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六講 怎樣看待中國的外部國際環境
演講:時殷弘
人們在看中國當今時期的國際環境的時候,容易有幾種偏頗。一種特別多見于研究經濟學和操作國民經濟的人中間,他們主要(甚或只是)重視世界經濟及其與中國經濟的關系,思想哲理上特別側重于經濟現代化和經濟全球化,或者至多還連同一些經濟領域內的安全問題,包括金融危機等等。另一方面,集中于研究國際政治和操作國家外部安全的人們更多地關注國際關系領域內的“高階政治”問題,而不那么注意和重視跨國的經濟、文化、人員交往領域內的問題和廣泛深入的全球化,即使他們會提到這些,并且較抽象地承認它們的重要性。還有一種偏向,在關于國際問題的“外行”和“內行”中都屬常見,那就是在談論國際環境甚至外國對華態度和政策的時候,采取一種“外在”的方式,亦即下意識地將中國“置于其外”,似乎談論的是個完全外在的環境,沒有將一個相當大并且越來越大的參數即中國放在里邊。
實際上,在我們面對的環境中,中國往往是最大的參數之一;中國本身的變動,中國本身的發展軌跡,中國本身的政策、戰略甚而輿論,對中國面對的基本環境有至關重要的甚至非常大的影響。
中國是全球化最大的受益者
中國處于幾大方面基本的外部形勢之中。第一大外部形勢就是人們一般說的全球化。參與全球化是中國改革開放進程的一個非常基本的內容,不僅關系到中國的對外經濟交往和國內經濟成長,而且實際上關系到整個中國與國際社會,甚至與跨國社會之間越來越密切、越來越廣泛、越來越深入地互相依賴。全球化確實是雙面刃:已經可以看到全球化給中國帶來的一些非同小可的不利后果,甚至還可能帶來一些雖然現在還難以預見到、但也許若干年后將展現為巨大問題的弊端或傷害。例如,現在中國大量引進外資,因而中國在不少關鍵領域的技術實際上不是中國而是外國擁有的,那未來在危機狀態中(甚至可以設想在戰爭狀態中)還能不能像當今一樣被中國享有就會成為大問題。但總的來說,參與全球化使中國在完成當代中國的最基本任務方面取得了非常偉大的進展,這個任務就是鄧小平在1992年南巡時說的,中國和中國人民已經窮了那么多年,要開始努力富裕起來。中國原來不僅很窮,而且很弱,雖然像毛澤東時代似乎相當強,但是畢竟多少是“外強中干”,“英雄氣短”,持久不了。中國人還有自己的民族國家抱負,那就是十多億人口的中國要成為真正的現代亞洲強國和世界強國;如果做不了這樣的強國,那么現在和將來無論哪一代中國人都會深懷遺憾。
因此,從滿足中國人民的基本富裕的需要來看,從實現中國成為真正的現代強國的應有期望來看,參與全球化大為受益,大有必要。如果問誰是全球化的至今最大受益者,那就是美國和以美國資本為主的跨國大公司,然而第二個最大的受益者就是中國。中國有那么龐大的人口,原先那么窮,而且還有巨大的、復雜的政治問題和社會問題,然而從鄧小平南巡以來不足15年時間,現在中國巨大的經濟力量和經濟成就如此突出,以至差不多成了全世界廣泛和頻繁地談論的頭號話題。盡管誰都知道這經濟力量還有不少“空洞”,而且誰也不敢保證它一定能繼續足夠長久地持續高速發展。但是目前確實全世界都在大談中國的經濟騰躍,連同中國由此作為未來巨型強國的崛起。決不能說這些全出于中國的內因,參與全球化是導致這局面和勢頭的一大決定性因素。而且,如果說中國還有比這更遠大得多的未來希望的話,那么這個因素還將繼續地在其實現的過程中起非常重大的作用。完全可能的是,將來當中國在參與全球化的過程中崛起為世界強國的時候,世人就會很有理由地說中國最終證明是全球化的最大受益者。可以說,中國的先進分子,首先是鄧小平,在中國歷史的當代階段選擇了參與全球化這一基本方向和基本態勢,而且是越來越廣泛和深入地參與,特別是在其經濟方面。從政治經濟學的觀點看,全球化是中國處于其中的一個最基本的外部形勢。
周邊安全環境堪憂
誰都知道中國人經常為周邊安全環境擔憂。這是由一些基本事實決定的。其中第一個可以說是靜態的基本事實,亦即地緣狀態。無論說威脅也好,還是說牽制中國對外精力和資源的來源也好,地緣位置決定了中國必須經久地面對格外多方位的安全問題。在尼克松所說的除中國外,世界四大力量中心當中,有三個在中國周邊:世界上最強大、也是奉行最廣泛的霸權國策的美國;與中國之間有深刻的權勢矛盾、利益矛盾、情感對立和強烈歷史宿怨的日本;雖然權勢業已大為衰減,但其未來在力量和意圖兩方面都不確定的俄羅斯。此外,未被尼克松列為世界力量中心之一,但終究會作為巨型強國崛起的印度也在中國周邊。與此同時,一定程度上由于世界全球化過程產生的一大差別和對立——現代社會價值與傳統穆斯林價值的差別和對立,也由于其他錯綜復雜的內外因素,近些年來中國發現自己在西北方向受到分裂主義、恐怖主義和宗教極端勢力非同小可的威脅,特別是它們發生在中國的相對薄弱地帶。假如這樣的威脅發生在沿海地區,那么中國的抵抗力就很強,但它們發生西北遠疆,中國就面臨不少受限的地方。另外,中國還有很多小鄰居,它們有時候也比較麻煩,給中國帶來一些不易處理的難題。其中有些是現實問題,有些是歷史遺留問題,還有些是現實抵牾與歷史宿怨結合起來的問題。這些問題往往不僅涉及有關國家的基本利益,而且涉及它們關于自身的歷史意象和有時候互相抵牾的民族情感,從而特別難以處理。從過去的封建中國到近代中國再到現當代中國,從地緣政治的復雜性和困難來看可以說沒有根本改變。
周邊安全環境的第二個主要事實是動態的,由于其巨大的動能而帶來安全方面的基本困難。廣義的東亞是世界上最能動的地區。這個能動不是一般性的變化,而是結構性的變動,而且包括多項結構性的變動。中國作為大強國的迅速崛起并無疑問,但正在崛起的并非中國一國。印度也正在作為強國崛起,某種意義上還有日本。日本早就是世界第二大經濟國,近幾年來它的民族心態發生了重大變化,其民族追求正在從經濟性商業性轉向政治性。日本現在要追求所謂正常國家地位,就是政治大國地位,包括“正常”或大致“正常”的軍事權利;日本國內某些要搞歷史翻案的勢力還要追求不折不扣或少有折扣的軍事大國地位。國家力量與國家方向意愿是結合在一起的,國家方向意愿的政治化甚或軍事化將會直接導致國家力量的上揚。還有朝鮮半島潛在的巨大動能。現在越來越多的人談論未來半島統一的可能性;無疑半島遲早將會統一,那時就會在中國東北一側逐步地或快速地崛起一個作為東亞強國的半島國家,人口接近一億,具備韓國現在已有的較先進、較龐大的經濟能量,而且如果現在的朝鮮核問題不能實現非核武化的解決,那么這個半島國家大概還會有公開或秘密的核武庫。不僅如此,還必須提到韓國和朝鮮都屢屢表現出來的強烈的民族主義。韓國和朝鮮有使得它們幾乎滿懷民族主義的特殊歷史記憶和歷史意象,念念不忘自己的昔日輝煌,念念不忘自己近代以來一向受周邊強國的明欺暗算。另外,還有俄羅斯。與沙俄和蘇聯相比,現在的俄羅斯無疑已大為衰落,但俄羅斯的有些基本資產舉世罕見:遼闊的國土,非常豐富的自然資源,特別是能源,龐大的核武庫。不僅如此,它有18世紀初往后超過250年的歐亞大陸強國乃至世界強國經歷,留下的歷史記憶和歷史意向令俄羅斯人心態難平。俄羅斯未來可能有如它分別在克里米亞戰爭和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后那般,大落而后大起——逐漸地或最終相當急劇地重新崛起。
因此,東亞國際政治幾乎充滿動能,其中有些是實在的,有些是潛在的。動能導致現今的和未來的變動,而變動包含不確定性和不穩定性,意味著如果處理不好將來就要出事。中國處在這樣的環境當中,與中國處在上述地緣政治環境中類似,顯然是不利或不那么有利的。
但是,如果13億人口的中國有一段十幾二十年時間的持續高速發展,那就改變了東亞,也改變了世界。雖然在很長的一個歷史時期里,東亞的國際力量格局更不穩定,但其中的中國參數越來越突出,也就是說中國的影響越來越大。現在首先表現在經濟影響上,其次表現在外交影響上。東南亞對中國的態度變化很有意思:東南亞內部廣泛的輿論已經表明,東南亞國家的對華心態已從警戒中國崛起為主變成傾向于“搭車”為主,那就是搭中國之車,因為中國的經濟發展勢頭太好太大了。
真正的“瓶頸”:中美之間未來戰略性的關系狀態
中美兩國之間確實有不少矛盾,就未來而言特別重大和長期的就是人們常說的“結構性矛盾”,或曰基本的戰略性競爭和對立。它們正在變得比過去更為深刻,更為強烈,有如遠處的地平線上正在集聚的烏云甚至潛在風暴。已有的超級強國美國也許終究會與一個崛起為大強國的中國真的干一場。
中國經濟總量和對外貿易持續高速增長;中國在東亞乃至世界其他一些地區經濟、政治和外交影響迅速擴展和增強;中國“大眾民族主義”逐步高揚;中國持續和加速地進行軍事現代化。在如此的根本形勢中,力量趨于衰減的美國,會比冷戰結束后的任何時候都更加感到對華構筑和強化戰略性/軍事性防范的必要。無論是鑒于國際關系史還是鑒于國際政治常理,中國持續和加速的軍力發展必將(甚或已經在開始)成為美國戰略家和新保守派心目中最突出的問題,也是它們認為美國相對而言最可以著力對付的問題。超級強國美國決心維持自身最重要、最顯赫的戰略資產,即美國的軍事優勢,中國則從根本和起碼的國家利益出發,決心實現必不可少的軍事現代化:這一根本矛盾將在逐步增大的分量上影響或規定中美關系。
然而與此同時,首先由于有了多年來中國持續的高速經濟發展,有了這一發展積累起來的中國經濟實力和經濟影響,現在中美關系有其比較穩定的根本的良好方面,因為它們締造和發展了中美經濟的互相依賴。《紐約時報》在布什贏得連任總統后幾個小時刊登一篇文章《隨美國權勢衰減的一個新的亞洲》,談論“過去四年里美國在亞洲正在縮減的影響的后果。一種深刻的改組正在進行,中國與其擴展中的經濟(還有——用該文后面的話說——‘中國的外交精明’)是其首要動力”。類似的文章最近一年來在西方和東亞國家的媒體上很多很多。總的來說中國的變化使得外部世界很多國家在經濟上變得依賴與中國的交往,包括美國與中國的多數鄰國在內,也因此不得不更加尊重中國,至少在某些基本的政策和行為領域內。當然,它們也希望越來越強的中國將來不要“威脅”到它們,其中特別是美國,正在采取各種戰略措施防范可能的未來“中國威脅”。
中國的外部環境來自中國自身的迅速發展
對于“中國威脅論”,一方面中國自己不能受它的過大制約,或者說不能被此類談論“嚇倒”,以至在絕對必要場合不去使用“硬的”方式追求至關緊要的國家利益,另一方面要高度重視堅持不懈地以中國自己的妥善言行影響外部輿論,爭取使外部世界比較放心中國的未來,減少中國崛起的外部阻力。
中國的外部環境與過去很長一個歷史時期里相比,應該是大為改善了。當然,如果與中國的遠大目標和世界強國抱負相比,與中國要上升為一個起碼在東亞至少與美國在政治上真正平起平坐的應有前景相比,再加上考慮到中國有不少基本的內部困難,那么外部環境中不利的方面確實比較引人注目。某些現實問題的發展使得事情變得更嚴峻,當中包括美國對外態勢病變問題、朝鮮核問題、日本國家方向變化問題、中國能源安全問題,還有例如美國在中國周邊的軍事存在和現在針對中國崛起而開始強化的、在亞洲的對華外交競爭。如果將關切全放在這些問題上,那么外部環境確實會顯得不利。然而,如果要全面和準確地判斷外部環境對中國總的來說是不利還是相對有利,那么起碼的要求是不應給出很簡單的答案。應當有不同的參照,兼具不同的視角,考慮到不同的方面。如果與歷史相比,中國的外部環境總的來說大為改善了,但是與中國要達到的最終目標相比,可能的困難還是很大。
與此同時,中國的內部困難也非同小可,特別是還沒有較大把握能妥善地解決中國社會內部的實在或潛在的基本“瓶頸”問題,包括社會愈益嚴重的貧富差距、生態和資源困難、公民教育和社會道德問題等。但是,如果中國還有近似于鄧小平的勇于改革精神,堅決發展經濟改革和政治改革,同時也基本繼承1989年以后以審慎為特征的政治文化,念念不忘社會穩定的需要,并且像當今的中國最高領導那樣高度重視經濟和社會的平衡發展,努力緩解和爭取逐漸解決社會內在緊張問題,那么(用最謹慎的方式說)未來的安全環境,甚至總體環境就至少不會壞到使中國不能實現基本的國家目標的地步。
(作者:著名國際問題專家,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