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后現代社會”、“后工業社會”、“信息社會”、“晚期資本主義”等詞匯共同刻畫的當代社會中,女性主義運動已經沒有往昔那般如火如荼,但已成規模的理論與實踐肯定與“沉寂”無涉。高舉“社會性別”之旗,把生物意義上的男性、女性,同由社會文化形成的男女兩性的社會角色加以區別,不但在國內有巨大回響,與我們相鄰的日本也有此類問題的深入研究,日本社會學者江原由美子的《性別支配是一種裝置》就是從社會性別出發,對女性主義運動所進行的深入反思,其理論深度在社會學著作中不可多得。
近年來,“社會性別”儼然成為了社會科學領域一個有效的分析范疇。根據美國歷史學家瓊.W.斯科特的解釋,社會性別是基于可見的性別差異之上的社會關系構成要素,是表示權力關系的一種基本方式。認識到性別權力之作用,也即認識到滲透在社會生活方方面面的“性別支配”之存在。早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婦女學界就從后現代思想家,尤其是福柯那里吸取了“權力”理論,把它運用到社會性別之中,試圖瓦解由傳統的性別印象而來的性別支配,使無處不在的二元性別結構趨于合理。如果說,作為一個社會學的新視角,“社會性別”是有效的,那么,作為一個建構新的性別關系的工具,“社會性別”的效用仍然有待探索。三十年來的女性主義運動可資佐證。總體上看,自然與歷史的運作服從于運動觀,而不服從于一部分社會學者所持的結構觀,其中陰陽等范疇的關系從來都是動態的,而非靜態的平分秋色。男女兩性之間的關系也一樣,不可能是硬邦邦的一比一。如何理解“性別支配”?在江原由美子那里,這個問題與社會性、歷史性互生共存,性別支配的存在與糾正均比人們想象中要復雜。換言之,與其說“性別支配”是社會文化的偏頗造就的,不如說它是集體無意識中的潛規則。“無意識”與“潛規則”在自在的意義上相當于海德格爾所說的“裝置”,人,無論男女,被安放于此,而這是改造一切的出發點。
《性別支配是一種裝置》首先呈現給讀者的是一場論爭。江原由美子對發生在日本1990年代的上野·江原論爭給出了自己的理解,這也是她對第二代女權主義既認同又反思的結果。江原由美子認為“性別支配本身就是一種體制,我們無法以其他的根據(‘物質基礎’)為依據來描述性別支配。”(《性別支配是一種裝置》,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第11頁)“體制”這一詞語在這里超出了它的通常含義,正如福柯的“權力”有其深層的拓展意義。在江原由美子看來,“性別支配”并不是一種偶發或后發現象,以往對性別問題的認識是有偏差的。她明確宣稱:“我既不贊成自由女權主義,也不贊成馬克思主義女權主義。”(同上)自由主義女權主義將女性問題歸結為“意識的落后”、“女性主體性的欠缺”,認為自由主義社會這一構想即蘊含了女性問題的解決。與此相反,激進主義女權主義與馬克思主義女權主義強調性別秩序以外的決定因素,主張以廢除父權制或私有制為女性解放的道路。江原由美子認為這些解決方法都沒有認識到“性別支配”的本質,因而是有偏差的,在邏輯上存在著“性別范疇還原主義”的錯誤;而論證中的同語反復往往把男性是支配者,女性是被支配者這一點視為理所當然的。為說明“性別支配”的本質,江原由美子把“性別支配”稱為“裝置”,也可以翻譯為“座架”。“所謂(‘性別支配’是一種裝置,也就意味著,‘性別支配’的支配,既非由女人或者男人這種性別本質而必然產生的支配,亦非由性別秩序以外的某種根源 (例如財產的不平等分配等)所形成的支配。支配是一種裝置,表述了這樣一個概念:即使個人的內心世界里支配—被支配這一自我主張傾向及意志并不存在,但在行為的社會性條件中,卻具有最終會產生‘支配’的條件;并且這個條件對“性別支配”來說并非是外在的條件,而是由性別支配本身產生出來的條件。”(第15頁)如果支配與被支配不是人的意志的產物,相反,人的意志反倒是支配與被支配的結果,那么,這樣的支配的確是“裝置”。再一次,福柯的權力理論得到了女性主義的回響。在福柯那里,權力(支配與被支配)具有自構張力的意義,它是一個復雜的能量流,一個流動體,在不同的團體和社會領域間體現為一系列關系,這些關系隨著環境和時間而變化。權力使我們成為我們,權力決定了我們能做的事情,也決定了我們看待自己和世界的方式。與此相應,主體并不是通常所認為的自由而又活躍的社會組織者,它只是話語和權力(支配與被支配)關系的產物。在解釋性別支配作為裝置的意義時,江原由美子特別注明了以下幾點:
(1)性別支配不是一個法律規范上的問題,而是男女在法律上的平等從形式上幾乎已經確立下來了的社會里的性別支配。
(2)性別本身是在特定的形式下,被歷史性、社會性構成的。
(3)性別支配論并不否定個人在社會實踐中的選擇能力。
(4)“支配”可以定義為,通過明顯限制個人在社會實踐中能夠選擇的選擇范圍,來侵害個人的自我決定權。
(5)被性別化了的個人在受到限制的選擇項內,試圖做出對自己盡量有利的選擇這一行為本身,又再一次產生了由“性別化”或“性別”導致的對選擇項的限制。所謂性別支配是裝置,就意味著這種行為者的選擇本身,再次產生了行為的條件。(第16—18頁)
總之,“性別支配”作為社會性、狀況性條件的一個裝置,已經被嵌入了社會之中,也已經被裝置化了。“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生成的”,波伏娃《第二性》中的這句經典名言歷來被女性主義者們推崇。江原由美子不否認這句話,但同時提出了自己的見解:“女人是女人”這一點,并不是由某個人在生殖上所發揮的生物學上的功能,或是由其在性愛中的性別角色如何被“本質性地”決定的,而決定這一點的,是這個人在其所擁有的全部社會關系被置于某一位置時,各種定位方法的總合。也就是說,對“男人”或“女人”要從被歷史性、社會性決定著的多層次、多方面的結果來把握。“每一個個人,都只不過是在其所處的固有的具體性狀況中,經歷固有的體驗,擁有固有的觀點,根據具體的利害關系進行自己的行為而已……行為者為了在具體的狀況中,根據自身的利害關系進行實踐性行為,不可避免地要考慮到自己的性別變數。所謂‘性別支配’就是在這種條件下,在個別性、具體性狀況中,女性或男性基于自身個別的利害關系展開其行為戰略,而最終產生的一種‘社會結構’。”(第20頁)雖說女人是“生成的”,但這并不意味著,“男人”或“女人”可以被理想化的男女平等觀念創造出來。說到底,“性別”,既是“性別支配”的一個表象,也是不斷產出“性別支配”的一個“裝置”。
性別支配是一種裝置,對女權主義所爭取的平等與解放的反思也成為題中應有之義。江原由美子在《性別支配是一種裝置》中以極為坦誠的態度討論了這一問題。她對“解放”、“平等”一類概念也有自己的困惑。當這些概念被堂而皇之地用來描述女權主義所追求的積極性價值時,它們具有的似乎只是表面價值,說者和聽者在不加思考狀態下的認同難免摻雜虛假的因素。馬克思主義的社會解放理論在江原由美子看來也存在缺陷,因為馬克思主義的社會意識論“盡管乍看上去好像承認存在決定認識,但實際上,通過添加入若干附加性的命題,它將存在決定認識降格成了只是單純用來批判他人的命題,而將自己的認識在不知不覺中‘特權化’了,是一種在邏輯上互相矛盾的理論”(第52頁)。此外,由于馬克思主義將本應是一種假說的階級意識論絕對化,反而妨礙了它對社會意識的分析。江原由美子把由人的意識或意志支配著的實踐稱為“不好的馬克思主義的傳統”,這些見解是深刻的。無論馬克思主義哲學還是馬克思主義婦女理論都存在不斷完善的問題,理論取向或價值觀是一個理論的內核,反思理論內核有助于理論的創新,而不是細枝末節的修補。
理論探索的目標是指出前進的道路,這是充滿艱辛的漫長過程。江原由美子的探索大致可以歸結為兩條線索:一是把女權主義中的“解放”,明確為“自我決定權”與“自我定義權”的確立,試圖恢復女性的判斷主體與認知主體的地位。二是結合具體的社會實踐來談論“解放”問題。參照“性別支配是一種裝置”的思想,第一條線索給人的印象仍然沒有脫離一廂情愿的主觀路徑,看來關于解放話題存在著“主體性悖論”的陷阱,看得清問題的思想者又陷人問題之中成為一種普遍現象。與第一條線索相比,第二條線索有更多的可取之處,雖然不是一目了然的解放圖譜,但它是正視現實的。通過江原由美子的描述,日本社會的婚姻實態躍然紙上,比如對“‘未必結婚’癥候群”的概括。一些單身女子認為“結婚就會失去自由”,“我要送走以我自己為主人公的人生”,“我可不想當一個渾身醬油味兒的家庭主婦”。江原由美子指出,這些單身女性的想法表面看來與女權主義不謀而合,實際上她們并不要求廢除“性別角色分工”,也并不打算“直擊社會結構的矛盾”,“挑戰男性社會”,她們已經接受了“男人要像男人樣,女人要像女人樣”的這一社會規范。對于她們而言,既然結了婚就理應做家務、帶孩子、生育子女,“結了婚的女人的地位是由男.人的地位決定的……”對于家庭,江原由美子認為,對個人來說,家庭是作為一定的行為制約力量而出現的。并非通常“合家歡聚”這個詞給人的印象那樣,家庭遠不是一個安逸、溫馨的場所,相反它是一個各種感情糾葛的熔爐。并且,這種糾葛激烈的程度,并非由于各個家庭成員的角色定位尚未成熟,而是交織的社會系統對每個家庭成員的社會實踐產生影響所導致。總之,在家庭中,其成員或多或少會“被迫作出違背自己意愿的選擇”,在社會的壓力下,家庭成為家庭成員之間“權力游戲”的場所。
江原由美子是東京都立大學社會學老師,她用“刺激”來形容自己涉足女性主義領域的感受,可見在理論思考上她是用心的,一部有深度的社會學著作的問世絕非偶然。有深度的理論能引發人們的思考,雖然與最終解決問題還相距甚遠。女性主義運動發展今天確實到了一個需要更新整體理論框架的階段,盡管在理論上何去何從眾說紛紜,在實踐中,日新月異的社會實踐源源不斷地提供著構建新的性別關系的可能性,越來越多的“新女性”已經走上了歷史的前臺。性別支配是一種裝置,這種裝置是變化著的,新的裝置總是要取代舊的裝置,并被更新的裝置所取代,性別博弈豐富了大干世界的景觀,也促使人類不斷完善自身。波伏娃引用馬克思的一句話至今仍含義深遠:“人和人之間的直接的、自然的、必然的關系是男女之間的關系。從這種關系的性質就可以看出,人在何種程度上成為并把自己理解為類存在物”。
(《性別支配是一種裝置》,[日]江原由美子著,丁莉譯,商務印書館2005年3月版,17.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