行的第一條鐵路。而我第一次見到鐵路，是在一部已記不得名字卻記得畫面的老電影里。那漆黑的，冒著團團白煙的火車，在一個鄉(xiāng)村小孩的眼里，就像一架破舊的牛車，哐當哐當?shù)仨憘€不停。而那條鐵軌，就是一架橫躺在地上的梯子，巨大無比，閃爍著堅硬而冷漠的光澤。

這個在我心中定格了多年的黑白鏡頭，在二十多年后才第一次被現(xiàn)實翻檢。那是二○○五年的深秋，從重慶回宜昌?；疖囅挛缛c從重慶出發(fā)，一路像一把峭拔的箭，向前疾駛。夕照下的鐵軌，那金屬的光澤，依舊鏗鏘，冷漠。我本來買的是軟臥，但我卻選擇了硬座。有很多時候，沒有同伴的旅途是孤獨的，然而在這次有很多同伴的旅途中，我卻選擇了孤獨。我一直坐在窗邊，看窗外的風景。其實沿途并沒有什么風景可看，蜀道難，難于上青天?；疖囈宦房癖迹算@洞，就是過橋。硬要說風景，就是和鄂西并沒有什么兩樣的大山，巖石。要說鄂西沒有的，就是那在夜色中泛著微白的鹽堿地。火車里的人，打牌，聊天，看報，打鼾……只有我，靜靜地感受著第一次坐火車帶給我的愉悅。那夜的我是富有的。

抵達襄樊站時已是凌晨三點。走下火車，走向那燈火通明卻又人跡寥寥的站臺，心里卻突然像是找到了什么而又遺失了什么。電影里那擁擠不堪的場面在現(xiàn)實的站臺怎么也得不到修復。法國畫家莫耐的油畫作品《圣拉扎爾火車站》畫面上煙霧彌蒙的站臺以及在霧靄中影子般晃動的旅客也成了褪色的記憶。擁擠。寂寥。這兩個截然不同的場景，讓我感覺有所遺失。燈火通明里，只有一條又一條鐵軌從這里穿過，一列又一列火車在這里稍作停靠。上車的人，下車的人，看上去都行色匆匆，又都毫無表情。

長長的站臺，漫長的等待/長長的列車，載走短暫的愛/喧囂的站臺，寂寞的等待/只有出發(fā)的愛，沒有歸來的愛……

有出發(fā)就有歸來，比如我，此時就行走在回家的路上，看上去也是毫無表情的，但內(nèi)心里也是一樣的漠然如深秋的夜晚么？即便季節(jié)是漠然的，表情是漠然的，但回家的感覺總是冬天的一盆炭火。因此當這首讓人傷感也讓人懷念的歌在我的記憶里再次低徊時，我的感覺出現(xiàn)了質(zhì)疑。一個情感時代真的結(jié)束了？即使結(jié)束，結(jié)束亦即新生。意氣決絕的鐵軌，從它一往直前的延伸里，我們看見了什么？——本質(zhì)。平行，延伸。這是鐵軌的本質(zhì)。只有平行才能延伸，只有延伸才能永遠。世界上的鐵軌成千上萬條，哪是起點，哪是終點？終點也是起點，起點也是終點。這么說來，鐵軌是世間最冷漠的智者，沉靜地，從容地，從大地走過。

但它的腳步再穩(wěn)重，也總有一些小小的微瀾泛起，好比一面平靜的湖水，本身是沉著的，但總有一些小小的石子擲向它。擲向鐵軌的石子，就是那些年稚或年輕或年老的生命。當弱小與強大對峙，人們的目光總是傾斜于弱者。其實，這些事故的受害者，要么在鐵軌上行走，要么在鐵軌上散步……鐵軌的規(guī)則是平行，那么人的規(guī)則呢？

那些不遵循規(guī)則的人，在尋求便捷或浪漫的時候，被動地把生命當成了兒戲；還有一些人，則是主動選擇了鐵軌作為生命的歸宿。火車一路狂奔，只有前進，沒有后退。它的不躲避，不退縮，注定了鐵軌的悲壯，也注定了一些個體生命的悲壯。在選擇鐵軌為歸宿的悲壯者中，最著名也最讓人扼腕的當數(shù)海子。這個才華橫溢的天才詩人，在他二十五歲的那個春天將自己純潔的身體交與冰涼的鐵軌，把死演繹成了一門藝術(shù)?！拔矣幸凰孔?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币簧鸁釔凵顭釔墼姼璧暮Ｗ樱瑓s選擇了冰涼的鐵軌作為最后的房子，不知是對鐵軌的熱愛，還是對鐵軌的憎恨？

二○○五年的深秋之旅，讓我改變了對鐵軌的看法，鐵軌其實只不過披了一件堅硬的外衣，冷漠的外表下，所隱藏的到底是一顆慈仁的心腸。更何況，從宜昌到萬州的宜萬鐵路即將理直氣壯地從我所居住的小城經(jīng)過。從此，它將連接起大山與山外的世界。生活在這條鐵軌兩岸的人，都是我的親人。我的親人們所向往的人生，也許在鐵軌的那端。從此每天，長長的鐵軌，將載著我的親人走向遠方，然后又載著我的親人回到我的身旁。我的這些親人，不管在什么地方，無論走得有多遠，他們總要回家。愛著鐵軌又恨著鐵軌的海子曾說，給每一座山每一條河取一個溫暖的名字。在我的心里，我也已給這條長長的鐵軌取了一個溫暖的名字，因為它就要帶著我的親人的體溫在深夜抵達。

遠山

在那么多那么多鄉(xiāng)鄰的眼里，他是幸福的。他的確是幸福的，他的幸福來源于他的兒子。其實村里像他這樣有一個出息兒子的父親也有好兒個呢，可他們沒有他好福氣，他們的兒子當了官，就把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老父老母忘啦，別說平時找點空閑找點時間回家看看，就連逢年過節(jié)時也難得回家。但他的兒子不同。他的兒子在鄉(xiāng)鎮(zhèn)當干部時隔三岔五地要回去幫父母種種地，掃掃院子，進了縣城，就把老父母也接了去。

兒子當然是了解他們的心境的，他知道在鄉(xiāng)下生活了大半輩子的他們住不慣城里的鴿籠，便在郊外給他們買了一棟三層的樓房，不僅如此，還買了幾分地，讓他們和在鄉(xiāng)下時一樣種田，喂豬，喂雞，和過去過一樣的日子。

但到底和過去不一樣了啊。黃昏時坐在門口邊抽煙邊看遠方的青山，他忍不住想。在地里種菜，他也忍不住想。就連喂豬、喂雞時，他還是忍不住想。

有哪些和過去不一樣呢？比如，眼前的這些山，就和家鄉(xiāng)的那些山不一樣的。眼前的這些山舒緩，圓潤，而家鄉(xiāng)的那些山峻峭，挺拔，棱角分明。沿著眼前的這些山七彎八拐又七拐八彎，就彎上了家鄉(xiāng)的那些山。也許，正是因為有了那些山和這些山的不同，才有了那里和這里的不同哩。就說這氣候吧，同樣是深秋，這里的空氣里還帶著暖意，只要穿兩件衣裳就行，而家鄉(xiāng)呢？棉襖早已上身啦。這里的風，吹在臉上柔柔的，而家鄉(xiāng)的風，刮在身上像抽鞭子，不幾天，臉上、手上就被抽出了一道道口子，松樹皮般粗糙。糙是糙呢，但一點兒也不疼。最不怕冷的是火，天越冷，火就燃得越旺。坐在火塘邊，煨一罐老茶，銜一管旱煙，看塘里的火舔著一串串烈焰，回想著村里的一些人和事，不知不覺就半夜了，半夜了還不想睡呢?，F(xiàn)在，兒子雖然給他們裝了空調(diào)，但他們從來不用空調(diào)，烤白炭火。莫說空調(diào)是個吃錢的機器，就是吃草，他們也不用。炭火總讓人感覺溫暖些，至少是一種看得見的溫暖。但和家鄉(xiāng)的柴禾比起來，那又算什么火呢？一點兒也不暖和，一點兒也不像是烤火。

家鄉(xiāng)的火大，夜也長。最先醒來的是煙囪。雞叫了，天白了，煙囪就開始了又一天的新生活。別看煙囪不會說話，但煙囪是有思想的，煙囪的思想作為人是永遠不會理解的，永遠只是一縷伸向天空的藍色的夢，人們每天就從這夢里走進雨霧，走進田園，走進莊稼，走進一個個腳踏實地的日子。而這里的液化氣，是不會有思想的，更多的時候它更像一顆埋伏的炸彈，在你忽視它的時候，在你粗心大意的時候，它就會發(fā)脾氣。所以，這里的日子永遠都是小心又謹慎的。

還是因了那山和這山的不同，才有了這更多的不同。又比如說這種地吧。同樣是種地，差別可大了。這里的地薄，因此從家鄉(xiāng)帶來的許多農(nóng)具都失去了作用。不需要多種農(nóng)具伺候的土地能長出什么好東西呢？當然是不能的。同樣是土豆，家鄉(xiāng)的土豆一個沒有半斤也有八兩，而這里呢，大的像雞蛋，小的像麻雀蛋。同樣是球白，這里個最大的包得最緊的也不過兩三斤重，家鄉(xiāng)的球白最大的有二十幾斤，最常見的也有十幾斤。不僅個大，還脆而甜，一不小心滾到地下，就會碎成幾大塊。哪像這里的球白，可以像球一樣踢，也踢不壞它的葉子，當然，嚼在嘴里也無滋無味。

還比如這喂雞、喂豬。同樣是喂，可喂法也是不一樣的。家鄉(xiāng)的雞，是時間的守候者。每天到了一定的時候，它們就會在籠里叫，甚至用它們小小的身子不停地撞擊籠門，你想睡個懶覺都不安神呢?；\門一開，它們就爭先恐后地從籠里擠出來，歡快地撲扇著囚了一夜的身子，向田野和山崗奔去。黃昏來臨，它們就會踱著富態(tài)而安詳?shù)牟阶踊貋?，排著隊走進自己的籠。哪像這里的雞，一天到晚，一夜到亮，都在籠子里呆著，它們不僅不知道白天和夜晚的區(qū)別，就連蟲子是什么，糧食是什么都不知道。

喂豬也是不一樣的。家鄉(xiāng)是以草為主，以糧為輔，而這里是一律的飼料。食物不同，豬肉的味道當然就不一樣了。同樣的烹法，家鄉(xiāng)的香，這里的就很寡味。每年臘月，殺了年豬，他們會和在家鄉(xiāng)時一樣蒸格子蒸肉，然后把兒子、兒媳單位的同事請來，美美地吃上一頓。兒子、兒媳單位的人都海碗海碗地吃，都說好吃、好吃啊！只有他才能辨出來，這兒的味道比起家鄉(xiāng)的味道來差遠啦。

已經(jīng)六十多歲的人啦，很多發(fā)生在現(xiàn)在的事在腦子里都像一陣風吹過，惟獨家鄉(xiāng)的那些人和事像是刻在了心里，總在一個又一個白天，一個又一個夜晚固執(zhí)地穿過幾百里的距離闖進他的生活，讓他吃不好飯也睡不好覺。有時連他自己也覺得奇怪，都五年了，按說該忘的也該忘了，該習慣的也該習慣了，但怎么就是忘不了、也習慣不了呢？

都五年了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