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頭篇
長天廖廓。在各拉丹冬的豐乳里,流出晨曦,朝霞和珍珠般的水滴。
高原風吹皺的春潮,暗涌亙古的血性。羊水滾沸,有強烈的胎音怦怦跳動,生生不息的雪山,在充滿生存的欲望中,膨脹著日精月華。
巖壁峭立。野鷹的鐵翅,在蒼茫的云煙上翻卷,在堅硬的冰川,猛犸和巨蜥的骨脊上,拍出一道道擦痕。
純潔的清流,在羊齒類植物的葉尖上滴落,無邊的空曠。
悠長的古韻,在霜凝的天色中艱難地娩出,一片漂浮的土地。
大江東去,從蠻荒的夢中醒來之后,念誦著一闋千古鏗鏘的游子吟,乘著歌聲的翅膀,漂泊或漫游,在情感的波浪中騰起龍的身影,在蜿蜒的峻嶺上孕育一種宏大的氣魄。
站在水的端頭傾瀉歷史的落差,魂飛神醉,自然與生命之書中不朽的篇章。
眾鳥高飛,銜著彩虹的繽紛,在忘川之上,絢麗成一種迷離與奇詭。面對古老的河流,你是否看到一種光芒?你是否會看到水花或雪蓮盛開的明亮?
混沌初開,礫石遍布的河灘,水流散亂的辮狀水系,聚合,離散,循環,瞬息之間,幻變成一尊尊巍峨的浪峰,一次次原始的,粗獷的,無序的動感,一道道高不可攀的凜凜寒光。
水在天上飛翔。仙袂飄舞,在晶瑩剔透的冰崖上,卷起千疊霧嵐。
連片的沼澤和泉韻,一汪汪水潭,在陽光的照射下閃爍其辭。
新鮮的歌者,一種來自高處的音籟,虔誠地和鳴。
靈魂的海拔,一生的顛沛,無盡地映射著時空的永恒。
上游篇
金沙的江,搖撼著幾多突兀的云崖。
每一朵浪花,都綻開了傳說的繾綣與神秘。激昂的狂瀾,在野性的江面上,回旋雄渾的氣勢。歲月的風聲長久地悲壯著驚濤的嘯吼。
一川煙雨的氤氳,于波光粼粼的流水中浮沉,心地浩瀚而深邃。
迎風而立,一葉泅渡,被風吹動的帆影,斑駁在朦朧的蒼茫里。
遠處的鷗鳥,只輕輕地一拍,便也擴散出幾圈漣漪。
踏浪走過多血汁的岷江,峰巒迂回,鋪陳大片的錦繡,從細流的水聲中,滋潤出四川盆地的綺麗。
深深地融入,一顆受洗的心,被歡躍的潮水激蕩,尋找盛開著的春天,把越來越多的荒野,翻耕成一抹翠綠的春色。
日月經天,江河行地。金黃的種子在綿綿的潮水中孕育,脈管里流動的血,一種圣潔的沐禮昭示著希望的臨盆。
千尋波濤,在兩山的擠逼中旋作猿的啼鳴。
李白的輕舟已過。窈窕的神女,于巫山云雨中婆娑著典雅的風姿。
香草美人,于深層的洶涌中招魂,一條劃了兩千多年的龍舟,欸乃著隱痛的楚歌。千古錘煉的《離騷》,在血脈之上,超度出心空蒼郁的肅穆。
依稀聽見粗礪的號子聲,從歷史的深處啼唱出血的聲威。川江的巴山漢子,深一腳淺一腳的足跡仍在,風雨剝蝕不了,江水也沖刷不掉。
獨坐夔門,聽峭巖的巨嗓喧囂與轟鳴出的浩然,驟起的狂濤摔碎的一聲聲霹雷,力與力的撞擊,砰訇,一道道洋溢著奔涌的激情,勢不可擋。
鷹飛,在峽江上的高遠,凌云的健翅有著很強的硬度,它的肌腱突起,頭顱高揚,突然從天穹騰躍而下,不停息地盤旋著急流的渴望。
史書屢屢被江風翻閱。
橫空出世。葛洲壩赫然在目,是這本大書新增的一個章節。
天遼遠。水遼遠。生命遼遠。飄散的云朵和沙鷗遼遠。
子在川上,嗟嘆時間易逝如流水般的遼遠。
中下游篇
向東的流程,朝圣大海的道路在荊楚才子的筆下,有節奏的流淌。
千帆競發。洪流傾入,那些月光流過的舷邊,聚集起騷動中的力量,它巨大的木槳沉浸在浪尖的荊棘上,劃破了寧靜的晚潮。
山隨平野盡。斗轉星移,多少年后的今天,飽經滄桑的水手,沒有被往事淹沒,追逐水上的步履,在彌漫開來的春訊里望穿,一點點濕潤的瞳眸。
與水有關,在血色中尋找我流水的家園。
夢回洞庭,從根植深厚的農諺中,體驗著水的基調。與泥土以及泥土上的蒹葭打成一片,永恒的滋潤,一種最為難得的情緣。
折戟沉沙,長風如駕,于赤壁勒馬,被東坡居士呼嘯成一種藝術的潛流。
望著遠去的帆影,在黃鶴樓上,俯瞰龜蛇鎖就的大江,于縹緲的漢水之濱,借問崔顥,日暮鄉關,閱盡萬頃煙波,何處是我逶迤的歸愁?
臨風把酒,心潮逐浪,越過深廣的水域,一位偉人到中流擊水,以閑庭信步似的泳姿,在激越的清韻里游吟著水調歌頭。
是誰的纖足涉過,匡廬的奇秀?潯陽女的琵琶輕輕地捻響,山水的清音。花徑如弦,被江州司馬拽成一線飛瀑的銀練,嘈嘈切切,將太多的哀怨托付給長長的流水,在時序輪回的季節里,點明秋風的主題。
相顧茫茫,透過模糊的淚水,翹首祈望,八百里皖江,那是我誕生的地方,純棉的故鄉,一株株稻穗迎著陽光的故鄉,大平原上生長著麥莓,桑麻,垂柳和野花的故鄉,風波里出沒著,一個個在江邊打魚為生者的故鄉……
漁歌唱晚。走在松軟的沙灘,曾經尋覓過水鳥的趾痕,野鴨的篆印,貝葉,水竹,遠處的風檣和在岸邊水中站立的青葦。飛鴻照影,血氣方剛,以一種原始的舞姿,在漂亮的漩渦中,銜出一輪血日。
水的盈盈靈氣,在一襲翠色中,裊娜成九華圣地的縷縷清幽。
水的盈盈靈氣,在女媧的乳峰中汩汩逸出,滴落成黃山散花塢里的點點珍珠。
泊一葦古風,洗一路風塵。日出的千般殷紅,滋生雨花石的血質。
風雨下鐘山。一股脈動的革命洪流,飛升出灼熱的氣浪。一種精神點燃信念的燈盞。劃破金陵春夢的鏑矛,在百萬雄獅的船頭颼颼疾飛。
秦淮河的槳聲遠了。六朝古都的燈影,歷史的滄桑,在揚子江的雪浪間浮沉。
守望多年的揚州一夢,在皎潔的月色中逡巡。水疊山影,波光駘蕩,伊人含情的星眸,在二十四橋邊熠熠閃亮。夢境被打開,一朵江花的光芒。
京口瓜州,水漫金山。北固樓的風光,在稼軒的金戈中演繹著千古興亡。
樂潮在漲,月色在漲,泉水在漲,黿渚的濤聲在漲,阿炳那把二胡弦上瀲滟的波光在漲。
楓橋夜泊,邀張繼小酌,聆聽寒山寺的晚鐘在江楓的遒枝上輕輕滑落,遙看一點點漁火隱約的閃爍。濤聲依舊,吳儂軟語,在我們的耳邊回響。
掠過江面的風,送來太湖平原豐稔的魚米之香。
這時,我聽見輪船上廣播的聲音:“長江的最后一條支流——黃埔江。”
入海篇
激流不息的澎湃,昭示著奔涌的熱情。
海風颯颯,將不羈的濤音引爆成一陣陣鼙鼓的烈性。
銀色的浪,張開了一面面潔白的帆。金波閃爍,于心靈的桀驁中,燦爛地跳動著大江的雄魂。獨立蒼茫,因為不可企及的遙遠,億萬斯年,誰能讀得懂它內心的深廣與夢幻?
水與水在尋求匯合。歲月浩蕩的汪洋,深情地訴說著一路浪跡的悲歡。
桅燈眩目地閃現。在獵獵的風旗上,飄展成趕海人的光榮與夢想。
無邊的星月,在崇明島的大蘆蕩中盤根錯節。倚水而居,吹一管蘆笛的嘹亮,隨流動的漁船去捕撈生活的理想。
鼓脹血脈,鼓脹東方古老的源流,鼓脹大江魂魄。
包孕雪山,包孕生命的潮汐,包孕華夏五千年的輝煌。
江海相接,有容乃大。終點變成了新的起點。
豪氣橫生的長江口,巨浪排空的長江口,浩淼無際的長江口,博大精深的長江口,英姿颯爽的長江口,蕩滌塵埃的長江口,吐故納新的長江口,激濁揚清的長江口,一種剛烈與狂熱的燃燒,一種深沉與宏闊的坦蕩。
奔流,永遠的奔流……
責任編輯 江 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