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淚
“不遛鹽橋,不算到過柴達木”。那萬丈鹽橋,我只在地理課本上撫摸過。今天,總算和它零距離接觸了。我覺得自己不是來到了大鹽湖而仿佛是上了一次教科書,有種莫名的神圣感。
行駛在萬丈鹽橋上,首先還是太陽給了我好看——藍色的玻璃只打開了一條小縫,陽光照在腿上,像火烤一樣。白花花的陽光照在鹽湖上,反射光線像一根根銀針,奪人眼目。大自然真是神奇,這里的土地不長草卻長鹽,這是大自然給格爾木的補償。波光瀲滟的大鹽湖在茫茫戈壁上釋放著神奇的光彩,如夢似幻,遠處的采鹽船隱約可見,浮管如巨龍向車間輸送礦漿。鹽湖由于格爾木河帶著昆侖山的鹽礦不斷注入,不停地補充,形成了采了又生的礦床,取之不盡。站在長長的鹽堤上眺望,漁船歸帆,駝隊跋涉……那不是真的,而是鹽埂、鹽沙梁托出的海市蜃樓!漠風鼓蕩著我的衣襟,欲仙欲飛。世間的事情啊,為什么我總也看不明白!這連駱駝刺也少有的土地啊,曾經是一片汪洋大海,海水在晚期的造山運動中退出了柴達木,使這里變成了一片鹽澤。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遠遠超過人類的想象力。在柴達木,富有和貧瘠共存,荒涼和優美同在,如果不是身臨其境,又怎會有真切的感受!最奇的還是那橋。天下奇橋無數,萬丈鹽橋卻舉世無雙,它長達33公里(折合為一萬丈),橫跨在察爾汗大鹽湖上,沒有一個螺絲,沒有架一根鋼梁,沒建一個橋墩,沒鋪一塊水泥、木板,而承載能力卻超過了任何現代化橋梁。上世紀50年代初期,柴達木的開拓者們利用鹽蓋抗拉力大、承載力強的特點,在坑洼不平的湖面挖鹽塊、補溶洞、平路基,鋪成了這座鹽橋。是橋卻不見欄桿、孔架;是路,下面卻涌動著鹽湖水。他是大自然的神來之筆,更是柴達木人精神的延續,古老的柴達木通過它實現了戈壁荒灘與外部世界的神秘對話。一位青海詩人說:
沒有遮陰的土地
是成的察爾汗的土地
實際上,柴達木的路是寂寞的,車窗外幾乎只有一種顏色,那就是裸露的土地的顏色。這里氣候炎熱干燥,日照時間長,干燥和咸澀拒絕了一切綠色植物,連生命力極強的駱駝刺也難以生長。若不是有兩個可愛的格爾木姑娘,這個旅途不知道要寂寞多少倍。部隊里清一色男兵男軍官,我作為惟一的女性扎在里面非常顯眼,有了兩個愛說愛笑的姑娘相伴,路上輕松多了。她們身著鮮艷的民族服飾,時不時地發出銀鈴般的笑聲,好像從不知道憂愁是什么,絲毫不在乎這里的荒涼。大地是那樣的干渴,太陽是那樣的火熱,姑娘的笑聲卻又是那樣的甜美,察爾汗以它特有的奇幻和遙遠,營造了一種諸多名山大川所不可企及的獨特氛圍。有位詩人深情地寫道:
我忘我,我唱歌
我要在心底無聲地感謝
即使是一個最荒涼的角落
它也配是我生命最溫柔的產婆
柴達木人深情地愛著這片土地,愛得那樣深,那樣絕對。
我只是一個匆匆的過客,察爾汗卻給了我最溫暖的記憶。置身橫無涯際的察爾汗,頭頂一輪毒日頭,腳踩著厚厚的咸鹽,我禁不住彎下腰來,以我的纖纖手指去觸摸,去感受,這遍地的咸鹽據說可供全世界的人吃上幾萬年,天哪!我隨手撿起一塊鹽,仔細端詳它的模樣,并把它帶在了身邊。你看,它白里夾雜著土黃,還有些細黑的塵渣,看上去混混沌沌,就像一塊很普通的石頭一樣。輕輕地用舌尖一舔,一種咸澀迅速揉皺了我的臉。它不是一塊普通的石頭,而是遠古時代一個多情男人的一滴淚,一滴碩大的淚。掌心里,我托著這滴淚,禁不住淚眼婆娑——
我只是一顆沒有光澤的沙粒
但是世界卻把我當作種子
莊重地播進大漠
我不過是片沒有香味的雪花
但是命運卻把我當作花瓣
輕盈地撒向曠野
回來后的一段時間里,我常常望著一塊鹽出神。
一座山
昆侖山是一座高山,它是山中的偉丈夫,高傲、挺拔,有著不同凡響的性格和無人能比的寬厚胸懷。它不像其他名山,專供人游覽,對于昆侖山,大多數的人是去朝拜。而我遠不是一個朝拜者。驅車前往昆侖山口,幾個首都來的青年“背包族”呈縱隊一字排開,咬牙負重行進在青藏線上,太陽毒辣辣地照在他們身上,汗水打濕的頭發耷拉在前額上,而他們的臉上卻絲毫沒有苦容。我情不自禁遞去了充滿敬意的目光,伸出感動的手勢和一個小伙子打招呼,他疲憊中綻開笑容,一口潔白的牙齒使他的笑看起來很好看。疾馳的汽車和他們擦肩而過,小伙子的笑容卻還在我的腦海中閃現。青藏鐵路和青藏公路就像兩位親兄弟親密地蜿蜒在戈壁灘上,大漠昆侖,戈壁天路,韓紅唱的《天路》響在心頭,“清晨我站在高高的山岡……”那聲音飛越大山,飛越大河,在大漠戈壁飛翔,這樣的場景,再怎么心不在焉的人也不會無動于衷。在這樣的旅途中,本來愛開玩笑的人也變得沉默了,變得深沉了許多。昆侖山西起帕米爾高原,東經新疆、西藏、青海、四川等省區,全長2500公里,平均海拔5500米—6000米,是昆侖文化的發祥地,昆侖神話的搖籃?!皺M空出世,莽昆侖,閱盡人間春色”。氣吞山河的詩人毛澤東卻輕輕地說:
不要這高,
不要這多雪。
普天之下,恐怕只有他一個人敢這么說。昆侖是一座高山,真正來到它的跟前,你才發現,居高不高,你找不到你想象中的險峻,昆侖因為它的博大而平樸,正所謂大音無聲,大象無形,就像我們天天站在地球上,卻見不到地球一樣,我們的肉眼所能見到的,只是地球的一小塊皮膚而已。原來真正的高峰頂巔看不出特別的險峻奇絕,反倒樸樸拙拙,它造成的巨大奇觀,是我們的肉眼容不下的,欣賞這樣的偉丈夫需要心眼并用,需要閱世的本領。不知道每年有多少人要米這里一睹昆侖的神奇風采,等到他們煞費苦心真的來到時,卻因此而悵然若失。其實,只要我們的心里裝著昆侖,裝著大山,又有何憾!
為了近距離、更真實地感受昆侖山,我和同伴在昆侖山口合影留念。畫面上的我背后是昆侖山裸露的褐色的肌膚,“昆侖山口”的標志性石頭佇立在路邊……喝著在納赤臺神泉掬取的一瓶圣水,我嘴唇因缺氧而青紫,鏡片后面,雙眼瞇成了一條縫,頭發被吹到了一側飛揚起來。莽莽昆侖讓我以這樣的姿態和它見面,不是上天有意的安排,而實在是昆侖這個大詩人性情所至、本性使然的即興發揮。1956年,陳毅路過昆侖山,激情滿懷,詩興大發,當即寫了首《昆侖山頌》,詩中寫道:
昆侖魄力真偉大.不以丘壑博盛名。
驅遣江河東入海.控制五岳斷山橫。
巍巍昆侖遠遠地立在那里,立在荒涼的角落里,他吸納了數不清的無家可歸的沙粒,他收養了無數到處流浪的水滴,卻又遠離喧囂,遠離繁華,這山中的偉丈夫,默默地承受著孤獨和寂寞,把春色讓給了綠洲,把鮮花讓給了大地,他在謙遜中成就了自己的博大與深邃。
離昆侖山口不遠的東西兩側,海拔6000米以上終年銀妝素裹的玉虛峰和玉仙峰亭亭玉立,冰清玉潔,就像一對玉女。這里少有人煙,更少有女性,她們兩個卻能在這里長久淹留,她們是昆侖山的情人,是昆侖山的姐妹,給昆侖山注入了一抹婉約的柔情。
這個夏天,燥熱而沉悶,我在其中昏昏欲睡,案頭一幀我與昆侖山的合影,卻時時擦亮我的眼睛,點亮我的心靈,它像炎炎夏日里的一滴清涼的雨露,如吹過荷塘的一縷清風,荒原上冒出的一抹新綠,使我浮躁的心趨于平靜。我雖淺薄,昆侖卻給了我大學問;我雖平庸,無意中卻愛上了昆侖這樣的偉丈夫。我想,總有一天,我要讓昆侖到我的家里住,真的。
柴達木之旅很快告一段落,遙遠的戈壁灘漸漸退去,路過草木蔥蘢的湟源峽,我驚訝于綠洲的富饒繁華,卻絲毫沒有忘記寂寞昆侖無語獨立。我想起了那兩句詩:世界真大啊,我感謝生活的對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