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情感原本就是混亂而無序的。
哲學——這是一個遙遠的話題,它構成我的精神而非生活。那些語焉不詳的詞句,想起時我的腦海一片空白,理想與現實巨大的差距,讓我頹然而沮喪。
我慢慢明白,為什么那么長的一段時間我在精神上如此地依賴藍。因為,藍于我而言是理想,而非她真實的本人。換言之,我所愛的藍是我的幻想,我置真正的藍于不顧,一心勾勒我的幻想。藍后來意識到了,我的自私對她造成了尖銳的傷害,我們的友誼隨后也出現裂痕。
第一次看到藍,是在中央電視臺的動漫節目中,她以新秀的姿態出現。但是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個女孩就是藍。
迄今記得她那時的模樣,一身的黑色衣服,臉上始終是淡淡的,沒有太多的表情,眼神自我而自信。她以平靜的語調回答別人的問題,介紹自己的畫、自己的理念。
直到主持人指向她畫的minwoo時,她的聲音才突然高了:“這是我喜歡的人?!?/p>
那一刻,我驚異她的坦白與直接。
是落葉翻飛的季節,我與藍相識。那時藍在站上幫人代購書籍,到處留了地址與電話。我從上海打長途到北京,她是那么熱情,我們逐漸脫離主題天南海北起來,似乎是第一次,發現與自己心靈相通的人。
已經不再記得當時的談話內容,可是藍熱情明亮的聲音,由耳際進入心臟,綿延在以后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構成我的生活。
進入寄宿制的高中就讀,生活單調而封閉。學生、老師、建筑,整個學校都體現著一所國家級示范高中應有的刻板線條。
我不愿循規蹈矩地生活,變得與周圍人一樣。于是,在很多課上,我進行大量的閱讀,無目的地消耗自己的寫作。我沉溺在尼采和柏拉圖的理想世界,卻不愿正視糟糕的成績。
最初藍吸引我的,也是她精彩的生活,還有其獨特的思想。
某一個深夜,我從網上下來,剛剛結束與藍長時間的對談。
我向她說起我的新家,我的學校,迷惘像無可抗拒的夜色將我包圍。我疲累的手指捧著醇香的大麥茶,CD機里安安靜靜地放著水木年華。聽著他們干凈的聲音,我走到窗前拉開窗簾。
外面在下蒙蒙的細雨,正大廣場的冷光燈還在不知疲倦地搖晃。
城市的夜晚潮濕而明亮。
明明是熟悉的情景,還是覺得陌生。
我想起自己的童年,與現在截然不同的童年。
鄉村油綠的田野,在春日里泛著白白的霧氣,田間的小路溫軟潮濕;屋后的湖水夏日里冰涼清冽,一群一群的孩子赤著身子在水里竄來竄去,秋日午后金黃色的陽光下,場上曬著同樣金黃而又飽滿的稻子,家里僅有六間平房的破敗的祖屋,冬天,爸爸在屋前用鐵鏟堆了一個巨大的雪人,我一天天守著越來越臟越來越小的雪人,心傷地希望春天別來。
后來……記憶便斷裂了。上海在隨后的日子突兀出現。小木橋路昏暗擁擠的房間讓我的皮膚從此瓷白無暇。
有一刻,聽著音樂我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藍,也曾與我說起她的童年,她的童年沒有糖果,她只愛書。
童年的藍是胖乎乎的,可是沒有甜美的笑容,水果凍一樣肉肉的臉頰上,總是神色憂郁。
是相識最初的日子,我們頻繁地打長途,各自給對方寄去厚厚的信,迫不及待想把自己完全展露在對方面前。
許多個冰冷的夜,下了晚自習,我在公用電話上,一邊跳動著驅寒一邊聽藍說話。
她向我說起北京,說起她過去的經歷,說起她的畫,她的小說,說起minwoo濃密的睫毛,兩個人傻傻地笑。
藍在我面前展現的,是另一個世界,與我的生活截然不同。
原本那個急躁又自以為是的我,便是在藍溫和熱情的聲音里慢慢改變,我開始想要微笑,一直微笑著面對身邊的每個人每件事。
藍喜歡冬天,她用寵溺的語氣同我說話。印象中,那一個冬天溫暖如春。
有時我能夠想到,我與藍的友誼是何其的脆弱。沒有生活的基礎,互相的傾訴是僅有的了解方式。然而那時我相信,這樣的友渲是靈魂與靈魂的相對,遠離現世的瑣碎與庸常,她更純美更直接。生活,只是一抹朦朧而暗淡的水色,遙遠溫和,觸及不到本質,讓我們能夠有足夠的幻想與天真,讓我們能在精神上彼此依靠。
藍給我寄來她的自畫像,紙上的女孩一頭短發,笑得陽光燦爛。我用手指輕輕撫過她微笑的臉,一遍一遍在心里勾勒她的模樣,應該是高挑的,有清冷的氣質,走在路上,會挺直自己的身體,目光專注,好像那次在節目里的樣子。我重復這樣的遐想,心柔軟而寧靜。
最初總是美好的,可是沒有人能夠保證結局。
四月時,寫作了《沐浴陽光》。故事里的女主角回憶自己的經歷,去向往的城市見自己最好的朋友,最后回到家里獨自生活,身邊一個人也沒有。
似乎就是在那時,我堅定了去北京的念頭。我拼命寫稿,攢錢,不指望家里能幫我。隨后自己報名參加了北外的暑期培訓。
家里知道之后,無一例外地反對,但我是那樣地堅持。我不清楚自己在堅持什么,只是知道自己要堅持,在長輩看來不可理喻的堅持。
我不想呆在上海,倦了。我固執地渴望故宮金黃的屋頂、北外靜謐的夜晚、柔軟的擁抱,固執地渴望獨自旅行能夠帶來自己的成長。
抗爭了許久,最嚴重的一次,我打電話給藍,沒說一句話就開始哭。
當時的我將旅行的希望,看得過于重大。青春的腳步匆匆前行,害了別人,也傷害了自己。
我想起子君,她有勇氣說出“他們沒有權利”,卻沒有勇氣陪涓生度過一個個她曾經夢想的日子。懷著一顆自以為勇敢堅定的心,她接受了涓生慌亂的示愛;懷著一顆自以為勇敢堅定的心,她走進了涓生的小屋,最后走向死亡。
也許,有時支撐我們勇往直前的,并非夢想本身。
最終,我踏上北上的火車。
無限延伸的鐵軌,窗外的平原一望無際,間或有蔥翠的樹木、小山,人丁稀少,但是看得見水牛、低矮的房子,很原始,不帶任何粉飾,在落日的余輝里浸染成昏黃的、乳色的紅,天地在極遠處連成一線,渾然一體。
一切是未知的,我浮想聯翩。出發上路的感覺太類似于希望。
到北京的第一天,大雨傾盆。
北外是美麗的,一座淹沒于綠色的象牙塔。百年老校,沒有太多優越的硬件設施,我們上課的國際商學院內,用的器材都始于60年代。
在北外的日子明亮而向上,優秀的教師,來自四面八方的同學,共同在簡陋的教室,燥熱的空氣里彌漫著踏實的求知欲。
從東院去西院內上課,從地下通道穿過異常寬闊的馬路,這樣的北京與藍帶給我的北京是不同的,那樣的北京,總是讓我聯想到地下通道里彈著吉他放聲唱歌的年輕孩子,聯想到三里屯昏暗的酒吧,在陰影處的迷惘與無奈。
藍十四歲的那年夏天,她初二的那一年夏天,一下子,一切都空了,一夜之間啊,什么也沒有了。那一年的陰影,與她身后的影子融化到了一起,揮之不去。
藍說她自己臟。她抽煙喝酒打架。她說我是一個純凈的小女孩,她怕帶壞我??墒恰已壑械乃{,溫柔脆弱,她心里有根弦,只要一觸,所有外表的冷漠便會轟然倒塌。
天安門前,我微微踮起腳,把唇輕輕壓在她的臉頰。噴泉在身后變幻不同的姿態,廣場上風很大,天是暗的,水珠濺到我臉上,心情像風,空闊而坦蕩。我聞見藍身上的味道,透徹的、醇郁的體香,是想象中北方女孩應有的味道。
那一刻,我相信藍是美麗的。
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西單的圖書大廈。
那天塞車,我到時比約定時間晚了整整一小時。
人群中,我慌亂地尋找藍色上衣,然后,便看到一個短發女孩迎著陽光燦爛地笑著,朝我走過來。
我奇怪她臉上的笑容一一如此明確,有一瞬間,我意識到了什么,但那個名字沒來得及跳出,我期待而惑然地站著,能夠清晰體會渾身血液的涌動一一僅僅只是很短的一個瞬間。
她說了一句什么,我沒能聽清,只是茫然地在臉上綻開笑容。她站到我旁邊,我知道,是了。
現在回憶的時候,我不自覺地省略了那些不快的片斷。
認識藍時,她高三。
最無憂的時光是在她高三的寒假。我們幾乎天天晚上都要聽見對方的聲音,在一起像兩只興奮的小兔子,完全的坦白與信任,讓心與心貼緊、交融。
藍是走進我心靈的女孩,這與彼此的距離無關。
然而在北京,我與藍竟無話可說。我們之間,仿佛橫亙一條溝壑,我們都無力翻越,甚至,不想翻越。
常常,我低著頭,安靜地笑。8月3日,因為藍,我繞了大半個北京到工藝美術學校參加漫畫大會。
那一天下午,我趴在桌上,周圍蕩漾著陌生的模糊不清的北方口音,腦里閃現著模糊不清的陌生的藍一一熱情的鄉下人介紹她的漫畫社,興奮地和同伴作cosplay——我所不熟悉的卻又是真實的藍。
我想起《沐浴陽光》,那些幻想過的情節,一起看星星,火車站的擁抱,兩個人一個接一個吃冰淇淋,傻傻地笑。沒有,都是沒有的。藍有她自己的生活,我也是。
晚上,我們在王府井的美食廣場吃東西。
我至今無法形容當時的心情,是快樂的,可是那樣的快樂飄在半空,摔下來,便是粉身碎骨;是幸福的,可這是我無法控制的短暫幸福。意大利餐館幽暗的燈光讓現實宛若童話。我挖著盤里的土豆沙拉,一塵不染的玻璃門外是喧囂的人群,再外面,是北京最繁華的商業街;而我愛的人,就在我身旁。
那一瞬間,這么久以來支撐我的東西突然崩潰了,無聲無息,難以挽回,與藍無關,與北京無關。藍和北京,都只是我的借口。我想要的純粹的美好,只會存在于絕對的空間,存在于天真的幻想,而會是現實。
在藍的肩膀上,我心傷地哭泣,告訴她我害怕分離,害怕相見太難,害怕失去,害怕……
藍擁抱著我,默默無語。
我心里慢慢知道,我真正害怕的,是想象與現實的分裂,是曾經的期待撕碎在面前,把原本天真的純美弄得蒼白無力。
我要到的北京,擁有落拓的流浪氣息,古老的濃得化不開的文化底蘊,是我心中的圣地。
然而真實的北京,是一座空氣污濁,夜晚看不見星星,遠不及上海繁華的城市。她用來匆忙地生活,不用來做夢。
圣地不存在。這是當然的。
離開北京前一天,大雨傾盆。
我打電話給藍,她淡淡地說,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語氣里冰冷的倦怠讓我的心慢慢往下沉。
沒有人愿意陪我做夢,我該醒了。
我望向窗外,北外高大的樹木枝繁葉茂,雨水沖刷之后,每——片樹葉都精神奕奕,樹下的大學生們行色匆匆,年輕的臉上生氣勃勃。
放下話筒,我突然想念我的校園,有著古老銀杏的校園。
想起慢鏡頭里的雪崩,一個緩慢的過程,無聲無息,無可挽回。當冰雪崩落呈現生活的本質時,我終于明白,有些東西要結束了,要重新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