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少兒時代就鐘情于榆樹了。
上小學時聽母親說,村里原有許多大榆樹,只因我兩三歲時九州大地遭遇特殊困難,人們肚腹空空饑腸轆轆,不僅吃其翅果榆錢,還吃榆葉做的菜團、榆樹皮面做的饃饃,村里包括我在內的大人小孩都吃過。這樣,村里原有的榆樹就連一棵也未能存活下來。母親的話使我明白:村里的榆樹為滋養我們的身體,甚至為挽救我們的生命而殞命了。因此,我從那時起就對榆樹懷有一種深深的感激之情了。
我鐘情于榆樹,還有另外一個原因。我上中學時,校園里,準確地說是在我們教室門前有一棵大榆樹,老教師們說,在經歷了那個整個民族大饑餓的年代后,它是學校一帶存活下來的唯一的一棵榆樹。這棵榆樹樹身粗壯,我們兩個學生娃才能合抱;高高的樹身撐起碩大的樹冠,點綴著校園里的風景;其裸露于地面的幾條樹根似粗麻繩,又似老翁手背上凸起的青筋,昭示著它歷經的滄桑。
每當春風初度,那鉛灰色的曲枝直柯間就會拱出嫩嫩的小芽兒,十多天后,小芽兒變成了小苞蕾,繼之那淡綠中帶紫色的小花竟相開放了。既而那小小的圓圓的綠滋滋的翅果榆錢挨挨擠擠密密匝匝地長出來了,過不了多久,那成熟的榆錢嘟嚕成串簇簇團團地掛滿了曲枝直柯,微風徐來,便有一股淡淡的香味飄逸彌漫在校園里。這時,我們幾個玩劣的男生會瞅準一切老師看不見的時機,或上到樹上或爬到教室頂上,先扔一些掛滿榆錢的枝條給下面喊叫的同學們,然后大把大把地往口袋里捋榆錢,直至把身上所有的口袋都塞得鼓囊囊胖乎乎時才從樹上或屋頂上溜下來。我們把榆錢一撮一撮地填進嘴里咀嚼,覺得那味道格外香甜,吃完后猶覺齒頰留香。每次我們幾個男生上到樹上或爬到屋頂上,就連那些女生們也像一群小鳥般嘰嘰喳喳地喊叫著向我們要榆錢,要是我們撇下些枝條扔給她們,她們就會你爭我搶地往口袋子里捋榆錢,或邊捋邊往嘴里填塞,平素的規矩靦腆羞赧害臊早就灰飛煙滅了。現在看來,那時捋下榆錢不洗干凈就往嘴里填塞的吃法是不夠衛生不夠文明的,但在當時的生活狀況下,那樣吃榆錢跟現在的孩子們吃最時鮮的零食的感覺是沒有什么不一樣的。
夏日到來,這棵榆樹便掛滿了碧綠濃密的葉子,遠遠望去,仿若碧玉妝成翡翠綴飾一般。夏秋之際,偌大的一片樹陰涼是校園里最涼爽最舒適最愜意的地方,因而自然也就成了我們這幫少男少女們的伊甸園。我們每次上完體育課,就坐在樹下裸露于地面的樹根上乘涼,微風徐來,樹移影動,珊珊可愛。那時學校景。
這棵榆樹從長成碗口粗那一年就開始結榆錢了,也就是說,從那時起我家年年能吃到鮮嫩的榆錢了。不過吃法同以前不一樣了,一般情況下都是拌成涼菜吃。每當母親把拌有蒜泥、熗有蔥花的涼拌榆錢端到飯桌上時,我總是要大嚼一頓,那清爽香甜的感覺真是很不一般。這種純粹的綠色食品在城里的餐桌上是很難見到的。后來我離家在外工作,雖然不能經常回家,但每年榆錢成熟時,我總是要回家去吃母親的涼拌榆錢,而且每次都吃得津津有味。
我上初中時村前那條小河兩岸雖然長出了不少小榆樹,但由于村童們糟蹋,牛羊騾馬驢啃噬,沒有一棵真正長大的,若長得稍粗稍高,人們就會偷偷地剁到家里做鐵锨把或當燒柴,這樣,那些榆樹只有較為粗壯的基部及比較稠密的枝蘗,而沒有明顯的莖干,所以沒有一棵能結出榆錢的。我家附近的孩子們想吃榆錢,自然會想到我家的榆樹。每當榆錢成熟時節,孩子們就饞涎欲滴地來到我家榆樹下盤桓。這時我們家里人就會拿長柄鉤鐮鉤下些小枝條分給他們,他們拿到榆錢后便一臉陽光興高采烈地跑走了。有時附近的媳婦們想做涼拌榆錢,也會到我家要榆錢,我們家里人總是有求必應,讓她們滿載而歸。
自我家的這棵榆樹結出榆錢的第二年起,每年孟夏時節我家屋院里都會長出一些小榆樹來。對于每年長出的小榆樹,我們留下了北屋后面空地上的一棵外,其余的長一年后就移植到了別處,有的移植到村里人家的院前屋后了,有的移植到我家和村里人家承包地的埂邊了,有的移植到北山里的親戚家里了。后來,我家北屋后面的那棵小榆樹和移植到別處的小榆樹陸陸續續長大了,并陸陸續續開始結榆錢了。這樣,附近的孩子們想吃榆錢,抑或媳婦們想做涼拌榆錢,都可以在自家的榆樹上弄到榆錢了。前年北山里的表弟來我家時說,他移植去的小榆樹也陸續長大了,其中有兩棵已開始結榆錢了。由此看來,每年隨風飄落的榆錢愈來愈多愈來愈遠了,滋生蔓延的榆樹也自然愈來愈多愈來愈遠了……
今年仲夏的一個星期天,我帶上小學五年級的兒子回家,一是去吃母親的涼拌榆錢,二是準備幫母親干點活。然而一走進那條小巷子口,就發現巷子里先前凹凸不平的泥土路變成了硬實實光溜溜的水泥路,踩著新鋪的水泥路往里走了一截,眼前就有一種亮豁豁空蕩蕩的異樣的感覺,凝目一看,我家大門口的那棵榆樹不見了,于是趕緊跑到跟前一看,竟然連砍掉的茬口都不見了,因為她被硬實實的水泥路面蓋住了。再看看這條巷子,鄰居們原有的一些楊樹也都不見了,但新的水泥路面比原先有所拓寬。走進屋院后母親才告訴了詳情:今年春播結束后,縣上有關部門給錢在我村實施硬化鄉村道路工程,為盡量拓寬路面,村里要求砍掉巷子里所有的樹木,我家的這棵榆樹自然也就被砍掉了。
屋院里長長地橫著被砍倒的榆樹的樹身,還有垛得像小山一樣的枝柯。我輕輕撫摸著這樹身上鉛灰色的粗礪的樹皮,一股惋惜之情油然而生。但當我看到兒子正在北屋后面已長大的那棵榆樹上捋榆錢的情景時,我的內心便感到些許的慰藉,因為這棵榆樹雖然被砍倒了,但它的生命仍在延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