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凡好象棋者,無不知曉白頭翁。
白頭翁本是鳥名,但不知從何時起竟冠在了牛老漢頭上。
有人琢磨,那含義大概有兩層。
一是褒義。牛老漢的女兒長年患病臥床,為給女兒治病,牛老漢自離休后,與老伴攜手在樓下開了個小店,賣些瓜子、花生、水果糖之類的小商品。誰知生意清淡,牛老漢深感寂寞難耐。袖手幾天后,遂心生一計,買了副象棋,又請木匠做了個棋盤,就在店門口支起個棋攤,還寫了副對子貼在櫥窗上。
上聯是:如贏我,邀君上樓品茶酒
下聯是:若輸我,請友進店買東西
橫批是:以棋會友。
消息傳開,遠近棋壇中的高手、低手云集小店,一連數日,與牛老漢擺開了車輪大戰。據說象棋大師楊大華路經此地,見牛老漢須眉皆皓,紅光滿面,手搖蒲扇,從容鎮定,屢戰屢勝,恰似仙人一般,不禁脫口贊嘆:“好一個白頭翁,神了!”
白頭翁之名因此在工地不脛而走,且越傳越遠。
二是貶義。白頭翁是鳥,而“鳥”在古時是臟字。如李逵一惱就“鳥官”、“鳥人”、“鳥皇帝”地亂罵。用白頭翁取代鳥繼而用鳥來影射牛老漢,是幾個輸了棋不服氣的年輕人的專利。年輕人大都氣盛,輸一、二盤還繃得住,輸多了便不免焦躁起來,說話也不太注意分寸和衛生。牛老漢見狀,也不計較,只是朝店里喊一嗓子:“老伴,又來了個買東西的!”年輕人在圍觀者的壓力下,也不好食言,便脹紅著臉,進店胡亂買上幾樣東西,然后在圍觀者的哄笑聲中溜之大吉……
有人將白頭翁內含“鳥”味之意告訴了牛老漢,他聽罷卻微微一笑,道:“管他哩,我只按字面的意思理解。”又說:“這外號大伙叫慣了,我也聽慣了,何必壞了習慣!”
春節前,單位派我給白頭翁送慰問品。一陣寒暄后,他便指著棋盤挑戰,殺幾盤,怎么樣?見狀,我便挽起袖子,殺就殺!然后就炮二平五。我好用當頭炮開局,覺得這既可以直接威脅對方大本營,又可造成先聲奪人的氣勢,從而在心理上壓倒對方,為取勝奠定基礎。白頭翁抿了口茶,從容地還我以士角炮,我笑士角炮來得太慢。白頭翁微微一笑,道:“你莫管,我慢有慢的道理。”
也怪,我的當頭炮遇到白頭翁,就跟火藥淋了雨一樣,無論如何打不響。連下三盤,連輸三盤,且都死在他的士角炮下。就想,我不能壞了規矩,便欲進店買東西。白頭翁拉住我道:“你坐下,對子上的話是寫著玩的,何必當真?”我坐下后,他又道:“我問你,這士角炮慢不慢?”“不慢,您這是后發制人。”我老實承認道。“行,你小子還有點悟性。”他夸了我一句后,道:“這招是我那營長教的。”說著眼里便放出光來,開始了愉快的回憶:“當時,我給他當通訊員,一有空閑,他便教我下棋。他尤其善用士角炮。說士角炮進可攻退可守。進,能限制對方老將的活動范圍,再用臥槽馬與之配合,可致對方于死地;退,炮放在士角,有士守著,安全無憂,再把象上起來,家里的防守就固若金湯。”還提醒我,要是遇見用士角炮開頭的對手。切切不可大意,那是高手。
我笑道:“如此說來,你那營長也是高手了!”
白頭翁正色道:“豈止是象棋高手,還是戰斗英雄哩。”
“他那戰斗英雄該不會是水貨吧?”我開玩笑道。
“水貨?他的一個營繳了敵人一個團的槍哩。”白頭翁忙分辯道。
我故意搖了搖頭,笑道:“又在編故事。”
白頭翁急了,立即伸出小指頭:“騙你是這個。”接著道:“那年,胡宗南進攻延安,團里通知我們營連夜轉移。那天夜里,天黑得像鍋底。轉來轉去,敵人轉糊涂了,我們也轉糊涂了。糊里糊涂就接上了火,乒乒乓乓一通亂打。混戰中,我們抓到個大胖子,一審,是敵人的團長。營長便用槍頂著大胖子的腦袋叫他下令投降,不然就崩了他。大胖子怕崩,不敢不依。就這么著,一個團的敵人就投降了,于是……”
聽罷,我笑著問:“那你的營長現在一定是個大官吧,少將還是中將?”
聽我問這個,白頭翁的眼光一下黯淡起來。喃喃地道:“他……死了。”
我不由一愣:“死了?怎么死的?”
白頭翁望著遠方沉默了一陣后,道:“他成了戰斗英雄后,就到處做報告,整天生活在掌聲和笑聲里,并且成了一些女孩子的偶像,接到的信一天就是一捆,就像現在你們崇拜劉德華一樣。他沒經歷過這些,一下子就飄飄然了,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也忘了自己是個麻子臉了,以為他要怎么樣就可以怎么樣。那時他才三十出頭,愛上了一位剛到延安的女大學生,愛得那叫什么,哦,死去活來的。可幾次下來,人家女大學生就是不干。一天,他讓我把女大學生叫到他的房間,問女大學生為什么。女大學生說我是愛英雄不是愛你。他就說這不是一樣嗎?女大學生說這不一樣。說完,就要走。他不讓,兩人就撕扯起來。女大學生見營長的手槍放在床上,順勢拿起來想嚇唬嚇唬他,誰料一緊張卻扣了扳機……營長就……死了。”
“唉呀,你那營長英雄一生,卻是這樣的結局,真是太可惜了。”我惋惜道。
“唉,確實可惜,要不怎么叫世事難料呢?”白頭翁感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