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將《聊齋志異》全書視為一部整體文本,用“文本性質”這一命題將此書的創作動機、文體特色、思想內容等加以整合研究,著重分析了《聊齋志異》的歷史品格,并從韓非《孤憤》篇中發掘“孤憤之書”的真實內涵,認為《聊齋志異》乃是一部處于現實抑制和理想遮蔽下的詩意的“歷史”。
關鍵詞:聊齋志異;文本;歷史品格;孤憤
中圖分類號:1207.419 文獻標識碼:A
《聊齋志異》是一部什么性質的文本?歷來的研究者曾經從不同側面作出過種種回答。在綜合以往研究成果的基礎上,筆者從該書與歷史著作的關系人手,分析了《聊齋志異》的歷史品格以及“孤憤之書”的內涵,認為《聊齋志異》乃是一部處于現實抑制和理想遮蔽下的詩意的“歷史”。
一、關于《聊齋志異》文本性質的種種意見
在展開論述之前,首先需要說明一點:何謂“《聊齋志異》的文本性質”?提出這個命題,主要基于以下考慮:《聊齋志異》是一部富有獨創性的特殊文本。首先,它并非一部單純的小說集,其中還雜有許多散文性質的篇章;其次,縱觀全書,在體例和筆法上模仿歷史著作特別是《史記》的痕跡是非常明顯的。我們知道,內容決定形式,只有選擇恰當的形式,才能更好地傳達作品的思想內容,因此,作家在選擇文本形式的時候,一定會經過慎重的考慮。那么,蒲松齡這樣做的目的是什么?《聊齋志異》獨特的文本形式,向我們傳達了哪些信息?只有首先明確地回答了上述問題,才能夠更加深刻地領悟和把握《聊齋志異》的創作動機、文體特色、思想內容等一系列其他問題。因此,拋開以往的觀念,將《聊齋志異》還原到“文本”這一最初狀態來探討其性質,是極為必要的。關于此書創作動機、文體特色、思想內容等問題的研究,都可以囊括到“文本性質”這一根本命題之中。
在以往的研究中,關于《聊齋志異》創作動機,大致可歸納為以下幾種意見:“孤憤”說、“批判”說、“自娛”說、“教化”說等。應當說,“孤憤”說是比較接近作品實際的一種提法。蒲松齡在《聊齋自志》中便曾明言:“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關鍵在于“孤憤”的具體所指是什么?后人對此理解雖不盡相同,概括起來,不外乎懷才不遇、抨擊現實、苦悶宣泄等幾個方面。這些理解,多是從對《聊齋志異》作品的分析之中得出,而忽視了“孤憤”一詞的最初由來。“批判”說認為《聊齋志異》是一部批判現實的作品,強調了蒲松齡的人民性,這種觀點有拔高之嫌。與之相反的是“自娛”說,持這種觀點者認為,“孤憤”只是創作動機之一,而不是全部,對于談狐說鬼的愛好,才是蒲松齡創作《聊齋志異》的重要誘因,這不免多少有些貶低了《聊齋志異》的思想價值。“教化”說主要見于清人的評論中,結合《聊齋志異》中的部分作品以及蒲松齡其它詩文雜著的實際情況來看,這種意見也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作為封建時代的文人,蒲松齡終究無法擺脫儒家“詩教”傳統的影響。上述種種意見,互相聯系,互為補充,都不是很完整。
關于文體特色的討論,主要集中于以下幾個方面:一是《聊齋志異》在文言短篇小說中的定位,究竟是傳奇體、志怪體還是筆記體[1]。二是《聊齋志異》“文備眾體”的特色[2]。三是作為短篇小說集的《聊齋志異》,它與歷史著作之間的關系。《聊齋志異》多樣化的文體特色在清代便有人注意到了,關鍵在于如何認識和評價之。在文體方面影響最大的意見有兩種,一是清代紀昀的“一書而兼二體”說;二是魯迅先生的“用傳奇法而以志怪”說。紀昀的批評,著眼于目錄學,而在有意或無意之間忽視了《聊齋志異》的創作動機。魯迅先生的觀點將藝術手法與文體辨析結合起來,是一大突破,但這只是就一部分作品而言,不足以概括《聊齋志異》的整體特色[3]。筆者認為,從整體上看,模仿歷史著作特別是《史記》,方是《聊齋志異》的一大特色。以往的《聊齋》研究已經注意到這一點,但還沒有從整部書的文本性質上予以足夠的重視。在清人的序跋和評點當中,將《聊齋志異》“方經比史”,已經屢見疊出。清人的意見,多是“從文章學的角度批評《聊齋》的字法、章法、句法”,或是“重視對《聊齋》文體的追根溯源:上溯諸子史傳,下及唐宋古文、志怪傳奇。”[2](P21)就文體而論文體,故無法形成突破。至魯迅先生“擬晉唐小說”、“用傳奇法而以志怪”說一出,遂成定論,以至轉移了研究者的目光,在此后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學者論《聊齋志異》的文體特色必首及于此。追本溯源,魯迅先生此說原是針對紀昀“一書而兼二體”這一清代《聊齋》研究的最大公案而發,從而維護了《聊齋志異》在文言小說發展史上的地位。而紀昀的批評原是無關于《聊齋》主旨的。欲探求《聊齋志異》創作的主旨,還是應該回到研究它與歷史著作關系的道路上來。關于《聊齋志異》與歷史著作關系的研究也有一些新的進展。有些學者研究了《聊齋志異》的史料價值(這類研究往往與現實批判性聯系在一起),還有學者繼承清人的觀點,從文章學的角度更深入細致地分析了史傳文學對聊齋文體風格和敘事技巧的影響。也有學者將《史記》與《聊齋志異》進行了直接比較,論者大都從“繼承”的角度著眼。茅盾先生曾經指出:“蒲松齡寫《聊齋》用的是《史記》筆法,與《史記》有相同處,也有發展,我們很難說學哪一種不學哪一種。”(茅盾《短篇創作三題》,見《人民文學》1983年10月號)誠如茅盾先生所言,蒲松齡寫《聊齋志異》,確實借鑒了《史記》的筆法,但問題的關鍵不在于《聊齋志異》有沒有學習《史記》,而是為什么學習《史記》?在研究過程中,只有將文本特征、創作動機與作品的思想內容三者結合起來,才能給這個問題提供一個圓滿的答案,否則,此類研究便會浮于表面。黃晶的《“異史氏”的“心靈史”——論(聊齋志異)中的壓抑與幻想》(《蒲松齡研究》2004年第1期)一文,將《聊齋志異》定位于清初下層知識分子的“心靈史”,在一定程度上把握住了《聊齋志異》文本的歷史品格,對“異史氏曰”的研究頗富啟發性。但該文集中分析創作動機,未論及文體特色;而且從性別的角度,將蒲松齡的“孤憤”歸結于男權主義,也值得商榷。
對創作動機和文體特色的把握,直接影響到對《聊齋志異》作品思想內容的理解與定位。《聊齋志異》中的近五百篇作品,思想內容各不相同,文體也不一致,蒲松齡為什么要將這些作品容納于一書之中呢?我們不難對《聊齋志異》中的各篇作品進行具體分析,包括思想內容、文體特色等等。但是將這近五百篇作品綜合在一起加以研究,難度便凸顯出來。綜上所述,我們對《聊齋志異》整體文本性質的研究還有待于進一步深入。
二、《聊齋志異》的歷史品格
一旦我們將《聊齋志異》視為一部整體的文本來研究,便會發現,《聊齋志異》與歷史著作特別是《史記》之間,還有許多可比之處。除了以往的研究成果之外,再提出兩點供探討:一是《聊齋自志》的另一名稱——《異史》;二是《聊齋自志》與《史記·太史公自序》之間的比較。
“80年代后期,又發現了一部易名抄本《異史》。該本抄于雍正年間,是現存早期抄本中篇目最齊全,近乎全本的一部抄本。該抄本接近手稿,與康熙抄本、二十四卷抄本相比較,互有正誤,因此也具有較高的校勘價值。”[4]《異史》抄于雍正年間(1723-1735),距蒲松齡逝世(1715)只有短短一、二十年的時間,而此抄本又“近乎全本”、“接近手稿”,其重要性自不待言。聯系到《聊齋志異》當中大量的“異史氏曰”,我們不由會追問:《異史》之名,究竟是旁人所加,還是蒲松齡本人為此書所起的別名?筆者對此未作考證,不敢妄加臆測。如果真是后面的情況,則為我們把握《聊齋志異》文本性質提供了有利依據,從創作動機上說明了蒲松齡確實要把此書作為一部“歷史”來寫。因此,《異史》本不光具有“較高的校勘價值”,還有助于加深我們對《聊齋志異》整體文本性質的理解,對《異史》本的研究理應引起學界的進一步重視。朱其鎧《(全本新注聊齋志異)版本整理的復案和思考——議影印抄本(異史)》一文認為,《異史》屬“定稿前社會傳抄本系統”[5](P39)。退一步說,即使《異史》之名為旁人所加,也不影響我們對《聊齋志異》文本性質的判斷。因為《聊齋志異)中的“志”也是歷史體例的一種,同樣具有“史”的含義。劉知己(史通·書志第八》中曾提到:“及班、馬著史,別裁書志。考其所記,多效《禮經》。且紀傳之外,有所不盡,只事片文,于斯備錄。”[6](P15)認為《史記》中的“書”與漢書中的“志”都是同一種含義。《史記)中有“八書”,其第一為“禮書”:“維三代之禮,所損益各殊務,然要以近性情,通王道,故禮因人質為之節文,略協古今之變。作禮書第一。”(《史記·太史公自序》)[7](P727)其余還包括:樂、律、歷、天官、封禪、河渠、平準書等。所謂“多效《禮經》”、“近性情,通王道”,可以幫助我們理解《聊齋志異》的教化功能。除《聊齋志異》以外,蒲松齡的其他著作,如《歷日文》、《歷字文》、《農桑經》、《日用俗字》、《省身語錄》、《藥崇書》、《家政外編》、《家政內編》、《懷刑錄》等多種雜著,也無不帶有“書志”和“教化”的色彩。另外,了解了“志”的含義,我們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聊齋志異》一書之中,文體不一,除了“紀傳”體之外,還有那么多記錄災異、類似散文小品的文章了。
《聊齋自志》與《史記·太史公自序》的比較也應引起足夠的重視。這兩篇文章都是理解全書的鑰匙,從體例上看,我們不妨把《聊齋自志》視為是對《太史公自序》的一種模仿。但是在內容上,二者并無直接的聯系。《聊齋自志》中提到了一些作家,包括屈原、李賀、干寶、蘇軾等等,并沒有直接提到司馬遷。兩文在字面上惟一的相通之處便是都提到了韓非《孤憤》篇。《聊齋志異》和《史記》盡管有種種相通之處,但說到底還是有很大區別的。《聊齋》是一部文學著作,《史記》則是歷史著作。蒲松齡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因此,他在《自志》中沒有提到司馬遷,而是列舉了一些失意文人的典型,如屈原、李賀、干寶、蘇軾(被貶黃州之時)等。我們在比較蒲松齡的“孤憤”和司馬遷“發憤著書”說的時候,也應注意到這一點。今人多將“孤憤”說視為直接繼承了“發憤著書”說的精神,其實兩者之間是有一定區別的。司馬遷說:“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圣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太史公自序》)。司馬遷關注的是“韓非囚秦”這一事件,以及《說難》、《孤憤》的重要價值,而并沒有提及《孤憤》篇的具體內容。“賢圣發憤之所為作”,在文中似是單指“《詩》三百篇”而言,當然,以其概括前面列舉的包括“韓非囚秦”在內的所有情形,也無不可。特別是最后一句:“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說明司馬遷的重點是就創作動機而言。至于“孤憤”的精神,在《史記》當中或許也包含著一些,但是并不明顯。《史記》是一種宏大敘事,側重于再現歷史事實而不是表現人物內心情感,它雖然具有相當高的文學性,但“實錄”精神才是歷史著作的最高宗旨。《聊齋志異》是文學創作,作者可以隨意表達內心的感受,不受現實的約束。同是處于人生失意中的作者,蒲松齡在花妖鬼狐的幻想世界中尋找安慰,寄托理想,而司馬遷則是在歷史的長河中尋找寄托。蒲松齡的創作心態與司馬遷不盡一致,《聊齋自志》表現出的是一種零余人的心態,是先將自己定位于邊緣化的人生狀態,然后重新進行自我體認。蒲松齡在《聊齋自志》中,自稱前世是一位“偏袒人室”的“病瘠瞿曇”,是一個“面壁人”,這個形象很容易讓我們聯想到達摩。這是蒲松齡對自己才能的自信,也是他無法突破現實屏障的無可奈何的嘆息。達摩面壁十年,終能悟得正果,而蒲松齡參加科舉考試幾十年而不得一售。他深切地感受到,在正直的下層文人與當權者之間,橫著一堵厚厚的無形的壁壘,使得他無法操控自己的命運,只得遁人幻想的鬼狐世界中,為弱者伸腰,為寒士吐氣。而《太史公自序》則有一種憤發圖強的歷史使命感在里面,司馬遷不甘于自己被邊緣化,而是努力融入歷史的主流之中。司馬遷的父親司馬談由于沒能親歷封禪大典這一盛事,至死尚念念不忘,這是一個歷史學家的使命感使然。司馬遷繼承了其父的這種使命感,“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司馬遷《報任安書》),以驚人的毅力創作出《史記》這部偉大著作,自己也名垂于青史。
通過以上比較,我們不難得出一個結論:《聊齋志異》在文本的整體設計上確實有意模仿《史記》,但蒲松齡并沒有將《聊齋志異》寫成一部正史之外的稗聞野史,也不僅是要借《史記》提高{聊齋》的地位,而是有更加良苦的用心。至于這用心是什么,需要與創作動機和思想內容聯系起來才能解釋,我們下文會提到。需要指出的是,《聊齋志異》的歷史品格更多地體現在深刻的歷史反思精神之中,而非停留于文本的表面形式之上。此外,《聊齋志異》在寫作過程中雖然以《史記》為參照,卻不追求宏大敘事,而是將筆觸深入到民間與心靈世界,將大量各不相連的異聞怪事集中到一起,描寫委曲細致。蒲松齡其它的雜著也大都把著眼點投放到民間,而不以政治權力為中心,這不但與正史不同,與一般的稗聞野史也不一樣,倒是與當代西方新歷史主義的某些觀點暗合,如歷史話語與文學話語的關系,對“邊緣史”的研究,等等。限于篇幅,對此不再展開討論,僅提出此觀點,供研究者參考,祈望對(聊齋志異)的歷史品格,能有更加深刻的認識。
三、“孤憤之書”的真實內涵
我們稱(聊齋志異)在整體上具有一種歷史品格,并非意在抹殺這部書的文學色彩,而是為了加深對此書文本性質的理解。下面,我們就從創作動機和思想內容的分析人手,探討一下這部“孤憤之書”的真實內涵。
蒲松齡的“孤憤”,實際上包含了創作動機和思想內容兩層含義。在創作動機上,蒲松齡的“孤憤”或許是受到司馬遷的一定影響;但是在《聊齋志異》的思想內容上,其“孤憤”則直接來源于韓非《孤憤》篇。《韓非子·孤憤第十一》開篇便說:“智術之士,必遠見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燭私;能法之士,必強毅而勁直,不勁直,不能矯奸。”[8](P78)對照《聊齋志異》中的許多篇章,如《司文郎》、《賈奉雉》等等對科舉弊端的揭露,《促織》、《席方平》等等對于吏治腐敗的批判,無不流露出蒲松齡對“智法之士”的渴望。而“智法之士與當涂之人,不可兩存之仇也。”(《韓非子·孤憤第十一》)所謂“當涂之士”,是指“貴重之臣”。韓非指出:“法術之士操五不勝之勢,以歲數而又不得見;當涂之人乘五勝之資,而旦暮獨說于前。故法術之士奚道得進,而人主奚時得悟乎?”[8](P80)在權臣當道的情形下,“智法之士”勢必得不到任用,故只能沉淪于民間,或者到陰間去尋找公平了。(聊齋志異)將《考城隍》列為第一篇,正是此意。“智術”、“遠見而明察”、“燭私”、“能法”、“強毅而勁直”、“矯奸”,都是《聊齋志異》所極力贊頌的美德。
《聊齋志異》為我們創造了一個鬼狐花妖的幽冥世界,正是以寓言的形式告訴我們生活中有許多被歷史與現實所遮蔽的真相。與失意的文人相比,鬼狐花妖是作者虛構出來的一個身份地位更低的階層。在《聊齋志異》當中,我們看到,那些可愛的鬼狐花妖雖然有法術,但她們與人類相比,仍然是一個弱勢群體。如《青風》一篇,狐女青鳳是一個孤女,依其叔父而長大,其叔父一家皆為狐,沒有自己的住所,借居在人類的空宅當中。狂生耿去病的到來,使他們被迫遷出空宅,結果被人追獵于道路之上。韓非《孤憤》篇稱智法之士“處勢卑賤,無黨孤特。”青鳳及其家人狐叟、孝兒等所處的地位,與智法之士是何等相似!鬼狐花妖地位雖然低賤,但是其中不乏美好的女子,她們不但容貌娟好,而且心地善良,或者才華橫溢,或者善于相夫、持家。她們一方面積極進取,大膽追求幸福的人生,一方面又具有犧牲精神。不難看出,這些鬼狐花妖的身上,依然有著智法之土的投影。現實中,智法之士往往得不到君主的信任;但是在《聊齋志異》當中,那些書生卻往往獨具慧眼,不顧人鬼殊途,救弱女于風塵,結知音于幽冥。其中,有些書生是不拘禮法,膽識過人,有些則是與狐女歷經患難,方識真心。仍以《青鳳》為例,文中,耿生“狂放不羈”,對青鳳“不以非類見憎”(青鳳語),狐叟為一道德君子,對子女管束甚嚴,其子孝兒也是一個飽學之士。由于耿生的大膽,鬧出不少波折,后幸得耿生相助,青鳳一家人方才過上穩定的生活。當然,在鬼狐的世界當中,也有專門害人的,就象在“士”這個階層當中,也有貪慕榮華、喪失氣節、不擇手段往上爬者一樣。這并不妨礙作者對于那些善良鬼狐的同情。以前,我們總是將這些鬼狐花妖視為失意文人的知己,事實上,失意的書生又何嘗不是這些鬼狐花妖的伯樂?我們知道,以夫婦喻君臣,在中國是由來已久的一種文學傳統。在屈原的作品當中,已經出現了這種象征的手法。蒲松齡筆下的鬼狐花妖與書生的遇合,其實是封建時代“土不遇”心態的反面折射,是失意文人對自己命運的美好幻想。“蒲松齡在表現佳人韻致時亦有別開生面之處,……在才、貌之外強調佳人應有持家的本領”,這“顯示了蒲松齡對于現實人生的深切關注。”[9](P586)蒲松齡創造出這種新的佳人形象,既表現出對鬼狐的同情,也流露出失意文人的自憫之情。佳人“齊家”的本領,正是文士“治國”的象征。蒲松齡在《聊齋自志》中自稱:“松落落秋螢之火,魑魅爭光;逐逐野馬之塵,魍魎見笑。”正是將自己的身份地位與狐鬼等列齊觀。而在現實社會當中,不拘一格任用人才者,能有幾人?故蒲松齡嘆道:“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間乎!”(《聊齋自志》)其心曲與冥冥中那些美好而不為人知的鬼狐花妖是一脈相通的。明乎此,我們方能體悟到《聊齋志異》這部“孤憤之書”的真實內涵。
韓非所言的“孤憤”既是為“智法之士”抱不平,也是對“當涂者”的批判,其矛頭直指最高封建統治者——君主。在歷史上,有多少有才華者、正直者被埋沒?又有多少智法之士不被當權者理解、信任,遭到罷黜?伍子胥、屈原……數不勝數。司馬遷因為有自己的切膚之痛,所以敢于憤筆直書,但是在后世的歷史著作當中,又有多少歷史真相被遮蔽掉了呢?蒲松齡繼承了韓非的批判精神和司馬遷實錄的歷史態度,以文學的方式書寫了一部自己理想中的歷史。以鬼狐世界的美好來反襯人間的丑惡,這是對社會現實最無情的揭露和最嚴厲的批判。蒲松齡本人并不相信,也不打算讓我們相信真的有一個狐鬼世界存在,而是借此撕開一角歷史的面紗,讓我們看到在一部“當涂之人”編寫的歷史背后,隱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事實?所謂“異”,就是不同于正史的記載。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倡導的,實際上是一種對歷史的懷疑精神和對現實的批判態度,這對于封建統治者來說是極為危險的。紀昀或許看到了這點,故他沒有將此書收錄到《四庫全書》之中。所謂“一書而兼二體”,也許僅是一個借口而已。
從一定意義上說,歷史著作是一種權力話語,而文學作品則具有一定的顛覆傾向。中國的正史,歷來都是由國家專門機構組織人員來編寫,主要目的是為統治者提供借鑒。從客觀上說,司馬遷作為太史令,有修史的權利;而蒲松齡作為下層文人,是不能隨便參與其事的。從主觀上說,司馬遷對修撰歷史抱有崇高的使命感;蒲松齡則對由王候將相組成的歷史持一種懷疑與否定的態度。在《續黃梁》中,蒲松齡借包龍圖的一篇奏章,對“當涂之士”作了淋漓盡致的批判與諷刺。蒲松齡雖然意識到現實的不公,但他沒有對現實采取激烈的行動進行直接反抗,僅僅是在幻想中尋求公正。這是現實的抑制使然。當代西方新歷史主義的領軍人物格林布拉特曾經提出兩個概念:顛覆與抑制。抑制是政治權力中心控制顛覆的一種手段,它不同于鎮壓,而是“在不危及統治階級的實質利益和不改變統治關系的基礎上,使普通大眾的不滿得以宣泄,從而達到對真正有破壞力的顛覆給予安全抑制的目的。”[10](P13)例如,科舉制度便可視為一種“抑制”的手段。前文提到,蒲松齡在《聊齋自志》中將自己比作達摩,有一種無法破壁的苦惱。《聊齋自志》寫于蒲松齡四十歲之時,正是他在科舉考試中屢屢碰壁的時期。由碰壁而苦悶,由苦悶而反思,因此,蒲松齡選擇了寫一部鬼狐史的形式,抒發對現實的憤懣。《聊齋志異》實際上是一部詩意的“歷史”。一方面,它故意模仿正史的寫作體例;另一方面,它又以鬼狐花妖為主角,讓現實當中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在書中屢屢發生。如:現實當中無法實現的公正,可以搬到陰間實現;現實中智法之士得不到任用,書中美麗的狐鬼卻可以和熱愛她們的書生遇合,等等。這給全書帶來強烈的理想主義色彩。現實的抑制,決定了故事發生的幽暗的背景,而理想主義色彩加上作者優美的文筆,則給書中許多作品平添了不少詩意。詩意沖淡了歷史的悲涼,掩蓋了《聊齋志異》作為一部整體文本的“歷史”反思精神。
綜前所述,筆者認為,《聊齋志異》的文本性質是一部詩意的“歷史”。“詩意”說明了《聊齋志異》的文學屬性和理想化色彩。蒲松齡借用《史記》歷史文本的形式,描寫了自己幻想中的鬼狐世界,在文學文本與歷史文本之間形成一種互文的關系,在理想與現實之間建構了一個巧妙的隱喻系統。通過這一隱喻系統,既流露出蒲松齡內心世界的苦悶與向往,也體現出他對歷史與現實的認識和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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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李漢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