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在我阿舅家的那個山坳里,村前村后的干灘荒坡上,到處甘草棵子叢生,蓬蓬勃勃,顯示出堅韌頑強的生命力。
當(dāng)?shù)厝朔Q甘草為甜草根,也很貼切形象。長長的褐色草根,看著很不起眼,嚼之甘甜有味,人藥能治百病,你說它是草還是寶?有人用甘草擰成趕牛的鞭子使喚,也有人將剛挖的甘草在腰里纏上幾圈當(dāng)腰帶。鄉(xiāng)下缺醫(yī)少藥,一旦人有點頭痛腦熱的小毛病,也不當(dāng)回事兒,只需劈點甘草在開水里浸泡一會兒,喝下去病痛就解除了。至于小孩子們每天拿著小鏟鏟兒挖甘草玩,更是他們最大的樂趣。這么多的甘草,誰也沒想到拿它變錢。進(jìn)藥鋪是草,出藥鋪是寶,他們才不干這樣的傻事,便宜那些賣藥的人。
我常見阿舅家的柴垛上碼著小孩子胳膊粗的甘草,那多是些老朽糙糠了的甘草,毫無藥用價值,只能當(dāng)柴燒。阿舅說這都是從甘草灘挖來的。甘草灘有多遠(yuǎn)我不知道,甘草灘到底有多大我也不知道。只見阿舅和村里的青壯年漢子們早上天麻亮就趕著驢車出發(fā),晚上天黑麻了才回來,驢車上滿載著燒柴,其中就有小孩子胳膊粗的甘草。阿舅說甘草灘大得沒框檔,灘里的甘草棵子長得密密麻麻,就像地里的莊稼。那里不光甘草多,野生動物也多,野狼出沒,這樣的地方自然沒人帶小孩子去。
當(dāng)時我們學(xué)校的零食攤上就有甘草賣,一分錢一截,指頭粗兩寸來長,學(xué)生娃們買上一截在嘴里嚼半天,生津止渴。阿舅知道了,每次進(jìn)城就帶一捆甘草,賣給攤主,足夠他來回的車費不說,還能給家里的娃娃們買幾粒水果糖,讓他們知道天下還有比甘草更甜的東西。
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時,許多于灘荒坡都被開墾成了農(nóng)田,但是在人們開挖不到的溝溝坎坎的地方,甘草仍然生息繁衍,沒有遭到滅頂之災(zāi)。
幾年前,當(dāng)我再次去阿舅家時,忽然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原來隨處可見的甘草棵子一下不見了,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問阿舅甘草呢?阿舅說甘草嘛,挖完了。現(xiàn)在不光莊子周圍的甘草,就連甘草灘的甘草都挖完了!我不相信,走遍所有的坡坡坎坎,溝溝洼洼,尋尋覓覓,結(jié)果一無所獲,真的沒有發(fā)現(xiàn)一棵甘草。
表弟說那幾年人們挖甘草挖瘋了。他說的瘋就是瘋狂的意思。一斤甘草兩元錢,這對于缺錢花的人們該是多大的誘惑。男女老少紛紛加入挖甘草的行列,莊子附近的甘草很快就挖完了。人們就像潮流一樣涌向甘草灘,镢頭刨,鐵锨挖,有人還開著拖拉機轟轟鳴鳴來回犁,將整個甘草灘翻了個底朝天。當(dāng)人們滿載而歸時,甘草灘卻淪為沙土裸露、滿目瘡痍的不毛之地。聽說一個環(huán)境科學(xué)考察團來到已經(jīng)荒漠化的甘草灘時,一位老科學(xué)家無不痛心疾首地說,這簡直比掠奪式還掠奪式!肚里墨水不多的表弟問我掠奪式是什么意思?我說就像強盜闖進(jìn)人家,洗劫一空。表弟聽了很吃驚,隨即臉紅了起來,半天不語。
去年夏天,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挾裹著山洪從甘草灘傾瀉而下,襲擊了阿舅家的村莊,許多人家房屋被毀,莊稼牲畜被水沖走了,人們終究為自己曾經(jīng)的愚昧貪婪和瘋狂付出了慘重的代價。盡管政府及時發(fā)放了救災(zāi)糧救災(zāi)款,但阿舅由于無法面對自然災(zāi)害帶來的殘酷打擊,急火攻心,病倒了。醫(yī)生給他開了藥方,其中有一味藥就是甘草,并特意叮囑,一定去城里的大藥房去抓藥,只有那里才有純正的野生甘草,療效好。表弟抓藥回來,阿舅特意將藥倒出來翻來覆去地找:甘草呢?甘草呢?最后還是表弟從眾藥中揀出幾片指甲皮大的東西,說,這不是甘草嘛?阿舅捏在兩指間看了又看,說,把他家的,沒想到把個甜草根變得這么金貴,早知道……早知道什么?他沒說。
阿舅吃了幾付中藥以后病情仍然不見好轉(zhuǎn),因此便認(rèn)定甘草是假冒偽劣,索性不再吃藥,要與病魔抗?fàn)帯?/p>
阿舅最終沒有抗過病魔,溘然長逝,享年七十六歲。身為一介農(nóng)夫,阿舅—生沒有什么輝煌的業(yè)績,就像山野里普普通通的甘草,伴土而生,伴土而眠。所幸的是阿舅兒孫滿堂,后繼有人,他的子子孫孫還會繁衍生息,無窮無盡。可是甘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