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爺讀過很多書,跟人們說話的時候,冷不丁丟出一句古語來,就叫鄉人們佩服得五體投地。有一次,我的兩個叔叔為一件小事發生了爭執,兩人正鬧得不可開交,二爺拄著拐杖來了,說:“二位且聽我說句話,再吵不遲。常言道:君臣不和國道艱,兄弟二不和外人欺……”二爺還沒講完,倆人競都面帶愧色,各忙各的去了。
我記得事的時候,常常見到二爺帶著老花鏡,手里擎著一本線裝書,嘴里嘟嘟噥噥地念。每到天陰下雨不能出工了,人們便都聚到二爺家里聽二爺說書,《三國》、《說岳》、《水滸傳》、《三俠五義》,二爺都會說。二爺不僅能把故事說得人們大氣兒不出,還能把道理評得大家頻頻點頭。記得二爺說《三國》說完曹操殺了楊修,端起來桌上的茶碗抿了一口,把山羊胡子一捋,面帶微笑,朗聲說道:“會聽聽門道,不會聽聽熱鬧。列位,你們說說,曹操他為啥要殺楊修?曹操殺楊修真的是因為老奸賊忌賢妒能、容不下楊修這一介書生嗎?”二爺問罷,拿目光一個一個觀察在座的聽客,見大家都不吭聲,便自問自答:非也!那究竟為啥?——楊修他手伸得太長了,他把手伸到了曹操爺兒們內部了,曹操要自己選接班人,就不能不殺掉楊修子。
二爺家算不上富有,但卻是我們村上唯一有門樓頭的人家。那門樓頭青磚筑墻,藍瓦蓋頂,歇山挑檐,黑漆大門,看上去很是氣派,特別是門楣上方鑲嵌的那塊寫著“耕讀傳家”四個大字的石板,更是來歷不凡。據說,這四個字是二爺中了舉人以后,縣太爺親自給題寫的。民國三十一年,老日來了,一把火把一個村子的房子燒得精光,單單剩下這座門樓完好無損。二爺常對人說,這是祖上在庇佑著哩。文化大革命中間,紅衛兵掂著油錘,要砸那“耕讀傳家”的石板,說那是封建宗法思想。二爺知道了,舉著“語錄本”站在大門口,對紅衛兵們說,毛主席教導我們:沒有文化的軍隊是愚蠢的軍隊,愚蠢的軍隊是不能戰勝敵人的。同樣道理,不讀書的農民就是愚蠢的農民,愚蠢的農民是種不好莊稼的。咱農民一邊勞動,一邊讀書,這是按毛主席的指示辦事!二爺說完,轉身回到屋里,抱出來一摞子書本,當著紅衛兵的面燒了,然后,把《毛選》舉在手里,說:“我讀的是紅寶書!”紅衛兵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立在門口唱起了“毛主席的書,我最愛讀……”唱完,就走了。
二爺的大兒子在我們家族“文”字輩中,排行老三,我叫三伯。1956年,三伯高小畢業,還想繼續上學,二爺堅決不同意,說,學這么多,已經夠用了。那時候,農村缺識字人,三伯回到家里不久,就在鄉里當了干部。二爺說,當干部可以,但只能做些寫寫算算的事,領頭的咱可不干。三伯不理解,二爺說:“你聽老子的沒錯,日子久了,你就知道了。”后來,我們村上跟二爺一起上學的兩個人一個在高中時被打成反革命,蹲了十幾年的大獄,一個大學沒畢業就被劃成右派,遣返回來當了一輩壞分子,一直被“專政”到1980年才摘了帽子。人民公社成立后,三伯回到大隊當會計,換了五任黨支部書記,三伯還是大隊會計,一直干到眼睛花了,跑不動了,才“退”了下來。
二爺身體很硬朗,八十歲那年,還一日三餐,食量不減,只是書已經讀不成了。每日里便只是望著“耕讀傳家”四個大字呆坐。眼看著三伯也老了,二爺的大孫子大旺已經娶妻生子,三伯和二爺商量,扒掉門樓再造一處房子。二爺開始先罵兒孫們忘本,后來便不再言語。入冬以后,二爺突然開了口,把三伯和大旺喊到跟前,說:“我近來身子骨有些不舒坦,恐怕日子是不多了。那門樓,我走了以后,你們想怎么辦就怎么辦吧!”
二爺死后不久,三伯家便在門樓的舊址上建起了一座兩層小樓。
二爺死后第二年,三伯的小兒子二旺考上了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