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西寧,在我童年的記憶里,印象最深的一件事兒,發生在我大約七、八歲的時候。
那時候西門城樓已經被拆除了。在南側斷垣的斜坡上頭,我和兩三個街坊小孩擺弄破磚頭玩,一不小心把半塊磚頭踩落下去。那破磚頭在斜坡上彈了一下,跳起來蹦出去,端端砸在城墻邊一個小吃攤的木頭飯桌上,“咚”地一聲,隨即砸出了一陣刺耳的碗盤碎裂聲。我被嚇得目瞪口呆。只見那個攤主手里舉著切釀皮的菜刀,向上指罵喝問是誰干的。我回頭一看,兩三個玩伴兒齊刷刷地用手指著我。那攤主就扔下他的刀,撩起圍裙爬上斜坡,要來收拾我。
在他距我們幾步遠的地方,我突然一屁股坐下去,從另一面坡上滑溜下去,撒腿往西面跑去。那攤主一時下不來,就喊叫他的婆娘去追我。我回頭一看,那女人咬著牙指著我飛快地撲過來,我就沒命地跑將去。可是我怎么也找不到父親上班的廠子。我見那女人要追上來了,我就順著那時叫做“南番倉”的小道往西更加沒命地跑。也不知跑了多遠,一條河擋住了我的去路。我站在高高的石砌陡坡上,望著嘩嘩的河水不知逃向何處。絕望中回頭一看,卻發現后邊連個人影兒都沒有。
我在驚慌和慶幸中哭了起來,感到一種莫名的委屈。我跑對了方向,卻跑錯了路線。如果順著馬路往北面跑,就能很快跑進父親上班的廠子里,可是我跑到了馬路的南面。若不是這條河隔斷了我的逃逸之路,我肯定還會跑下去。我應當感謝這條河,是它結束了我驚慌的逃命。
這條河,就是麒麟河。
我出生在麒麟河邊、鳳凰山下,我的父輩選擇了這個地方安身立命,我們便成了城外人。在我的記憶里,對麒麟河的印象要比鳳凰山深刻得多。自打上學起,這條河就跟我親密起來。我就讀的西關街小學的后面,就是麒麟河。對這條河的好感,使我經常逃課。春秋季節去河里摸魚。夏天在操場上瘋玩,弄得滿身是土,滿頭是汗,就去麒麟河里玩水泡澡。冬天去麒麟河里砸冰塊兒吃,如果遇有滑冰的小孩兒,就把冰車搶過來玩。就這樣,常常忘了去上課。也有的時候與幾個“壞同學”在橋下的冰上踢球玩,或比賽“滑溜兒”。小學六、七年問,我們經常沿河邊走,邊玩邊回家,不覺得路遠,但回家的時間卻用去了很多很多,常常是沒有時間寫作業,第二天被老師攆出教室,讓爬在窗臺上補寫作業。
在麒麟河東岸高高的連沙巖崖頭上,是我曾經的家。院子里的人們經常站在西墻根,遠眺麒麟河里那東一綹西一綹的河水,看著對面林木蔥蘢的麒麟公園。從春到夏,從秋到冬,年復一年,景復斯景,但人們還是要無由地去看。有時候端著飯碗看,有時候做著針線活兒看,有時候抽著廉價的煙卷兒喝著老茯茶邊聊天邊看;有時說景兒,有時說事兒。我們小孩兒們也跟著看,踮著腳尖兒,爬在墻頭上看。不具體看什么,就那么傻看,或爬在墻頭上望著河灘吹牛,說憨話……
那是個夏天的傍晚,滿院子里的人們都擁到西墻根兒看麒麟河,女人和娃娃們占據了墻頭低的地方,男人們搬了凳子踩上去,從墻頭高的地方伸長脖子張著嘴巴望出去,還有的小伙子上了房頂看。大家嘴里嘰哩哇啦地說著,高聲大氣地叫著:
那個是箱子呀!
看哪,那個肯定是案板!
那個是炕柜!
那個是窗扇子呀!
哎!快看,下來了幾個騾子!還有毛驢兒哩!
啊喲!這么大的樹也漂著哩……
我也看見了:滿河灘的水,麒麟公園的圍墻倒了一大截子,水面忽閃忽閃的,黃乎乎的,上面漂浮著數不清的被煙熏黑了的木頭——房梁、柱子、椽子,牲口們盡力揚著頭,打著漩兒往下游漂;還聽見水中大石頭撞擊的沉悶的“嘭噔”聲……這是怎么啦?
大人們詫異地說:今兒我們這里雨下得不大呀,莫道是大南川里雨下得大嗎?這么大的荒水,沖掉了多少莊子啊?
這是我見到的麒麟河的另一方面,它收攏起大南川的災難,殘暴地向下游沖過去。
打那時起,我記住了麒麟河的“荒水”,此后,但凡我們在河灘里玩的時候,誰要惡作劇地喊一聲“荒水下來了!”我們都會神經過敏般地向岸上跑去。我們還會經常聽到玩伴們討論關于逃離“荒水”的方法:最好的辦法是順下游方向斜著朝岸邊跑,跑到岸邊還要往高處跑;最危險的辦法是直著向岸邊跑,絕對不能迎著水頭跑……直到現在,我有時候還在夢里逃荒水。
六十年代初期,大約是我十歲多點的時候,開始承擔家里的供水,先是抬水,后是挑水。我的家坐落在堅硬的沙石巖上,雖然房基堅固,但不能鑿井取水,家里用水只有去挑,我們叫擔水吃。
先是在解放渠里擔水,那時我們把解放渠叫做“官溝”。傍晚或清晨去官溝擔水,水比較清些,路也近些,再澄它一夜或一天,可以飲用了。但是一旦官溝退了水,就要去麒麟河里找泉水,那要繞很遠的路,上坡下坡,累死累活不說,要是家里等水做飯,真要把人急死。有時遇著下雨,泉水變濁了,又要涉過麒麟河到麒麟公園里去找泉水。還有的時候,放學后貪玩,回家吃完飯后摸黑去河里找水,可以叫披星戴月挑泉水。
再說抬水,那可是一件煩心的活兒,為這姐妹們常鬧不團結,兄弟姊妹們為抬水,把桶繩爭著推向離自己遠的位置,端著扁擔練推手功,經常會打起來,摔了扁擔鬧氣。如果與鄰舍家的娃兒搭伴兒則好辦些,可以輪換前后位置。再后來,官溝有多半時間沒水,即便有水時,大人們也不讓挑,因為那官溝里夏天是打窖洗游泳的好去處,我們幾十個水里白條都泡進去由著性子折騰渠水,大人們嫌那水臟。所以,我們的飲用水主要靠麒麟河,而那時,又到了我能擔水的年齡,大約是十二歲。
再后來,公家在麒麟河兩岸筑了那么長的一條防洪墻,當河水泛渾的時候,我就到麒麟公園去擔水。那是很辛苦的事兒,一個下午只能擔兩次,因為路遠,還要蹬過幾道河水,找到一處高坡后,把扁擔橫著插進防洪墻上的小洞內,墊腳爬上去,再用扁擔勾上來兩只桶,繞進公園里找到就近的泉水,再回到防洪墻上,把裝滿水的桶用扁擔吊下去,再用扁擔勾住墻頭爬下去,然后擔著水蹚河水。
那時候,我非常痛恨這條麒麟河,它不給我們清水,濁掉我們的泉眼,還這么地寬,這么地難蹬過去,還要走出那漫長的高低不平的河床,那個累,那個煩,我們吃的那一擔水啊……
后來我參加了工作,住在廠里,有時候輪休回家后去擔水,但大門口已經有了自來水供水站,麒麟河對我擔水的恩賜和磨難都結束了。
六十年代生活好一些的時候,院里的人爬在西墻頭上看河灘的機會多了,因為麒麟河里有大家的生計。起先是婆娘娃娃們去砸石頭,砸一立方石頭能賣幾塊錢呢!我也去砸過,用一片鐵皮條彎個圈兒再做個把兒,把小石頭放進圈兒當中,用鐵錘砸成寸大的碎塊就行了。大家砸得那么認真,那么賣勁,滿河灘的石頭,砸碎了就能變成油、鹽、面粉、電費還有衣服、學費等等。我砸了約有炕桌那么大一堆,去揀石頭時,忽然在心里怨那些人真笨,何不揀好砸的石頭砸呢?我抱了一大塊花石頭,只幾下就砸完了。正在暗喜之間,管工的一個人走過來說:你這個娃娃砸的是“麻拉石”,這個石頭太酥,不能用,你這一堆不能收!
爬在西墻頭上。院舍們有時還會盼著下大雨,淌荒水,據說那樣的話,河灘里的灰石就多了。他們是揀燒石灰的那種石頭的人。另一院舍說不能淌荒水,要不我的沙坑就淤平了。他是靠挖沙子過活的人。還有養著毛驢車的人家,他們指望河灘里的沙子也多,石灰石也多,今天瞅準了,明早就去河灘里搞運輸……
我少年時有了繼母。用現在的話說,她是政治上不成熟,被人一抬舉就信口胡說,不想后果,所以人們起初喜歡她,漸漸就疏遠她。老天爺可能也不喜歡說話不負責任的人,見她身強力壯,就罰她做最粗笨的苦活,我們做兒女的也就跟著受苦。我干的活雖然是幫手的活,但揀石灰石,揀河光石,挖沙子,打土塊,拉架子車等都干過。現在回想,那時候城市建設要什么材料,這幫人就干什么活,而這些活計,都離不開麒麟河。就我來說,不知從它那里擔出去了多少水,弄出去了多少礦物質。
那時的麒麟河,被尋生活的人們翻騰得千瘡百孔,它就那么心甘情愿地忍受著。過一陣子,它就像大哭一場般地發上一次大水,它身上的那些傷痕便平復了,又讓人們去翻騰,去制造新的創傷。那時,我雖然很受苦,但我覺得大家都是這個樣子,也不知道不受苦是個什么樣的活法,所以也沒覺得是在受苦。但要說到苦難的話,我想我和麒麟河是在一起的。如果說誰受的苦更多一些,我想應該是麒麟河,因為它承受了多少人家的苦日子啊!而我呢,是一個連自己也承擔不了的少年。
麒麟河對我的折磨延續到我參加工作以后。我的工作單位在沈家寨,上班或回家,都要過麒麟河。那時,從西關橋往上游,只在尕莊有一架解放渠的渡槽,再無橋梁,都在滿河灘里尋路走。我和我的自行車一起成了“見河愁”。無橋且罷,只是四季變化,春融如沼、夏雨河漲、秋水激湍、冬流如槽,天氣瞬息變化,河水須臾漲落,過河真成了大問題。有時候推著自行車,有時自行車騎著我,在寒風中、在雨霏中、在烈日下,在我家至汽車制造廠這段八、九公里長的河道上,幾乎在每個地方,我都尋找過過河的位置。只有在枯水期的一段時間,可以放心地從便橋上過河。在那個八、九年當中,我無數次地在麒麟河的兩岸之間走來走去,那是多么令人傷腦筋的往復運動啊,麒麟河真是一條麻煩河。回想那時,硬著頭皮騎行在麒麟河粗糙的河床上,猶如在夢魘當中一般。
有一年,我們幾個同事騎自行車去塔爾寺,才知道麒麟河原來有這么二、三十公里長;后來我又乘“青海湖”牌卡車上了拉脊山,又為麒麟河有這么長的源頭而感慨不已;同時,又被大南川的綠野所震憾,因為有了麒麟河,大南川才變得如此郁郁蔥蔥,充滿了生機和活力。
九十年代初,我在城市建設部門工作,市政建設進入了治理南川河的新階段。有一次,我站在西關橋上倚欄悵望,望著這條寬闊而又裸露的河床,望著那些亂點河床的石頭、沙梁、水流、沙坑、垃圾,一種沉沉的負重感和破碎的歲月情懷襲上心頭。這條滿目瘡痍的河,磨去了我的少年和青年時代:這條時而不馴時而嫵媚的河水,載去了我以大自然為玩場的緊張和愜意。一切都成了記憶,我幾乎就是從那些亂石堆里走出來的,幾乎每塊石頭上都可以晾曬我的一片兒記憶。
那時候,生活上的物質條件固然很差,大人們還承受著精神上的磨難,但我們在這條麒麟河里玩得是多么地自由、多么地開心!每個冬天幾乎都是在麒麟河的冰面上溜過來的,每個夏天幾乎都是在麒麟河的水波中泡過來的。想想現在的小學生、中學生,他們背著沉重的書包,忍受著考試的壓力和家長的抱怨,雖然喝著牛奶、吃著香肉、穿著時裝,但他們只能快活在學校的操場上,無奈地被關在蜂窩似的家里,想必是非常苦悶的。世上的事兒,就是不能兩全齊美。我們那時候吃得差,穿得少,沒有玩具,只好從鳳凰山上玩到麒麟河里,再從麒麟河里玩到鳳凰山上。玩的節目全是隨季節的傳統游戲或自創的玩法,玩具工具全部自己動手制造,雖然丑陋不堪,卻玩得盡興。如果讓現在的孩子去南禪寺孔雀樓的大脊上玩打仗,家長們絕對會瞪著兩只眼睛堅決地說:不!
如今的麒麟河變了,從它的入湟口開始,到六一橋,已經得到了徹底治理和美化,河床上已是寬闊平靜的水面,給日新月異的城市生活注入了一份少有的靈氣。兩岸花壇擁道路,翠屏掩高樓;空中數橋飛架,各呈姿態;橋上行人往來,汽車如梭;條帶形公園游園順河布置,梯級水面層層相疊……麒麟河抖落了它渾身的污泥,擦亮了它的鱗片,昂揚起它神靈的頭顱,與翠翎峨冠的鳳凰山相依相攜,互映互輝,展現出新時代的奪人魅力。
我懷念往昔的麒麟河,它滲透了我的記憶。
我贊美今天的麒麟河,它昭示著我們的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