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９８７年我撿了五元錢

出獄后胖子干了什么我不知道，反正他很少回家。他老爸是個酒鬼，從我記事起就喝酒；他老媽是個病人，從我記事起就吃藥。胖子是在我讀高中的時候犯了案——搶劫，九年。還算好，沒搶銀行。

胖子進去十七，出來就是二十五了，我那時已經大學畢業讀研究生了。我去監獄看過胖子。我們是鄰居。我們從小就一起長大。胖子有個姐姐，他姐姐叫我陪著她一起看胖子，還說胖子想念我。我就去了。

其實我不敢見胖子，我覺得我欠了他的，很多很多。比一生的還多，但是我不能說。我永遠不能——跟胖子說。

那回我買了一條煙，還買了一點吃的，就跟胖子姐姐去看胖子。就在大北營，從古到今那兒就是關押囚犯的地方。別的不說了。反正那天胖子很高興，尤其是看見我拿了一條煙去。我們隔著玻璃用話筒拉了一會呱。

我說你要爭取早點出來。

胖子說沒關系，一個樣——其實這里比外邊好呢。

我笑了。但看到胖子很真實的表情，我就不再笑。我說在里面學點啥呢？

胖子說學電焊，挺好的。

不想家么？家里都挺好的。

不想。想啥？想誰……

那天，我們結束探監后就各自回家了。

胖子出來后沒多久又進去了。在去年暑假。他出來后很快找了個媳婦，就裝修房子要結婚。胖子和媳婦的弟弟也就是未來的小舅子一起給自己的房子裝潢。出事時正好是在大中午，我記得。我正在睡午覺，忽然聽見胖子家（他爸和他媽已經住在他姐姐家老房子里了）里傳來吵鬧叫罵，接著哇呀一聲，接著就是女人的驚悸聲，胖子啊這怎么辦？胖子啊，你這怎么辦？

我睡著了。我習慣胖子家的噪音了。無非打人罵人摔家什。我很久以前就習慣了。

傍晚的時候我出去散步聽人說胖子中午喝酒把自己的小舅子“結果”了，就是用斧頭在腦袋上劈了一下。胖子自己自首去了。就這樣。

胖子的媳婦走了。胖子的房子我經過那兒時特意看了看，還真像模像樣的，掛著一把堅強的大鎖。胖子這回判了個無期。據說那媳婦說要等著胖子出來。我相信。不過至少要十年后了。

很久以前我就和胖子玩耍。那時我們的河還是條河的樣子，有柳樹和楊樹，有蘆葦，有灌木叢。還有一個很大的菜園子。

我和胖子就在河灘上耍。夏天我們洗澡，冬天就滑冰。春秋挖野菜套麻雀。或者抓魚燒了吃。不過我們主要是摔跤，在沙灘上練習。胖子老是摔不過我，但是胖子很賴皮——你就是把他壓在身下，他也不服氣不松手。你松手了他會從后面將你摔到。

那天黃昏我已經將胖子第七次按倒在地上了。胖子喜歡摟住我的脖子不放。我說算了胖子你這樣我就不跟你玩了。胖子就松手了。我們站起來互相拍打泥沙。

忽然胖子叫了起來，完了，我的錢！

什么錢？

我媽媽給我五元錢叫我給她買藥。現在不見影了。胖子的臉色都變了。

我們就找，從衣服開始找，又順著我們玩耍的路線找。后來我們就拿了樹枝跟鬼子找地雷一樣在我們摔跤的沙地上找。

我們又分頭找。我現在還記得胖子那副欲哭無淚的樣子。我記得他一直不停地說著完了完了完了。

那天我回家吃飯的時候，胖子還在找，找個不停。至于他找到什么時候我就記不清了。我是要回家吃飯睡覺的。

那天我跟媽媽說，媽媽我撿到了五塊錢給你，咱們買肉吃。我想吃肉了。

媽媽悄悄地問我錢從哪來的。我說在商店門口撿的。

就這樣，那是１９８７年，那時候五塊錢能買二斤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