鏗鏘玫瑰

奶奶其實并不特別喜歡我，她更喜歡姐姐。因為姐姐是她一手帶大的，而我在6歲上才第一次見到她。媽媽說，我第一次見到奶奶的時候，被媽媽抱在懷里，沒有誰預先教我，我對奶奶說的第一句話居然是：奶奶，我等了你6年。當時奶奶哭了，媽媽說，那是她第一次看見奶奶哭。

小時候印象中的奶奶裹著小腳面容嚴肅，可一旦笑起來，臉上的皺紋就像菊花一樣綻放，很好看。粗壯的大手滿是星星點點黑斑。走路腰板挺得直直的，腳下生風。她總在廚房里忙，給我們做好吃的花卷和發(fā)糕。春天榆樹錢兒剛剛長出來，嫩嫩的掛滿枝頭的時候，她會讓淘氣的我爬上矮點的樹枝，采摘下大把的榆樹葉和榆錢兒來，洗干凈放在碗里，然后不知再加些什么神奇的東西，上鍋一蒸，就變出一碗奇香無比的榆錢兒飯來。

奶奶的講究很多，大多和吃飯有關。比如端飯時一定要雙手遞給她，需要再加的時候，不能問“您還要不要飯?”，而要說“您還需要添飯嗎?”如果做錯了，她就會不高興。爸爸說，還沒生我的時候，有一次他給奶奶端飯，沒注意一只手就遞了過去，結(jié)果奶奶好幾天沒跟他說話。

奶奶的性格剛烈倔強，五個女兒兩個兒子，沒有一個敢跟她頂嘴。即使一個個人到中年，在外面混得像模像樣了，回到家里在她面前，依然是畢恭畢敬不敢造次。但她人緣極好，身邊總圍著一幫老太太。在她們中間奶奶完全是另一副模樣。80年代的時候，有一次她去買豆腐，那個時候還是憑票供應，隊伍磨磨蹭蹭排得老長。媽媽在家左等右等她還不回來，干脆跑去接她。結(jié)果遠遠看到豆腐店門口一群老太太圍個圓圈正樂不可支，圓圈里奶奶正和人比賽摔跤。那年她76歲。

從大人們的聊天和奶奶有一搭沒一搭的講述中，慢慢長大的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貌似平凡的奶奶竟有驚心動魄的過去。

抗戰(zhàn)剛開始那會兒，有一天爺爺像往常一樣下地干活，天黑了還沒有回家。奶奶到地里去找，沒人，只有一把鐵鍬插在土里，上面掛著奶奶給爺爺親手做的布褂子，在晚風中“像旗幟一樣飄揚”(奶奶原話)。3年后，爺爺有了消息，他托人捎話來說是在山西，其他什么也沒說。等到終于回家了，他像以前一樣本分地干農(nóng)活，卻對外面的生活經(jīng)歷只字不提，無論奶奶怎么逼問。

1939年奶奶秘密加入了共產(chǎn)黨。入黨宣誓在村里一條極其隱秘的地道里舉行。奶奶告訴爺爺要去相好的姐妹家串門兒。進了地道，奶奶震驚地看到了爺爺，爺爺也同樣震驚地看到了奶奶。解放以后，家里人才知道爺爺當年跑出去先是參加了孫殿英的部隊，就是那個掘開慈禧墳的軍閥，半年以后轉(zhuǎn)投了八路軍。奶奶看到爺爺?shù)臅r候，爺爺其實已經(jīng)是屢立戰(zhàn)功的八路軍新樂營營長。

有一次爺爺從敵牢越獄出來，藏身在灌木叢中。幾天后，奶奶跟爺爺商量換個地方躲藏。爺爺不同意。倆人爭吵起來，奶奶一氣之下扭身回了村。半夜爺爺竟冒著危險潛回村子，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說吧，你要我藏到哪里?”奶奶說：“我要你藏到村東頭的那片苞米地里。”

那片苞米地緊挨著炮樓，就在敵人眼皮子底下。爺爺說：“你為我遭的難太多了，你就讓我死我也去。”說完轉(zhuǎn)身出了家門，當天夜里就轉(zhuǎn)移到了苞米地里。就在第二天大批敵人趕到了灌木叢搜了半天，臨走前一把火燒光了整個灌木叢。

奶奶給我們講這段往事的時候，笑著說爺爺當時其實是賭著氣。這以后爺爺對奶奶刮目相看。一直到他1965年去世，家里的大事小事只要是奶奶的意見，他都十分尊重。

1989年，奶奶去世4年后，我和姐姐隨父母回到河北老家，上了歲數(shù)的老人們還常常和我們聊起爺爺奶奶。其實早在1959年奶奶就離開了老家，跟隨兒女到了陌生的內(nèi)蒙古生活。可是在老家，奶奶依然是一個傳奇。

奶奶的去世，是我人生第一次經(jīng)歷親人的生離死別，整個人像被鈍器猛擊了一樣。也許是年齡太小的緣故，當時并沒有太多的感覺，每天照樣上學放學，照樣和小伙伴們嬉笑打鬧。可是慢慢地那種痛楚一點點來臨，當我在上學路上突然看到一個走路腰挺得直直的老太太時，當春天來臨嫩嫩的榆錢兒掛滿枝頭時。

1998年我生了場大病，從不迷信的家人跑去給奶奶燒紙，求她在天之靈保佑我的平安。我是基督徒，不信這個，可我信奶奶。兩年后我做了一個夢，那是奶奶去世這么多年來我第一次夢見她，她微微笑著，什么也沒說，滿是皺紋的臉像菊花一樣綻放，那么清晰。

奶奶名叫賀全姐，1905年農(nóng)歷8月生在河北省新樂縣化皮鄉(xiāng)關莊村，1985年1月15日晚上7點10分離開我們?nèi)チ肆硪粋€更美好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