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生命舉過頭頂

初識19床

4年前，21歲的陳嵐從護校畢業(yè)后，分配到一家醫(yī)院的婦產(chǎn)科。工作沒多久，陳嵐接受了一個特殊任務(wù)：為19床一位懷孕8個月的艾滋媽媽做特護。

剛從護校畢業(yè)到醫(yī)院工作不久的陳嵐，接到這個任務(wù)心里十分不悅：一個生活不檢點的艾滋病患者，卻要我來冒險做特護，倒霉！她當(dāng)時對這個艾滋媽媽極有偏見。雖然她知道與這個艾滋媽媽的正常接觸，一般來說是不會感染艾滋病的，但自己是護士，萬一給她輸液或抽血時，自己的皮膚正好破損與她接觸了，是有很大感染機率的，陳嵐心里有較強的畏懼感：我這么年輕，為什么要去做這么危險的事？

見19床病人前，陳嵐就在心里給這個艾滋病人畫了個相：瘦瘦的身體蠟黃的臉，可能是個吸毒的，而且性生活混亂。可當(dāng)這個艾滋病患者出現(xiàn)在陳嵐眼前時，與陳嵐心中的畫像完全對不上號：這是個非常普通的孕婦。她頭發(fā)短短的，臉上有些斑，人胖胖的，挺著大肚子。平和的眼睛里蕩漾著即將做媽媽的幸福之光。陳嵐不禁感到奇怪。

盡管奇怪，陳嵐還是很清醒：她身上的血液里，有一種人類目前無法對付的可怕病毒，自己若不慎被感染，就有可能不治身亡。

在陳嵐看來，特護意味著需要與19床有更多的接觸，稍不留神，一些常規(guī)的抽血打針，都可能使她感染上艾滋病。這使得本來就是新手的陳嵐更加緊張，第一天上崗就出了差錯。

出于戒備，陳嵐第一天是戴著手套去給這個19床孕婦打針的。她知道這不符合規(guī)范，但沒人說她，連護士長也沒說她什么。陳嵐已想好了，誰要說她，她就讓誰自己去。她本是新手程序不熟練，打針時動作笨拙，把對方的血管刺破了，流了好多血，針還沒扎進去。陳嵐卻毫無反應(yīng)地觀察著對方的臉色，看她怎么辦？若對方發(fā)作，她就狠狠地回敬幾句。但她心里還是覺得過意不去：畢竟是自己把人家血管扎破了。

對方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還自己擦著血，笑瞇瞇地對陳嵐說：別急，小心點，慢慢來，我有艾滋病，你知道的。聽對方這么一說，陳嵐心里掀起一陣小小的波瀾，朦朧中，對19床產(chǎn)生了一點好感和好奇。

有一天，陳嵐聽同事說：19床是因為輸血感染上艾滋病的。說她很可憐，本來人生事業(yè)家庭都很順，不料出差遇到車禍，更不幸的是在搶救輸血時感染了艾滋病。當(dāng)時不知道，懷孕后去做檢查時才發(fā)現(xiàn)。她現(xiàn)在是處于幾重不幸的交織中。陳嵐想：若是自己處在19床此時狀態(tài)，還不一定會怎么樣呢？肯定會覺得生活對自己太不公平。絕不會像她這樣還保持著如此平和的心態(tài)，對家人和周圍的一切人，還能這么笑容滿面，任何時候都呈現(xiàn)出一種平靜、從容的神態(tài)。陳嵐當(dāng)時非常佩服19床的自我修養(yǎng)和自制力，她對19床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根本的改變。

心中有個疑惑

從此后，陳嵐開始有意識地關(guān)注19床。在她看來，19床是個幸福的女人。那份被愛人呵護的滿足，連陳嵐都能感受到，她為19床嘆息：命運為什么如此不公，讓她染上了艾滋病。

從第一次開始看到19床和她丈夫在一起時，陳嵐就被感動了，隨之生出一種羨慕。19床常對丈夫說：我這病肯定是不行了，而且30多歲生孩子風(fēng)險很大，沒準兒我這次進來就出不去了，你趕緊趁年輕還有人要，找個對你和孩子好的人，這樣一家人還是很幸福。她丈夫也接著她的話柄開著玩笑：我要是再找，得找個比你漂亮的。陳嵐覺得，兩人能如此開玩笑，說明他們夫妻之間非常信任、相愛。

產(chǎn)婦要保持一定的運動量。19床的丈夫常扶她出去散步。只要一下班，他就來了。19床住的病房里有電視，丈夫就把家里的VCD影碟機搬來，每天帶新碟片來放。她看著片子，丈夫給她慢慢按摩，揉著腳心腳背，一直揉到小腿。那種溫柔體貼勁兒，從骨子里透出一種深情和關(guān)心。陳嵐心中感慨：雖然19床患了絕癥，但老天爺挺厚待她，不是每個女人都能遇到這么好的男人。我要是能找到這么一個會體貼人的丈夫，那真是一輩子的幸福。

21歲的陳嵐對愛充滿向往，后來她常與19床聊天，19床也在關(guān)注著她。有時，陳嵐下班換了衣服，對19床說：我要出去玩了。19床問她：你去哪兒玩？陳嵐說和朋友去什么什么地方玩。她說：你穿這身衣服不合適。即給陳嵐提建議，包括說陳嵐上班穿的衣服也不合適：就算你剛進醫(yī)院，但已是個職業(yè)人員，不是學(xué)生，穿得這么個性化，會給同事留下不好的印象，教陳嵐一些適應(yīng)社會的行為規(guī)范。陳嵐周圍很少有人會這樣做的，這說明19床是個對生活非常細致、非常認真而且頗有靈性的人。

陳嵐從小生長在一個軍人家庭。記憶中，她從沒有得到過像19床給予她的那種關(guān)愛。對她來說，19床就像一個知心大姐，一個溫和的師長。隨著不斷的交流，陳嵐習(xí)慣將自己的心事向19床傾訴，甚至把對自己有好感的男孩也說與19床聽。19床也對陳嵐在戀愛方面予以有關(guān)指導(dǎo)，告訴陳嵐：戀愛是有技巧的，有時要自己想辦法制造機會，使你和他兩人單獨相處。兩人在一起相處多了，你就能基本了解他的一些內(nèi)心思想和對你的看法。而不是老是對他的為人一無所知。她還教陳嵐：在兩人關(guān)系未明確的情況下，你越是太在乎、太緊張他，他越會對你不在乎，你在他心中的地位和價值就越會下降。這是兩性之間的一種本能，你一定要把握這一點。

就這樣，陳嵐與19床成了好朋友。但她心里始終埋藏著一個疑惑：因為醫(yī)生曾說過：如果19床不要孩子可以多活幾年甚至十幾年；若要孩子隨時可能發(fā)生生命危險。為什么19床執(zhí)拗地要生下這個孩子呢？

誰救我我就恨誰

有一天，陳嵐終于忍不住向她詢問。19床思忖了一下說：任何事情的意義，都不會超出一個生命從母親的身上誕生，只有一個即將做母親的人，才能意識到這種了不起的創(chuàng)造和自身奉獻的重要。作為一個女人，來到人世上一輩子，如果沒有創(chuàng)造出一個生命，我覺得這是個非常遺憾的事。也許生孩子我會犧牲生命，但孩子獲得了生命；也許我會安全地活下來，那還可以照顧、養(yǎng)育孩子一段時間。生命是這個世界上最寶貴的，也是最值得尊重的。為了一個生命的誕生，為了體會創(chuàng)造生命的快樂和幸福，其他的都可以退而求其次。陳嵐想：她有沒有想過，將來這個孩子沒了媽媽；或是過了一段時間后失去了媽媽，將會給孩子帶來多大的痛苦。但她還是為19床關(guān)于舍身創(chuàng)造生命、盡到母親義務(wù)的想法而感動和欽佩。

那段時間，陳嵐看到19床經(jīng)常寫信，全是寫給未來的孩子的。這個尚未出生的孩子，是這個感染了艾滋病的19床孕婦生命最后的希望。她與丈夫聊天時，說著未來的事情。說萬一她這次生孩真的“走了”，孩子從小沒母親真的很可憐，她建議丈夫一定要再找一個能喜歡她孩子的好人，說母愛可以彌補的，這世界上很多人生下來都沒有母親，但后來一樣很幸福，一樣能享受到生命的歡樂。她囑咐丈夫：若生孩子時出問題了，你一定要幫我把住一件事：就是要保孩子不要管我。我這條命已是不行了，就是保下來，也是沒幾天可活了。可孩子保下來就是一輩子的事，就是一個嶄新、美好的生命。即使我不在了，你看到孩子就像看到我，就會想起我。你一定要幫我完成這個心愿，把孩子留下來。

光與丈夫說了還不算，19床還給醫(yī)生囑咐：萬一生孩子時，我家里人到時說要保大人，你們醫(yī)生一定不能聽他們的，不要管我，一定要把孩子保下來。不然，誰救我，我就恨誰。我現(xiàn)在什么都沒了，唯一的夢想和全部的希望、全部的未來，都在我這個即將出生的孩子身上。說著，她臉上洋溢著一種幸福的神情，眼睛里閃爍著憧憬的光芒。

這是多么動情的語言、多么感人的行為啊！陳嵐真希望把為19床說這番話的那一刻記錄下來。這是一個人在最特殊的時候，所能迸發(fā)出來的全部愛心和情感！雖然陳嵐聽到19床在做這種莊嚴允諾時的神態(tài)和語氣，與生活中所發(fā)生這樣的類似對話，覺得更富戲劇對白。她在囑咐了醫(yī)生之后，又拉家常似的跟陳嵐說這件事：你們一定得要我孩子，那是我生命的另一部分，有生命力的一部分。當(dāng)時陳嵐聽了覺得非常難受。

西邊日落 東邊日起

距19床的預(yù)產(chǎn)期還有一周。這天，正在值班的陳嵐突然看到，19床的緊急燈亮了。原來19床孕婦的羊水已破，還伴有出血，這意味著胎兒很可能通過血液被感染上了艾滋病毒。

19床一個勁兒地喊：醫(yī)生，醫(yī)生，你們快點快點，我要動手術(shù)，快點！我現(xiàn)在就要動手術(shù)！急切之情溢于言表。陳嵐從沒見過一個病人這么催醫(yī)生，即去扶她上擔(dān)架，想趕緊把她送到產(chǎn)房去。她說：不用不用，我走過去，我知道產(chǎn)房在哪兒，我能走過去。她就挺著個即將臨產(chǎn)的大肚子，下床穿著孕婦裙蹬蹬地往產(chǎn)房那邊奔。陳嵐跟在后邊要扶她，她走得比陳嵐還快，帶血的羊水順著她的腿流了下來。她越走越快，陳嵐拉都拉不住：慢點慢點，運動快了對孩子不利。她這才放慢了腳步。

手術(shù)室迅速做好剖腹產(chǎn)準備。誰知19床對麻醉不敏感，而此時孩子的胎心音已聽不到了。時間越拖孩子的危險就越大，火燒眉毛了，卻不能開始手術(shù)：醫(yī)生總不能在產(chǎn)婦還有痛感的時候，就在她肚子上劃拉一刀。她卻迫不及待地在接生臺上喊：沒關(guān)系，已經(jīng)不疼了，已經(jīng)不疼了，快做手術(shù)吧！負責(zé)手術(shù)的醫(yī)生權(quán)衡考慮了一下：疼痛一點總比發(fā)生生命危險要好，于是把她的手腳捆綁固定起來，即開刀剖腹。

剖腹手術(shù)在進行中。一旁的陳嵐看到她肯定是疼得不行了，眼睛瞪得老大，額上的汗不停地往外涌。手術(shù)完后把固定手腳的帶子解開，帶子捆綁處因疼痛掙扎已被勒出深深的紫痕。

孩子終于健康地來到人世，但19床卻因產(chǎn)后大出血被送進了重癥病房。在剛生下的孩子哭喊時，她已昏睡過去。生產(chǎn)的當(dāng)晚，她沒看到自己新生的嬰兒。付出這么大的代價和努力生出自己的孩子，但卻沒有來得及看到他，也不知她是否聽到了孩子的哭聲？陳嵐想：也許，她在睡夢里聽到了自己孩子的哭聲，感受到了一個做母親的幸福。

幾天后，盡管醫(yī)院做出了最大努力，19床還是由于傷口感染并發(fā)敗血癥，不治身亡。

在收拾19床衣物時，陳嵐發(fā)現(xiàn)床下壓著厚厚的一打信，都是封著的，陳嵐不便看。但最上面是一張折起來的白紙，她打開看了。上面是一幅畫，寫著：給我未來的孩子：太陽每天都是新的——留給孩子的最后一句話。手捧著這位沒來得及看到自己的孩子，卻給孩子留下了最后一幅畫和最后一句話的母親的紙條，陳嵐的淚水潸然而下。這是陳嵐一生中遇到的一個母親所能做出的最后而又最感人的一件事。此時的陳嵐，多么希望這位艾滋媽媽還活著，和她孩子一起，在陽光白云下的花叢中，綻開歡樂幸福的笑靨……

19床生命的太陽落下了，但她期盼的孩子降生了，是個男孩。小名叫小胖(化名)。當(dāng)時人們都擔(dān)心孩子是否健康，4年后的今天證實了小胖一切都很正常。他的家人對他的成長環(huán)境只有一個要求：別把他媽媽的病與死帶到他的生活圈子里來。不要讓人們另眼看待他。因此，我們對他的報道只能停在這個層面上。我們祝福小胖健康成長的同時，更要祝福19床的在天之靈舒展而安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