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從嘉峪關出發,下午三點多鐘到敦煌,其間四百公里的戈壁大漠差點將我的汗汁烤干,我想敦煌該好受些吧?不料一腳踏進沙城后,才知道這兒更是個大火窟。當時我哂笑道:莫非太上老君的丹爐被猴頭踢翻,讓我也嘗嘗煉金剛不毀身的滋味。只可惜我沒大圣那修行,倘不是傍晚潛入月宮滋潤點陰氣,真不知該如何熬這燃燒的七月。
安頓好住宿,我準備去鳴沙山,旅社一川妹子泡壺茶捧到我面前,嬌嗔道:“你想被沙子燙死呀!這季節上山的人都是晚上去的,有情調的男女還在山上過夜呢,你這內地人真孟浪。”我心存感激,留下休息。太陽垂西后,我吃點飯,準備上路時,辣妹子說幫我聯系一輛轎車。我道了謝,說十來里路算不了什么,我步行去。
沿著大路漫行,撲面而來的小溪碧水、參天白楊、紅花綠果、蔥郁莊稼,讓我漸漸忘卻了這兒是戈壁、沙漠的中心地帶,心中油然感嘆人類戰勝荒原、開拓綠洲的偉大。
北京時間晚八點到鳴沙山腳下,碩大的夕陽正懸掛在鳴沙山西頭噴著熱氣,但不怎么灼人了。我還沒有喘口氣賞山,即被滿目的沙漠之舟、生意人及來來往往的游客包圍了。牽駱駝的生意人逗我道,騎駱駝游山、玩月亮泉吧,價格不貴。我一問價,嚇一跳,在沙漠上溜兩三里路,價格30—80元不等,窮游的我豈敢瀟灑,僅花五元錢拍了張背倚沙山人騎駱駝的照片。
沉醉在沙海前,我看到光潔如鏡、游龍八極、山脊如刃、峰巒重疊的鳴沙山與山下被人畜踐踏成麻麻點點、坑坑洼洼的沙漠,形成了兩個不同的世界。我喟嘆:改革的春潮卷涌得大漠腹地原本善良憨厚的民族人越來越精明了,他們的生財之道往往令內地、沿海的一般生意人望塵莫及,為公為私或公私不明的殷勤交易,都是為吃慕山而來的游客錢;只有鳴沙山,雖被人類肆掠了幾千年,然一夜吟唱的輕風即可抹平它累累傷痕,始終保持純真、古樸、粗獷的原始風情。
踏沙進山,我尋找大漠奇跡月亮泉。走慣了硬邦邦的馬路,才知道柔軟的沙漠跟戈壁灘某些疏松的地段一樣,每邁一步都陷至足面,費老大的勁也走不快,不時還得提防遍地的駱駝糞。魯迅先生曾說世界本來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這句話用到沙漠上幾乎不起作用。在這兒你可以說觸腳皆是路,也可以說永遠走不出一條路。我不知駱駝與人類在這兒踐踏了多少年,重重復復走過了多少條路,然而除了一條人工鋪設的跑車道,駝鈴下皆是永遠踩不平的細沙。
鳴沙山上上下下的砂粒確實細,細得找不到顆粒。我輕輕地捧起沙,感覺她比北方的雪綿,比精制的碘鹽柔,比江南妹子的皮膚膩。以一株禿得可憐的白楊為路標,我好不容易走近了幾叢駱駝刺,又拐兩道彎,向一個攜著小孩往回走,跋涉的少婦打探路徑。她說,繞過前面樹林旁的假月亮泉,順鳴沙山腳再跟駱駝隊走,就到真月亮泉了。她的話讓我大吃一驚,月亮泉還分真假,真有點偽劣產品的味兒,倘若不明真相的外地人至此豈不可能白跑一趟嗎?
過了小樹林,忽見山上有人坐木板疾馳而下,有人乘滑翔傘飄飛落地,極有情致。再看眾多游人像一字排開的大雁沿一道有人工痕跡的沙脊緩緩地往沙山上爬去,駝隊也像雁陣一匹接一匹叮叮當當地行走。這景觀曾在電影、電視上見過,此刻親臨現場,卻又覺得置身在虛幻中,以至描述不出眼前的奇妙山勢。
據說海拔1715米的鳴沙山皆是細沙風聚而成,山勢幾乎定形,只有表面沙層隨風移動。這大自然衍生的奇跡配上山谷那口沙不侵襲、水不渾濁的月牙泉,成為千古難解之謎。莫非沙泉是天外之物?
我看沙浪,看夕陽,看游人,看駱駝,突然西側群山環繞的山腳下一幢古樸的樓亭沖破青翠蒼郁的樹林引起了我的注意,亭閣旁若隱若現的房子,極具江南小橋流水人家的風味,占地約十余畝,真是個修身養性的好地方。我跋沙而行,翻上沙坡,發現谷底游客不少,特別是幾個姑娘提著鞋子瘋跑,不時跌倒,逗得游人笑聲回起。呵!好一幅返璞歸真的百樂圖,在滾滾紅塵中豈能看到?
我加快了腳步奔過去,猛地發現沙丘上樹立的“第一泉”石碑,明白月牙泉到了。是的,碑后就是那彎彎的月牙兒,比“九月初三夜”大些,跟上弦或下弦月相似。泉水靜謐得像熟睡的嬰兒,泛著點點漣漪。我好生奇怪這碧綠的清泉,綠得比“梅雨潭”幽,碧得比天池暗。她不屬于任何一方藍天,也不是青草的襯映。那么她的綠從何處來的呢?聽說水很甜,可惜被鐵欄護住,任何游客也別指望嘗一口,除非你準備被狠狠地罰款。我繞著月牙兒轉,不時被駱駝刺絆住腳,我愈看愈奇怪,這流動了億萬年的沙漠竟覆滅不了清泉,莫非真有神靈護佑?是的,肯定有神靈。于是我傾心地尋找神靈。然而神靈沒尋到,卻發現碧泉中潛藏著綠透人心的沙山。我忽然醒悟了,怪不得月亮上沒有水源,原來僅有的一滴清淚不知何年落到了敦煌,鑄成了永遠長不圓的月牙兒。所以才月里有沙山,山里有月泉,沙山、月泉交融為一體,唇齒相依,保留的仍然是天上未了情緣的原形。那么她還愿飛上天嗎?不可能的了!她肯定早討厭了天上的陰晴圓缺,難耐孤寂的浩浩大空,才悄然下凡,與人類長相廝守。
夕陽淹沒到沙山后,白云、沙山被余暉染成桃紅色。我依依不舍地離開月牙兒,決定登對面一座最矮的沙山,然后沿魚脊形山背攀上最高峰。我剛到山腳,突然看到凌空飛滑下三男兩女,一姑娘指著我笑說,你穿鞋咋爬得了山。我一愣神,發覺他們有的背著鞋,有的拎著鞋,全都光著腳丫,不覺啞然失笑。別處爬山離了鞋不行,此處任你再珍貴的纖足,也只能赤著去親近沙粒。
小山估計也就一百來米高,我想憑我登山的本領十多分鐘足夠了。可嘆的是,我做夢也沒想到差點被這座小山頭打敗。當我興沖沖地往山上跨一步后,突然隨著溫熱的沙子“唰”地滑下半步。我以為腳滑。第二步上去,猛地又退到第一步位置;第三步陷到腿肚,艱難地拔出,第四步又滑到了第二步地方。我嚷道,真是咄咄怪事,沙子跟我玩貓膩呢。于是硬,中幾步,可十分鐘過去了,依然沒爬幾步遠,但兩條腿已累得挪不動了。就這樣循環往復,汗如雨下,渾身酸痛地攀登,哪里還有啥爬山的樂趣?分明像是在沼澤中掙扎呀!上華山夠難的了,卻也沒費恁大的勁。當時我想起辣妹子的話,如果白天頭頂火球、腳踩火炭上沙山,恐怕不被燙死烤死蒸死,就真成神仙了。氣不夠喘了,但我并未打退堂鼓,男兒應有男兒的本色,如果連座沙山都戰不勝,那日后的生活中我還能干什么?于是就憋氣、換氣、調氣、運氣,只要能緩上口氣,就手腳并用,于步步倒退中伴隨“嚓嚓嚓嚓”的沙聲奮勇前進,行進中,我明白了古人何以稱此山為鳴沙山(未必非得風吹才發出響聲);行進中,我悟出了人生路上有時什么叫“以退為進”,才能達到勝利的彼岸。
九點鐘,黑影漸漸籠罩四野時,我終于登上山頭。極目遠眺,鳴沙山峰峰谷谷如海洋中的巨濤滾向遠方,一浪連一浪。真不知這些沙從何處飛來。奇跡除了這邊永不干涸的月亮泉,另一邊山腰、谷底長了不少星星點點生命力極旺盛的駱駝草。我突發奇想,駱駝草下定然有泉水,而這些泉水正是月牙泉永不枯竭的水源。如此說來,鳴沙山的山泉就絕非僅此一個,只不過未被人類挖掘發現罷了。
沿刀刃似的山脊往高峰走,腳下光滑柔軟的處女沙上沒有人跡(其實不知多少人走過,只不過被風抹滅了腳痕)。雖說吃點力,但我充滿豪情,愈來愈覺得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勇敢地迎著茫茫黑暗,去擁抱陌生的蒼天。
黝黑的夜幕覆沒我時,我將鳴沙山踩在了腳底。山上的人已基本殆盡,涼氣明顯地從四處襲來。我抗不過孤寂的山野,展雙臂作雙翅,怎么也控制不住奮飛的激情,腳隨沙流,沙助腿勁,僅幾分鐘功夫落到了山底,真有點不可思議。
本該結束了旅程,鬼使神差的我竟又跨進了鳴沙山民俗博物館,暗淡的燈光下我領略著與鳴沙山歷史上有關的神鬼人的一幅幅畫像、一塊塊浮雕,以及民風民情的故事。突然一陣羌笛、琵琶聲傳來,將我引進了一個大院子,只見露天舞臺上一個個嬌美的女人激情洋溢地演唱著西北民族歌謠。那柔媚的舞姿、悅耳的歌聲,陶醉得我如癡如狂,忘卻了回程。我忽然想起那則美麗的神話,帝俊的妻子常羲生了十二顆月亮,后來天上僅剩下一輪涼月。那么其他月兒都弄哪去了呢?我不知道。但其中一顆肯定落在了敦煌。你想想看,那綿延的沙山,那綠透人心的月牙泉,那搖蕩的駝鈴,那熱鬧的夜市,那醉了的避暑山莊。對了,還有那如泣如訴撫琴高歌的仙娥,不正是傳說中的月宮里才有的嗎?
(責編/孫厚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