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簪子

太陽出來的時候，我也出來了，我拄著拐杖艱難地挪到門口那塊廢舊的磨石旁，先把手里的棉花包放在石頭上，再慢慢坐了下去。這棉花包是我女兒給我縫的，我出門的時候隨時帶著它。坐在棉花包上，我的腿不再覺得那么僵硬，膝蓋骨也不再發(fā)出“嘎巴嘎巴”的聲音了。我把拐杖放在腳邊，往手心里吐了兩口唾沫，搓了搓后抿到頭發(fā)上。我的頭發(fā)全白了，閃著銀亮的光。過年的時候，我的大兒媳婦領(lǐng)著我去了趟縣城。她給我買了一身新衣服，還領(lǐng)著我去了一回理發(fā)店，那是我第一次進理發(fā)店，那些從花花綠綠的瓶瓶罐罐里散發(fā)出來的怪味兒啊，熏得我要吐。我想走，可她們硬按在椅子上，把我頭上的纂兒打開，給我燙了一頭小羊毛卷?；貋砗螅倚叩貌桓乙娙耍晌业膶O子孫女、兒子兒媳，還有女兒女婿們都說好看，莊鄰們也說好看，我照了幾次鏡子，覺得它的確是比軟塌塌的纂兒好看些。

頭發(fā)抿好了，我取出手帕搭在頭上，讓它遮住一點陽光。太陽光雖然很強烈，但我還是感到冷。我懷里抱著一個電手爐，這是我女婿送給我的，是一只小熊的模樣。它的外皮是用柔軟的皮子做的，里面不知道裝了些啥，插上電后它是熱的，拔下電來它還是熱的，能連著熱好幾天呢。我天天抱著它，感受它身上源源不斷的熱量。女婿告訴過我它的名字，好像叫什么暖手器。可我還是喜歡叫它電手爐，因為它和以前財主們捧在手里的銅手爐差不多。

莊鄰們出來了，和我打招呼：“阿奶，你早啊!”“阿奶啊，你又在等汽車呢吧？”我癟癟嘴，不想說話。以前莊鄰們和我打招呼的時候，我還很高興，就和他們說說話兒。可是，他們和我打過招呼之后就走了，誰也沒有耐心坐下來聽我說說話兒，我只好自己嘮叨幾句，把打開的話匣子不無遺憾地合上。慢慢地，我也學(xué)乖了，我知道現(xiàn)在的人都很忙。他們再打招呼時，我只是點點頭或癟癟嘴。這樣，他們的禮節(jié)也到了，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從我身邊走過去。我呢，也沒耽誤他們的正事兒，還不會招人厭煩，大家都高興。

我是在等汽車。班車從我家門前的馬路上開過，—天兩趟，上午一趟，下午一趟。我的兒女們來看我時就坐這輛班車。他們也忙，—年到頭難得見一次他們的面兒，所以多數(shù)時候我等不著?？晌疫€是愿意早早起來坐在門口等，說不定哪一天我的哪個兒女閑了，他們坐車來看我，我就可以從下車的人當(dāng)中看見他們的身影，班車是我一天當(dāng)中最大的盼望啊。

班車終于開過來了，這是一輛洋紅色的大轎車，車?yán)镒鴿M了人，我的心莫名地跳了起來，睜大眼睛仔細(xì)地盯著車門。有人下車了，是隔壁成奎家的女兒銀梅兒。銀梅兒抱著剛滿月的孩子，回娘家來了。成奎兩口子兩張老臉笑成了菊花，他們一個捧著外孫，一個扶著女兒，大聲說笑走回家去。我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懷里的電手爐掉到地上也不知道。當(dāng)年我的女兒也是這樣回娘家的，那會兒我也高興啊，我抱著剛出生的外孫兒舍不得放下，說：“孩子我給你帶著，你忙你的去!”我?guī)е鈱O，女兒和女婿一星期一趟地跑，來看他們的孩子。那會兒他們也忙啊，如今，我的外孫女兒也快有孩子了，可他們好像更忙了，他們再也沒有時間一星期一趟地來看我了。

司機從駕駛室跳了下來，跑過來扶住了我：“奶奶，你原坐下，這一趟沒給你帶東西。”他把我扶回到棉花包上，揀起電手爐放到我的手里，轉(zhuǎn)身跑了。這個司機我認(rèn)識，我的兒子、兒媳經(jīng)常托他給我捎帶東西。我兒子是這家汽車公司的一個什么領(lǐng)導(dǎo)，這些司機都?xì)w他管。按理說他坐車很方便的，即便這樣，他也很少回來，只是讓司機們給我?guī)б恍┏缘挠玫臇|西。

汽車開走了，卷起一陣塵土，轉(zhuǎn)眼，汽車消失了，塵土也消失了。巷道里空空蕩蕩，人們都各自忙去了，只有幾只雞和幾只羊陪伴著我。太陽暖暖的，可我卻一陣一陣地打著寒戰(zhàn)，我想趕緊回家喝一口熱茶，壓一壓身上的寒氣。我拄著拐杖，懷里抱著棉花包和電手爐，慢慢地走回家去了。

我的炕沿邊上安了一只很大的烤箱爐子，這也是我的兒女們給我安的，他們還給我拉來成卡車的煤，卸在廚房里。我往烤箱里添了幾塊煤，爐火呼呼地躥上來。水開了，我想熬一點奶茶。我掰了一塊茯茶下到小鋁鍋里，又撒了幾粒花椒，用筷子慢慢地攪著。茶葉散開，水變成了絳紅的顏色，房間里飄蕩著一股濃濃的茶香味兒。我起身去端牛奶，才想起來今天早上出門早，把牛奶忘了打了。我嘆口氣，只好把小鋁鍋從爐火上移開。沸騰的茶水也像我一樣嘆口氣，一下子平靜了。我拿出一袋奶茶粉，又拿出幾塊蛋糕。這也是我的兒女們給我買的，買好后托那位小司機帶過來的。小司機幫他們帶東西，也幫著帶他們的話：“奶奶，阿姨和叔叔說了，叫你以后別再自己熬茶了，小心燙著。這個奶茶粉跟熬的茶是一樣的，您喝的時候沏一杯就行了。”

我沏了一杯奶茶粉，又拿了一塊蛋糕。蛋糕很新鮮，軟軟的，閃著金黃油亮的光。奶茶粉泛著褐色的泡沫，香味直往人的鼻子里鉆。這兩樣?xùn)|西的營養(yǎng)都很好，可他們也許忘了，蛋糕是甜的，奶茶粉是成的，我根本就吃不下去。我只好先就著開水吃蛋糕，再喝奶茶粉。我不想吃這些東西，可不吃它我能吃什么呢?我八十多歲了，雖然眼睛耳朵都很好，牙口也好，可我的胳膊和腿就像這烤箱中的火苗，沒有一刻不是哆哆嗦嗦的。我想吃一碗熗了蔥花，放了芫荽的面片，可我做不了啊! 我在火爐邊慢慢地喝茶，一邊喝一邊習(xí)慣性地吹吹茶葉。吹完我又笑了，奶茶粉里頭哪有茶葉呢?現(xiàn)在的人可真能啊，居然能把奶茶壓縮成面面兒裝在紙袋子里往外賣。茶水怎么能變成面面兒呢？這個道理我想了很久也沒想明白。在我們的生活中，奶茶不僅是一種飲料，它還是一種親情，只有重大節(jié)日或遇到好事時我們才喝奶茶。以前熬奶茶的時候，孩子們圍在灶臺邊，眼巴巴地看著我熬奶茶。我往開水鍋里下茶葉、下青鹽、放花椒、放姜片，把潔白的奶子往熬成血紅的茶水里一倒，滿屋頓時飄起了奶茶的香味，最后，我拿起幾枝荊芥在灶火里燎一燎，把還在冒著火星的荊芥頭往奶茶鍋里一摁，“嗤”的一聲，更加美妙的茶香從鍋里躥上來，濃郁得化都化不開。孩子們喝奶茶的時候，都喜歡用荊芥蘸著奶皮舔一舔，小口小口地啜。這才叫奶茶啊，如果把它壓成面面兒，那么，它的香味、它的顏色，還有，把它燒開溢鍋時孩子們的尖叫聲，也能壓到這些面面兒里頭嗎?

我突然不想喝這種沒有茶葉的奶茶了，我把剩下的幾包奶茶粉都撕開，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都倒到清茶鍋里。包裝紙扔到火爐里，火苗一跳，那些紙袋就飛揚起來，最后，它們散落在紅色的煤塊上，就像幾只黑色大蝴蝶停在了美麗的花朵上。我端著重新熬過的奶茶來到院子里，正午的陽光一片燦爛，奶茶鍋冒著裊裊的香氣。園子里的花兒看見我出來，都紛紛亂晃起來，想必它們也聞見奶茶的香味兒了吧?我把奶茶放在花園臺上，撫摸著一朵金黃色毛茸茸的向日葵：“聞吧聞吧，我知道，你不光喜歡太陽，你還喜歡好聞的味道?！?/p>

我端起茶杯，和向日葵輕輕碰了一下，準(zhǔn)備在花園邊喝茶。可是，我突然發(fā)現(xiàn)茶杯里有根茶梗立了起來，我的心又猛地跳了一下，差點失手把茶杯扔掉，我低頭看奶茶鍋，發(fā)現(xiàn)有許多茶梗都立在奶茶里，就像海豚魚一樣，立在水面上，等待著人去和它親近。我的心跳得更厲害了，臉頰上浮起兩片紅暈。按我們這里人的說法，茶桿立起來就預(yù)示著有人要來了。誰會來呢?自然是我的兒女們啊。我放下茶杯，哆哆嗦嗦地抓了一塊頭巾，裹住我的小羊毛卷，又哆哆嗦嗦地拄起拐杖，往門口走去。我確信我的兒女中有一個人要回來，一定能來，茶梗都立起來了，他們怎么可能不來呢?這時候，我仿佛看見他們從班車上跳下來，伸開雙臂朝我撲來，嘴里喊著：“阿媽啊!阿媽啊!”

我來到大門外，又坐在了那塊舊磨石上，班車很快開過來了。我不著急，反正它會停下的，說不定我的兒女們已經(jīng)從座位上走到車門口，從車窗里看見我了呢!怎么回事?它居然沒停，呼嘯著從我的眼前一下子開過去了。不會吧?茶桿可都是立的呀，不是一根，而是無數(shù)根，它們密密麻麻地立在奶茶鍋里，就是昭示著我的兒女們要來啊。從古至今人們都這樣說，也都這樣信，它不會有錯的。一定是司機開得太快了，來不及剎車。它會停下的，我緊緊地盯著汽車?？墒?，汽車別說停下來，連慢都沒慢一下，它跑到長長的公路盡頭，拐過一個彎，不見了。

我呆呆地坐在舊磨石上，想回家去，可是我拄著拐杖站了好幾次都沒能站起來。一陣風(fēng)刮過來，把我裹在頭上的頭巾吹跑了。幸虧不遠處有個小男孩在玩耍，他揀起我的頭巾給我送了過來。我把頭巾重新裹到頭上，他盯著我的頭發(fā)說：“咦，奶奶，你的頭上下了一頭的白雪。”我撫摸著滿頭雪白的小羊毛卷，感覺十指冰涼。他又說：“奶奶，你頭上頂著白雪，難道不冷嗎?”我冷啊，孩子，可冷又有什么辦法呢？

我又重新回到了院子里，大門一關(guān)，風(fēng)小了許多。我坐在一塊羊皮墊子上，這塊羊皮墊子和我一樣老了，身上的毛都被磨禿了。奶茶已經(jīng)冰涼，原先立著的茶桿一根都不見了，想必都已經(jīng)沉到鍋底去了吧。一天兩趟的班車已經(jīng)開過，對我來說，這一天就算過去了?？墒?，太陽還懸在高空，離天黑還早得很吶。唉，我怎么打發(fā)這一下午漫長的日子呢?那就說說我的故事吧。我老了，什么都于不了，就喜歡說說話兒。沒人聽我說，我就說給園子里的花朵，身下的老羊皮墊子，和那靜靜高懸在天空中的太陽。它們不忙，也不會嫌我嘮叨，會把我的故事一字一字地聽下去的。

年輕的時候，我也忙，我一個人拉扯著幾個孩子，臉朝黃土背朝天地在土里刨食。我從來沒有回過娘家，有時候，在地里拔草，看見別人家的婆婆背著干糧，提著砂瓶來送飯，看見兒媳婦們?nèi)酉络P子，摘掉涼圈帽，嘴里喊著“阿媽阿媽”，朝婆婆跑去，從婆婆的懷里接過孩子，撩起衣襟給孩子喂奶。我也會想起我的母親。但這片刻的想念很快被怨恨所代替，我沒有婆婆，也沒有丈夫，沒人疼沒人愛，我只帶著孩子過著孤苦伶仃的日子。說起來，這都怪我的母親。我的家鄉(xiāng)在一個一馬平川的地方，有一條大河在這塊平展展的土地上蜿蜒流淌。我們在這塊土地上種莊稼，種油菜，放牧牛羊，日子過得平靜又安詳。夏天的時候，我的家鄉(xiāng)漫山遍野開滿油菜花，我特別喜歡提個小籃子，在那一望無際的鵝黃色花海中揀拾野菜。秋天的時候，這些金黃色的油菜花就會結(jié)出像珊瑚一樣紅艷艷的油菜籽。家家戶戶都把菜籽往油坊里送，出來的時候，菜籽就變成了清亮亮的清油，空氣里彌漫著濃郁的菜籽油香味，吸一口，那沁人心脾的香味讓人陶醉不已。

我長大了，就在這油菜花的香味里長成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有媒人上門來了，我雖然對自己的婚姻做不了主，但我不想離開自己的家鄉(xiāng)，我對母親說：“阿媽，只要能天天見著你，你把我隨便打發(fā)給誰家都行。”可是，母親偏不偏的把我許配給了一個外鄉(xiāng)人。那一年天遭大旱，家家戶戶都斷了炊煙。我家也一樣啊，地里的野菜挖光了，草根也挖完了，樹上的樹皮也被剝得赤裸裸的了。我的幾個弟弟妹妹都挺著細(xì)長的脖子，頂著一個碩大的腦袋，走路開始搖搖晃晃了。這時候，有一個外鄉(xiāng)人上門來，他背來了一袋麩皮，又從懷里掏出一根銀簪子，條件是，要帶我走。我不愿意啊，跑到野外失聲痛哭。外鄉(xiāng)，外鄉(xiāng)在哪里啊?那里有開到天邊的油菜花嗎?那里有清澈見底的河水嗎?那里有像珍珠一樣雪白的羊群嗎?還有，外鄉(xiāng)有飄在空氣里的清油香味嗎?我躲在油菜花地里哭得天昏地暗?？蘩哿?，就到河邊喝口水，河面倒映出我的影子，這才發(fā)現(xiàn)，我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一樣明亮；我的臉龐像美麗的油菜花一樣嬌艷；我的頭發(fā)像河邊的柳絲一樣柔軟濃密。一個外鄉(xiāng)人，他憑什么就用一袋麩子把我換走啊?

然而，我還是跟著外鄉(xiāng)人走了。等我從河邊回來的時候，麩子已被打開，煮到了鍋里，弟弟妹妹們拿著碗，眼巴巴地守盼著。我跟著外鄉(xiāng)人，不，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我的丈夫了，離開了家鄉(xiāng)。走過那一片美得令人心顫的油菜花，我回過頭，惡狠狠地說：“阿媽，你為了一袋麩皮和一根簪子就把我換了，我這一輩子也不會回來看你的?！?/p>

婆家在腦山地區(qū)。沒有油菜花，也沒有清澈的河水，只有那磕磕絆絆的山巒。我們在山上開出點土地，種燕麥，種青稞。沒有水，灌溉只能靠老天爺下點兒雨。丈夫因受不了貧窮，常年在外做生意。可他除了每年春節(jié)回來給我留下一個孩子外，其它什么都沒留下。在他給我留下第四個孩子的那一年，他跟著一個家鄉(xiāng)更遠的外鄉(xiāng)女人走了。聽到這個消息時，是我剛生下老四的第三天，我一口氣背過去，一頭栽倒在炕沿下。

不知過了多久，我醒來了，看見三個兒女圍著我哭。他們想把我扶到炕上，搬不動。我掙扎著站起來，天已經(jīng)黑了，我的孩子們一天沒吃飯，我擦掉他們臉上的眼淚，拿起一個破木盆到廚房的窖里取土豆。

我踩著窖壁的臺階一步一步下到窖里，窖里又濕又冷，我剛撿了兩顆土豆，一股陰冷的寒氣襲來，我打了個冷顫，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是孩子們的叔叔和嬸嬸把我拉上來的，剛拉上來的時候，我全身僵硬，面如死灰，四肢蜷縮成一團，怎么掰也掰不開。來看我的人都說是沒救了，幾個老太太抹著淚說：“可憐呀，才生養(yǎng)下三天，就下到洋芋窖里，一定是叫風(fēng)打了，這可怎么辦哪?”丈夫的一個本家大爺喝住了她們：“你們悄悄著!去叫她的娘家人來，是她自己下到洋芋窖里的，別說是我們家害了人命。”

三天后，母親來了。我不知道她是怎樣顛著一對小腳走過那漫長路途的。母親來時，我仍蜷縮成一團躺在炕上倒氣。孩子們圍在我身邊，一個給我喂面糊糊，另一個給剛出生的小弟弟喂面糊糊。母親看見我的慘相，她沒有哭，只是把自己身上的羊毛褐衫脫下來，蓋在了我身上?？匆娢夷菐讉€面黃肌瘦的孩子，她也沒有哭，打開包袱，取出帶來的青稞面錕鍋饃饃，給每個孩子掰了一塊?？墒牵?dāng)她伸手摸到炕上，發(fā)現(xiàn)那炕是冰冷的時候，母親哭了，她用頭碰頂房柱子，碰得發(fā)髻都散開了，灰白色的頭發(fā)如枯草一樣散落在她肩上。母親哭了幾聲后，突然意識到了什么，她止住了哭，把眼淚鼻涕一把抹到鞋底上，轉(zhuǎn)身出去了。

不一會兒，炕洞里冒出濃濃的炕煙，我的身子底下慢慢暖和了。炕一熱，我的身體不再那么僵硬，呼吸也順了許多。我靜靜地躺著，感受著母親帶給我的溫暖。后來，天黑了，母親還沒回來。天黑透了，還是沒有回來，直到后半夜，我的母親才裹著一身寒冷回來了。她抱著一張新剝下的山羊皮，小腳蹣跚地走進了大門。我想問她是從哪兒找來的，可母親不讓我說話，她把我所有的衣服都脫光，讓我赤條條地躺進羊皮里，然后，她把羊皮包扎起來，像捆麥子那樣緊緊地捆住了我。

一股濃重的腥膻味鉆進我的鼻子里，羊皮上的鮮血粘在我的皮膚上，滑膩膩地難受，母親這才開口說話：“丫頭啊，忍著點吧，剛宰下的山羊皮才能拔掉你身上的風(fēng)。你好好養(yǎng)病，孩子我給你看著?！?/p>

以后，母親就圍著我們娘兒幾個轉(zhuǎn)，晚上她就和衣睡在我們身邊?？粗∧_顛顛地忙來忙去，我沒覺得什么。直到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她脫鞋上炕的時候，那潔白的裹腳布里有殷紅的鮮血滲出，這才知道，母親忍受了多么巨大的痛苦啊，她的痛苦不只在身上，更在心上。

一個月后，母親給我解開了老羊皮，我的四肢又像以前一樣靈活了，臉上也脫盡了死灰，重新變得紅潤起來。而且。在母親的精心照料下，我縮回去的奶汁又涌了出來，像泉水一樣源源不斷，把我的小兒子喂養(yǎng)得又白又胖。

我的身體恢復(fù)了，母親卻要走了。我領(lǐng)著孩子們送了一程又一程。我舍不得母親走啊，母親就是我的主心骨，有她在，我什么困難都不用怕，因為她總能想出對付困難的辦法來?？墒牵赣H不是只有我這一個女兒。我還有弟弟妹妹們，她的心被分成了幾塊，她在照顧我的同時還牽掛著他們吶，她安頓好了我們娘兒幾個，就該回去操心自己別的兒女了。

母親把我們母子擋在一塊大石頭旁：“丫頭啊，千里路上送人，總有個離別的時候，再別送了。等明年莊稼成了，阿媽再來看你。”我們立在石頭旁，目送著母親遠去，土路上留下了兩只小腳踏出的無數(shù)個密集的小腳印。

第二年麥子黃的時候，我沒有等來母親，卻等來了母親生病的消息。帶話的人說：“你阿媽病得很重，快去吧。再不去，恐怕見不上一面了。”我忘了當(dāng)初發(fā)下的誓言，心急火燎地收拾東西準(zhǔn)備回娘家?？晌曳榱思依铮矝]能找出一樣能帶給母親的東西。我咬了咬牙，裝了一背斗土豆，跑到一個酩餾坊里換了一砂瓶甜醅。

我把兩個大點的孩子扔在家里，把兩個小的孩子帶在身上。我背上背著一個，手里牽著一個，另一只手拎著砂瓶，踏上了回娘家的路途。第一天過去了，沒覺得什么。第二天，我的腳上就打起了水泡。我把一歲的兒子抱在懷里，把三歲的女兒背在背上，一只手拎著砂瓶，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因沒錢住店，晚上，我們娘兒三個只能睡在人家的草房里或屋檐下。我把兩個孩子摟在懷里，看著滿天的星星閃呀閃，有時候，看見一顆流星劃下來，就想：哪一顆才是我的母親呢?母親啊，你可千萬要等著我呀，你的女兒在看你的路上啊。

第三天，我實在走不動了，只好把兩個孩子分開。我先抱著女兒提著砂瓶走一段，把女兒和砂瓶放在路邊，再回去抱兒子。那會兒，路上沒有人，卻常有野獸出沒。我把兩個孩子分開抱著走的時候，心里急啊，急得滿嘴都是大燎泡。好在老天爺長眼，雖然有狐貍啦、野豬啦常常在田野上跑過，卻沒有傷著我的孩子。可是我的一砂瓶甜醅卻沒能留給母親。等我抱著一個孩子趕到另一個孩子身邊時，發(fā)現(xiàn)那個孩子正把小指頭伸進砂瓶里，蘸一點糖水在用舌頭舔?？粗臀乙粯优铑^垢面，嘴唇上盡是血痂子的孩子，我的心軟了，提起砂瓶讓孩子喝幾口甜醅水。等到抱下一個孩子時，我也提起砂瓶讓孩子喝幾口甜醅水。不知不覺地，一瓶甜醅就讓兩個孩子喝光了。等快走到母親家時，砂瓶里再也倒不出一滴糖水了，砂瓶徹底空了。

我就這樣抱著孩子走了整整五天。第六天，我又看見那一片金燦燦的油菜花了，我的家鄉(xiāng)到了。我重新背起一個抱著一個，拎著空空的砂瓶，走進了我兒時的院子。

母親躺在炕上奄奄一息，一年前花白的頭發(fā)此刻已全白了。眼睛沉陷著，嘴唇灰白。我想給母親喂點什么，可一路上千辛萬苦帶過來的甜醅，卻讓自己的兩個孩子給喝了，我明知道這樣做不對，可我沒辦法呀。母親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了，她拉著我的手，深陷的眼里滾出無數(shù)顆淚珠來，這些淚珠淌到母親滿是皺紋的臉上，再順著皺紋慢慢淌下來。從那以后，我深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淚水橫流”了。我想，發(fā)明這個詞的人一定是個滿臉皺紋的老年人。

晚上，我的一個嬸嬸來看母親。她看見我，就哭了：“丫頭啊，你終于來了，我以為你不會再來看你的阿媽了。你不要恨你的阿媽，那會兒生活困難，她也是沒辦法呀。不把你舍出去，你的弟弟妹妹們就要餓死。”我和嬸嬸說話的時候，母親一直拉著我的手。突然，有一只冰涼的東西塞進了我的手心里，我低頭一看，是一根銀簪子。是丈夫換走我的那根銀簪子嗎?可那根簪子已經(jīng)換成糧食吃掉了。嬸嬸說：“你阿媽心里難受。等生活好轉(zhuǎn)一點后，她就口挪肚攢地攢錢，給你照著原樣兒打了一根銀簪子。為了這根簪子，你的阿媽十幾年來沒縫過一件新衣裳?！?/p>

當(dāng)年我跟著外鄉(xiāng)人走的時候我沒哭。我在陡峭的山坡上拔燕麥的時候我沒哭。丈夫扔下我們母子出走的時候我沒哭。我?guī)е⒆觽兂粤松项D沒下頓的時候，我也沒哭過?？墒?，母親遞給我這根簪子時，把我淤積在心底的淚囊戳破了。我伏在母親的身上放聲大哭，阿媽啊，我今天才明白，這個世上有多少事情我們都做不了主啊，有多少事情只能選擇無奈和屈服。就像我給你拎的一瓶子甜醅，可到最后，你還是沒有喝上一口。我為了顧自己的兒女啊。我為什么不能給一個行將就木的人，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一點甜蜜的念想呢?

母親走了，她把我最后的一滴眼淚也帶走了。埋葬了母親后，我回到了婆家，拉扯著四個兒女苦熬苦掙，這就是我的命，我認(rèn)了。從此以后我再也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再苦再難我也咬牙堅持了下來。好在我的四個兒女都很爭氣，他們念書的念書，當(dāng)兵的當(dāng)兵，到最后，都出息了。

那一次回家看過母親之后，我就再也沒有回過娘家。母親沒有了，我回去看誰呢?又有誰來填滿我孤寂冷凄的心里那所有的坑坑洼洼呢?母親活著的時候，我雖然對她有氣，但我的心里總還有一個希望，那就是我的家鄉(xiāng)和唯一疼愛我的母親。如今，母親沒了，家鄉(xiāng)也沒了。其實，在我們每個人的心中，母親就是家鄉(xiāng)，家鄉(xiāng)就是母親啊。只可惜，這個道理我們都明白得太晚太晚，直到父母去世了，才想起家鄉(xiāng)的珍貴來。

母親啊——

太陽隱去了，它把最后一片霞光抹在了天邊，染得天空紅艷艷的。園子里的花兒紛紛低下了頭。不知是它們看到太陽落山要睡覺了，還是聽我的故事聽得傷感了。花兒啊，謝謝你們陪伴著我，聽了我一下午的嘮叨。

我回到屋子里，添了幾塊煤，房間又變得溫暖起來。我脫了鞋，爬到炕上，插上了電褥子。又把鞋揀起來，用抹布擦了擦上面的灰塵。這雙鞋子是我的大孫子從北京給我買的，據(jù)說是用鹿皮做的，穿上又輕便又暖和，我非常珍愛它。

電褥子暖上來了，我坐在炕上，對著空蕩蕩的房間繼續(xù)講著我的故事。天慢慢黑了，房間里一片漆黑，可我不想開燈，開燈有什么用呢?對我來說，白天和黑夜都是一樣的，都是孤孤單單地枯坐著，一天到晚默不作聲。只不過白天是太陽看著我枯坐，夜晚是月亮和星星看我枯坐。爐子里的火苗一閃一閃的，像一個快樂的小女孩在跳舞，她是那么年輕那么活潑，她體會不到一個老人內(nèi)心的孤凄和失望。母親留給我的銀簪子我珍藏了幾十年了，年輕的時候，我的頭發(fā)烏黑濃密，戴上它，就像戴了一朵白玉蘭花一樣好看?？晌沂莻€寡婦，日子過得窮困潦倒，我即便戴上白銀的簪子，我的臉還是青黃色的。后來，生活好了，可我的頭發(fā)卻變白了，再好看的銀簪子戴到滿頭白發(fā)上，也顯不出它的美麗來。我只好把它珍藏起來，我想送給我的兒女。我在心中暗暗有個希望，哪一個孩子最先來看我，我就把它送給誰。現(xiàn)在一根銀簪子值不了幾個錢，可是，我的兒女們把它別在烏黑濃密的頭發(fā)上，一定就像戴了朵白玉蘭一樣美麗。

孩子們，你們?yōu)槭裁茨敲疵δ?你們就忙到不能陪你們風(fēng)燭殘年的老母親說說話嗎?你們給我捎帶東西，我吃得好，穿得好，可我的內(nèi)心多么凄涼啊，我守著烤箱，插著電褥子，懷里抱著電手爐，腿下墊著棉花包，可我過的卻是冰冷冷的日子。

我坐在黑暗的房間里撫摸著銀簪子，它在火苗的照耀下發(fā)出潔白如玉的光。孩子們哪，我想把銀簪子交到你們手上，我能等到你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