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冰,我做夢也沒有想到你會先我而去,我患慢性病已有二三十年了,總以為我會走在你前邊。沒料到你突然撒手人寰,讓我至今都難以接受。
這些日子,我無時無刻不想起你,屋子里處處彌漫著你的氣息:衣柜里掛著的衣服,寫字臺旁邊空著的皮椅,床下擺放的拖鞋,門背后立著的拐杖。書房里窗子上邊掛著的鈴鐺,風一吹便發出悅耳的駝鈴聲。恍惚間以為這是伴著你又一次西行的駝鈴聲,由遠而近,由近而遠。自從病情加重之后,每天上午只要不外出活動,你就端坐在書房讀書寫作,遇到有人來求字,你便站在鋪好宣紙的書桌前潑墨揮筆,一幅幅道勁的題詞擺在地上,等晾干墨跡疊好裝在信封里送給來人。下午,我陪你下樓在院子里散步,或者去醫務室量血壓,你喜歡坐在大門口的椅子上和老同志們聊天。吃飯時聽我說著家長里短,時而開懷大笑。如果遇到喜歡的手工扯面,你一邊吃一邊樂滋滋地說真香呀!晚飯后看電視是最放松的時候,你我并排躺在各自的躺椅上,邊看邊閑談,倘若看到的是女排精英賽和乒乓球比賽,你我都聚精會神非常投入。我們從體育比賽中看到了生命的美麗和頑強,常常為拼搏的運動員喝彩,這是進入老年的我們特別愉快的一種享受。我們倆還期待著一起看2008年北京奧運會呢。
眼下屋子里少了你的身影,原本不大的住房顯得那么空曠,我的心里更是空空蕩蕩,人常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而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看到你了。
你健在時,我常開玩笑說,你當了十多年的官兒,收獲最多的就是數不清的照片。沒想到,現在陪伴我的正是你那許多神采飛揚的照片。那張在翠柏松樹間凝望遠方的照片,是攝影家柏雨果先生拍攝并代表他的攝影藝術學校特制的,上面題有“生命之樹永遠常青”;那兩張戴鋁盔和拉駱駝的照片,是2002年你最后一次西行拍攝電視片《沙駝鈴》時惠京鵬先生的作品。你那時已經76歲的高齡,一提起去新疆、青海依然豪情滿懷,春風拂面,不然怎么笑得那樣自信呢。我躺在椅子上看報、讀書,一抬頭就看到正面墻上你正笑瞇瞇望著我的照片。那是2003年的6月5日,我們金婚紀念日前一天,邢德朝先生在雍村干休所院內拍攝的。他把你日常生活中最常見的憨厚可掬的笑容定了格,正像你給他的題詞:“把握瞬間,創造永恒”,你永恒的微笑會一直陪伴著我。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望著這張照片出神,默默地向你訴說著我的思念,然后不由自主地還你一個微笑。還有很多很多照片,都是攝影師們為你留下的精彩瞬間。
你的體質那么好,孩童時代就到了延安,喝延河水長大,多年在艱苦環境里摔打磨練,極少生病,偶感風寒,連打十幾個噴嚏就嚇跑了感冒。婚后大約有十多年時間里,我們離多聚少。省作協院內我們屋子窗前有棵亭亭玉立的玉蘭樹,每年潔白的玉蘭花綻放時,就是你啟程西行的日子。你不讓我操心,自己準備行裝,我埋頭于《延河》雜志的編輯事務,我們都為熱愛的事業獻身,已經習慣于長時間分離。那幾百封信件中記錄著我們彼此的思念之情。直到天上飄起了雪花。院子里臘梅花開放的時候,你才風塵仆仆歸來。記得1964的春,你奉命去大慶油田掛職深入生活期間,患盲腸炎住院手術,直到康復出院才寫信告訴我。多年的艱苦環境的確鍛煉了你獨立生活能力,你從來不畏艱險,一點病更不在話下,幾次在外得病都不讓我知道,你的堅強常常令我感到一種對生命的自信。
為什么有石油的地方都那么荒涼,你愛上了石油人,就意味著一生要和荒原、戈壁結緣。石油人為祖國做出巨大貢獻,他們無私的奉獻精神和你一生追求崇高的心息息相通。你為了追求崇高的事業常常舍棄小我的幸福。那時我們的兒女還很小,我的工作擔子也很重。孩子們三歲就送到了幼兒園,每個禮拜六回家都見不到爸爸。有一年中秋節,孩子們回家后,揚起稚氣的小臉發問:“爸爸呢?老師說今天是中秋節,要我們回家團圓,又是見不到爸爸。”我向他們說明了你在很遠的柴達木盆地有重要的工作,也很想念兒女,讓他們給你寫信。
孩子們都聰明好學,小小年紀就學會寫信。女兒信上說:她想變做一只蝴蝶飛到你身邊。兒子信上說:他想學七十二變的孫猴子,一個跟頭翻到你面前。孩子們的信不只打動了我的心,給遠在柴達木的你帶去更大的快樂。你的來信對我和孩子們更是充滿了濃濃的愛心。看到你在艱苦的環境里和石油勘探者同苦同樂,精神昂揚,心胸開朗,不由得用筆去夸耀他們。這樣的信對我既是感動又是鞭策,我常常從你的信中吸取力量。那些年,我們習慣了在長時間的分離中苦苦思念,只要有機會團聚,便是我倆的節日,彼此十分珍惜在一起的日子,我們幾乎從未為雞毛蒜皮的家務事發生過口角。
我常常以玩笑的口吻說,咱倆一個屬龍,一人屬虎,按鄉俗的說法本該是“龍虎斗”,而我們倒能和諧相處,平安無事。你卻說,你是個孤兒,找到我才有了幸福,這一生做的最滿意的事就是找到了自己最心愛的人,你的生命也因此會放出光彩!你說的很動情。其實你的真情和善良我早有體會,我們之間的信任和理解常常是很默契的。難怪我們的小兒子說,爸爸從小是個孤兒,他沒有家,卻和媽媽一起為我們創造了一個幸福的家。
也許由于孤兒的經歷,使你更珍惜人世間的真情真愛,你很善于營造家庭的溫馨。錦上添花的事也許容易辦到,雪中送炭才是令人難以忘懷的。
“文革”開始不久,年逾七旬的父親受到沖擊,說起來這是一件既可笑又可悲的事兒。我父親一生獻身教育事業,長期擔任米脂縣東小校長,培養了許多革命者和志士仁人,如老共產黨人劉瀾濤、常黎夫、姬也力等都是父親的學生。1930年劉瀾濤等中共地下黨員被國民黨逮捕入獄。父親賀輯五和二伯父賀連城以及社會賢達聯名營救劉瀾等同志出獄。這本是一生追求思想進步的父親對革命的一點貢獻。“文革”開始后,時任西北局書記的劉瀾濤被沖擊后,文化界少數造反派去批斗父親,要他交待和劉瀾濤的關系。在那個顛倒黑白的年月里,父親無法申辯,氣急之下突發高血壓臥床不起。后來他單位造反派的行為,讓老人的心情更是雪上加霜。一天傍晚造反者到家中把父親借公家的木板床和板凳收走,焦急萬分的母親托人捎話給我,其時已是晚上八點鐘。你讓我不要著急,在家看好孩子。自己立即去了東木頭市敲開一家木器鋪的門,為父親購買了一張帶凳子的床板,晚上10點多才送到父母在文藝路的家里。
你的大仁大愛大慈大悲之心不只是對親人,只要有困難的同志來找你,你總是竭盡全力給予幫助。
人生難免會有許多遺憾,生活中不可能事事如意。我自從七十年代后期患了慢性腎盂腎炎之后,心情一直不好,尤其是那些年,慢性病反復發作,心里煩悶時,常常無名火起,想發發脾氣,于是無緣無故向你發火,你反而成了好脾氣,不急不躁很有耐心,勸我要保持平靜的心情才有利于戰勝疾病。還開玩笑說:“是不是到了更年期,你一下變得這么厲害!”
那時我真的好尷尬,心平氣靜之后,才覺悟到自己缺失了戰勝疾病的樂觀和堅強。后來又患慢性氣管炎,一到冬天日子不好過。但自己學會了保持平和的心態,頑強地和疾病斗爭著。
沒想到本該是退下來的年齡,你卻當選了省文聯主席。不久又患上了糖尿病。我有時不免納悶,你那么好的體質,心胸開闊,怎么會患糖尿病呢?最近整理資料時發現了你幾十本日記,我翻閱之后,更證實了自己的判斷。
多年來,你一直在超負荷勞作,工作和創作上的壓力都不小,你不善于對家人和親友們傾訴,不會為自己減壓。尤其是在任文化文物廳廳長又兼省委宣傳部副部長那些年,有了病從不休息,有幾次牙疼得夜不能寐,或者一天拉肚子十多次,仍然抱病去辦公室。晚上任務更重,別人看戲看電影是休息,而對主管文化工作的人來說,這就是極重要的工作任務。偶爾一兩晚上不去看演出,就在家里書房坐到夜半讀各劇種交上來的新劇本創作。別說是一個禮拜日,就是后來有了雙休日也不休息。從早到晚家里來客不斷,我為來客端茶倒水,陪等待的客人說話,一天下來累得腰酸腿困。
你為了發揮陜西文化藝術的優勢,策劃了“仿唐樂舞”、“唐長安樂舞”兩臺很有特色的歌舞晚會,不僅二十多年來長演不衰,在國內外好評如潮,已成為“陜歌”的保留節目。陜西榆林民間歌舞團瀕臨危機時,你及時果斷地扶持了他們,使陜北民間藝術這朵奇葩在國際上大放異彩。“小天鵝”藝術團不只是你熱心扶持的,名字也是你定的,二十年來已培養出許多藝術幼苗,在國內外引起廣泛關注。陜西的電影、戲劇等都有新的節目在國內獲獎,形成了陜西文化藝術事業全面振興的大好局面。當然,這一切成績的取得是廣大文藝工作者共同努力的結果,但你作為文化廳廳長和省委宣傳部主管文藝的副部長那種殫精竭慮的精神我是深有感觸的。
文化廳一位中層干部對我說:“我們對李廳長有八個字的評語:‘一身正氣,兩袖清風’,他到文化廳是來干事業的,不是來當官的,大家都舍不得他離開……”
我很感謝文化廳許多熱愛事業的同志們對你工作的支持,但我也早已發現現在“官場”有少數人雖有著共產黨員的稱號,骨子里早已和共產黨的宗旨背道而馳了!而你身上卻永遠保持著延安時代共產黨人的純潔和真誠。作家協會有一位青年作家曾對我直言,他說你家老李大單純,他眼里都是好人,認不得壞人,難免要吃虧的。他的話有一定道理。
我一直認為搞文學創作的人大都善良正直,在當前人際關系復雜的“官場”難以適應,又考慮到對你寫作耽擱太久,就多次勸你去辭官。省委領導同志終于考慮了你的請求,你才又回到省作家協會任職。
回到作家協會,你的心情大為好轉。可你那顆火熱的心又給自己加大壓力,年過花甲又一次西行,還選擇了被稱為“死亡之海”的塔克拉瑪干大沙漠。這次西行,我記憶猶新。我當時病情相當嚴重,突然之間就大汗淋漓,人仿佛就要虛脫似的,肯定是腎病加重的現象。如果有老伴在身邊,既是一種心理安慰,又可以陪我去醫院看病、抓藥。可是我看到你為了這次更遠的西行興奮已久,你的豪情壯志令我敬佩。而我的自尊心絕不允許我流露出一點不好的情緒,我強打精神送你到大門口,看著載你的車子漸漸遠去,我的心在發涼,我的淚水止不住奪眶而出,那時我對自己的身體極沒有信心。在你西行期間,我編好了咱倆的散文合集《愛的渴望》。
兩個多月后,你終于得知我的病情越發加重就提前趕了回來。先把我送進醫院,然后又忙著處理機關很多事務。大約半個月之后才投入《塔里木書簡》的寫作。這期間,你忙里偷閑去醫院看我。我覺得你好辛苦,病情稍稍得到控制就出院回家,這樣會讓你的心情輕松一些。
在完成《塔里木書簡》的過程中,機關工作,社會活動一樣也少不了,計劃中的長篇又在激勵著你,初定題目《在那遙遠的地方》,年近七旬的你開始準備長篇的寫作。從日記上看到你已寫了二十多章約十多萬字。那陣子你的心情有多好,誰料想當選省文聯主席后,緊接著又去參加國際上的歐洲民間藝術節。這次出國任務相當辛苦,住在民間,吃在民間,對作家了解國外人民的生活頗有好處,可惜不停地奔波,幾乎一天一個國家,對年近七旬之人是一次超負荷辛勞。每天甜食又多,就患上了糖尿病,可怕的是自己并不知道。
回國后過了大半年,上樓梯腿發軟,消瘦了十多斤,才去看大夫,這才確診為糖尿病患者。這個病如果早發現、早治療病人自己注意也許不要緊,如果發現太遲,引起了合并癥,那就麻煩了。
患病第二年經朋友介紹去了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那里一位副院長是糖尿病專家,上海人,他為你檢查病時就說,陜西的作家怎么年紀不大就都身體多病,柯仲平、柳青六十多歲就病故了,杜鵬程、王汶石的身體也不行了,你是最年輕的作家,也患病了!看看我們上海的作家巴金,八、九十歲了,還在寫作。陜西的作家比起上海的作家生活上是否差一些?我沒有想到這位院長竟如此了解和關心陜西作家的情況。
他看到你血糖大高,就建議注射胰島素,開始一次注射六個單位,血糖仍居高不下,一直加到十一個單位血糖才開始緩慢下降。他還說糖尿病已引起你微循環障礙,必須戒煙戒酒,這次治療三個多月后才出院。
大夫戒煙戒酒的勸說未引起你的重視,自以為身體底子好,從不把病放在眼里。每次看到你和朋友在一起用餐時不節制地飲酒吸煙,我就很生氣,常常為此而責備你。你低頭不語,事后照樣我行我素。出院后一邊抓緊時間讀中外古今的長篇小說,一邊又在考慮已起草了十多萬字的草稿,自己感到很不滿意,想推倒重來。我說估計問題出在結構上,寫長篇結構很重要,你最好給我說說,我幫你出出主意。你說,自己嘴笨不善敘述。我笑了,那你把草稿給我看看吧。你說太潦草,沒法看。我又說,你身體成這樣了,干脆停停吧,等身體好轉后再干吧。
這期間,你的健康愈來愈差,極容易疲勞,再加上不斷有青年作家來請你作序,你又是個極認真的人,把人家的書稿全部仔細讀完才動筆,一篇短短的序文也要用去你不少時間,因為你還常常要參加省文聯的會和不少社會活動。直到糖尿病又引發了腦血栓、腦腔梗、高血壓等疾病,經常出現腦供血不足,長篇寫作才不得不中斷。但是由此而引起的心理壓力仍在圍繞著你。以后我就發現只要一動筆寫作,哪怕是一篇短文,你的血壓、血糖都要升高,我多次勸你停止寫作,停止工作,不能拼身體了,要以養病為主,你仍不甘心,對自己的身體狀況有一種盲目的自信。
生活中有人迷賭博、有人迷毒品、也有人迷官、迷會、迷錢,當然有理想的人會迷科研,迷事業,而你對文學創作的熱愛也到了癡迷的程度。你對自己要求太嚴,直到病情很重了,還對不少同志作序、提寫書名或寫條幅的要求盡量滿足,甚至有求必應。你一直把扶植文學青年看作自己義不容辭的責任。仔細想想一個孤兒,只讀到小學四年級的學生,在革命隊伍中長大成人,通過學習、工作,成長為戰士、作家,后來又擔負了省上文藝界的領導工作,不論工作還是寫作你都竭盡全力,奉獻了自己的熱情才智,而且取得了有目共睹的成果。你還為什么那樣苛求自己!
在懷念你的日子里,我常常自問,為什么我倆從來未說到身后之事,按說我們已年近八旬,該商量身后之事了,可我們竟連一句也未提及,是否我們在心理上還自以為死亡遠著呢。我們是有點傻,我們不曾料到生命會如此脆弱,竟會在一瞬間離開軀體!
人生最大的過失莫過于對自己和親人生命的疏忽,這將成為我永遠的遺憾和傷痛!長歌當哭,懊悔不已!
假如時間能倒流,假如我早一點悟到生命的脆弱,我一定不會遷就你,堅持送你去四醫大復查,我想你會又一次康復回家。而此刻,這只能是我癡心妄想!
懷念你的日子里,我的心起伏難平,以往的美好幸福生活充溢心間,猶如歡快的小溪在心中流淌。我不由得慨嘆:五十二年相濡以沫的日子為什么那么短暫,而你身后還不到百天,竟像長于百年!一旦想到你我都毫無心理準備的時候突然出現心臟驟停的情景,我的心仿佛結了冰的河床。懷念像大海般洶涌又像大海般深沉,思念的痛苦更像海水般咸澀。
這些日子里,我收到來自文藝界和石油方面許多朋友們的悼念文章,讀著這些情深意切的文字,常常被感動得熱淚涌流。事實上,他們分擔我的悲傷,我感謝他們!
在這寂苦的時候,最溫暖的是來自兒女們的關愛。你走了,孩子們把雙倍的愛給了我,陽光般照亮了我的心,喚醒了我做母親的天職,兒女在母親心中永遠占據著最神圣的位置。我一定會堅強地生活下去,我要為孩子們撐起家的這片藍天,讓咱們這個充滿愛的家庭依然洋溢著快樂和活力,讓遠在天上的你永遠笑瞇瞇地望著我們。
責任編輯 鄭文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