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拜貢嘎

魅力四射的朝山之路

在攝影家的圈子里，六巴是個名頭很大的小地方。它的知名度是沾了貢嘎山的光。六巴鄉如今已經叫貢嘎山鄉了。這個名字改得好，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中甸更名香格里拉的啟發；這在洶洶涌涌的旅游大潮中頗有一點搶注的味道，只是還沒有炒作開。我們在川藏線通往九龍的岔路口看到了宣傳牌，此前沒有得到任何消息，大家還在疑惑的時候，我就認定貢嘎山鄉就是我們要去的六巴鄉，于是堅定地轉向這條路。這或許就是冥冥之中的心靈感應吧。

沒有想到從沙德到貢嘎山下木居村的路，是那樣漸入佳境的美妙。通往貢嘎山的路，始終沿一條河游弋著。這是一條生在天界的河吧?純凈、曼妙，像出浴少女纏綿的胳膊。河的兩邊是綿延不絕的森林，樺樹剛剛閃黃，楓葉已然微熏，松柏則沉靜地做著經久的綠夢。清新的空氣從半開的車窗撲進來，在我們的肺腑間喧鬧，讓被高原反應折磨得疲憊不堪的心興奮出一絲絲甜蜜。一團團云霧從天邊源源不斷地飄來，在陡而深的峽谷里裊裊娜娜，不時掠過山坡上的藏寨田園，讓這條蔥綠的峽谷宛如仙境。寬闊的河谷則一片金黃，夏日里一定碧草如茵，鮮花爛漫；曾經逼仄湍急的河水也一下子舒展開來，鋪漫成一匹閃光的綢緞。水底的青草，少女的長發一樣，愜意地接受著流水的撫弄；河里的卵石，卻又浸潤在晶瑩的童話里，安然入夢。河邊是一群群長角如刀、高大威猛的牦牛；幾只調皮的家伙，不時地把碩大的腦袋浸入水中扎個猛子，比在田里抬杠耕作的牦牛顯然要瀟灑幸運。藏族的民居就散落在遠處的山坡上，在白云蒼狗的調弄下變幻著明暗的影調；白云遮住太陽，大地一片灰暗；陽光從云縫中鉆出，緩緩游走著，追光便一下子籠罩了藏族村莊。那藏民的村莊啊，也真就成了一個舞臺，一個我們陌生的舞臺，一個演繹著神奇與夢幻的舞臺。大家長槍短炮一字排開，盡興屠殺了一批膠卷，都說走了走了，卻又陶醉著不肯離開。

沿河上溯，水量遞減；不變的是它的清澈，增加的是它的魅力。愈是接近源頭，它就愈是頑皮活潑；兩岸的原始森林呵護著它，由著它撒嬌耍賴。我始終認為一條河就像一個人，從源頭的涓涓纖纖，到中游的激流洶涌，再到入海的寂靜潮平，與我們的一生多么相像!路，貼著河向前延伸，時而顛簸時而泥濘，卻也很少驚險；因為它始終不肯站在河的頭頂，而是謙遜友善地與河相挽相牽。路大概是醉心于河的寬容、山的大度，不愿過多地打擾它們，克己、內斂，讓在它身上行走的人也好，牛羊也罷，都要懂一些謙虛禮讓的規矩，千萬不能像以現代、文明自詡的城里人，自私、自負各不相讓，好像總是在與誰慪氣，把交通搞得一塌胡涂。這條幽雅的小路，很顯然還沒有做好迎接汽車的準備。河流彎彎曲曲，不時與身邊的路握手擁抱。于是就有了橋。是那種原始的橋。由一排圓木搭成，粗樸而韻味十足。橋年久失修，有的木頭已經朽斷，像是為陌生人開了一個個窗口，好讓我們俯視河的魅影。我們的越野車通過時，為了減重，一車的人都下來觀敵瞭望，只留下司機去體味那如履薄冰的感覺。

30多歲的圖杰忠，是個標準的康巴漢子，英俊而精明，是下木居的村長。一到六巴他就盯上了我們，鐵了心要做這一單生意。他的高明(抑或就是他的本質)在于收放自如，既不下作，又不肯放棄?；蛟S他知道我們來到貢嘎山下，就是投了羅網的鳥，再怎么拍打翅膀，也少不了當地人的幫助。但他又不想太過下作，讓我們自由選擇；其實這自由和選擇于我們都是打了折扣的：人生地疏，又急于趕路?？此p車熟路，又還真誠善良，也就由了他去張羅。圖杰忠緊張而興奮地忙碌著，看我們6個人全都一大堆行李，問我們是去攀登貢嘎山嗎?因為經常有外國的登山隊從這里攀登貢嘎山，物資裝備也像我們一樣又笨又多。我們說是去攝影——照相。他頗為不解：“照相一個人就夠了嘛，這么多人都上去干嘛?”他的問話，讓我們笑得肚子生疼，成為此行最經典的黑色幽默段子。

車沖到村里，幾乎調不轉頭，我們才認作車行到終點站。在藏區旅行，有時感到當地人的漢語好像用的是盜版軟件，時有錯碼，與我們的思維搭不上線，很難準確對接。所以你找十個人問路，就可能有十種答案。

已經是下午1點鐘，到達預定的拍攝點還要騎兩個多小時的馬。我們一定要在太陽落山之前到達海拔近5000米的山梁。大家已經領教了高寒缺氧的厲害，都沒有徒步攀越的膽量。人要騎馬，行李也要騎馬。昨晚沙德的當頭棒喝，讓趙老師還沒有從痛苦、疲憊中解脫出來。他一遍又一遍用腕表測著心跳，盼望奇跡能夠出現，可是那閃閃爍爍的數字無情地告訴他：每分鐘120次，殘酷地破滅了他上山的最后一絲幻想。別說上山，在下木居過夜也很讓我們牽掛。我很體諒他興奮、痛苦、不甘又無奈的心境，可又實在無能為力。生命是開不得玩笑的，我不敢勸他與我們冒險同行。對攝影，趙老師是個性情濃烈而又清醒理智的人，他決定留下來，一方面是基于自己的安全，另一方面也是不愿因自己而給大家添麻煩。司機小肖留下來陪他。這樣我們6個人，就需要10匹馬。這時候，藏民的馬是撒在野地里的，一下子集合起來，確實要費一番工夫。圖杰忠讓我們到他的親戚家邊喝酥油茶邊等待。曾經噴香的酥油茶，此時仿佛全無滋味；然而語言不通，交流障礙，一切的著急上火統統無濟于事。雪域高原的藏族兄弟，好像都是瑜珈大師，習慣了安閑悠哉的慢節奏；我們來到這里，自然也要接受瑜珈訓練。平時就急性子的我，可能是由于高原缺氧，腦袋發蒙，心急氣躁，好像一根火柴就可以點燃。

直到騎上了馬背。為我牽馬的是15歲的藏族少年澤仁多吉。

輝煌的貢嘎山

通往貢嘎山的路崎嶇而漫長。越接近山頂，山路越難行；有的地段危石夾道，連馬都趔趄著要失蹄的樣子。座下的馬也真是有些可憐。高原反應，不獨人有，動物也有啊。在這海拔接近5000米的地方，重負的馬氧氣同樣不夠用。其喘息明顯粗重，渾身顫抖，心臟的跳動一下一下地撞擊著我們夾著馬腹的雙腿，馬身上的毛早被汗水浸得水濕；我也有些不落忍，在最艱難的路段滾下馬來走上幾步，讓馬喘勻幾口氣。澤仁多吉也顧不上唱歌了，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汗濕的一縷頭發粘在腦門上。

當山頂瑪尼堆上鮮艷的經幡出現在眼前時，我知道就要看到貢嘎山了。我暗暗告誡自己不要激動，可是心臟還是怦怦地狂跳起來，我知道這可不只是因為缺氧，而是脈管賁張，血液歡暢得快要沸騰了。

貢嘎群峰真真切切地就在眼前，僅僅隔著一道山谷，仿佛伸手可及。山谷里低低地泊著一汪白云，在大山的陰影里呈現出一絲恬淡的藍色；它不流不溢，安然靜謐。云海上面是灰褐色的亂石坡，那是冰川搬運的結果；往上是一毛不生的沉沉黑石，再往上就是亙古不化的耀眼冰雪了。7556米的峰頂并未秀出，覆蓋著一條潔白的哈達；但是你真的感覺他就在眼前，觸手可及。殘陽斜照，哈達正由潔白變得金黃。貢嘎山是大雪山山脈的主峰，簇擁在它周圍的眾山在我眼前一線排開，接受著陽光的沐??；它們都是山中的偉丈夫，僅6000米以上的山峰就有45座。終年不化的積雪盤踞在它們的頭頂，一條條險峻的溝壑織成了一條美麗的百褶裙。此時白色的玉冠鍍上一抹猩紅，與頭頂的云帶一起燃燒。

貢嘎山算是我的老朋友了。我五次入川，這是第三次與他謀面。第一次見到他是在1999年5月初，我獨行川西康藏，坐大巴翻越“高呀么高萬丈”的二郎山。穿過雨霧到達山頂時，灰色的天幕刷地拉開了，藍天白云格外養眼。一抬頭，貢嘎山一下子就撲到了懷里來。司機洞察我的心跡，停下車略事休息。眼前的杜鵑花燦若云霞，貢嘎山冰清玉潔直插天際。我像個醉漢一樣呆在那里，看到同行的人拍照留念，才大夢初醒，顧不得胸悶氣短，開始上竄下跳地在杜鵑花前尋找角度，悠然吃草的黃牛炸了群一樣被我嚇得四處亂竄。

這兩天，我們就一直在繞著貢嘎山轉。昨天上午在穿越4600米長的二郎山隧道后，為了看他，特意沿著老路折上去。可那時的他還很認生呢，云苫霧罩，若隱若現，與我們玩著捉迷藏的把戲。其實也怪不得他，他本來就像一座金字塔儀態萬方地端坐在那里，并未遮遮掩掩；搞鬼的還是二郎山過來的水汽和雪山融水的蒸騰，在我們眼前施弄著障眼法。

貢嘎山如此近距離地出現在眼前，大家仿佛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議。一邊喘著粗氣，一邊尋找角度，支上腳架，開始屠殺膠片。山頂的云變幻無窮，像西班牙斗牛士手中舞動著的紅斗篷。陽光像一位調朱弄粉的油畫大師，把貢嘎群峰當成了一塊畫板，肆意涂抹。我們的鏡頭則像一只只尋到了獵物的雄獅，緊緊叼住陽光的手筆。心卻像一塊巧克力，在貢嘎山燃燒著的輝煌里一點點地融化掉，成為一縷濃香與甜蜜。

當我們激動地撲向拍攝點，瘋狂地按動快門的時候，為我們牽馬的藏族男女則跪倒在地上，面對著貢嘎神山，不停地磕頭祈禱。他們為什么要對雪山虔誠地頂禮膜拜?是跪倒在佛祖面前像城里人那樣乞求財富和享樂嗎?

藏民們不能回答我的疑問，但看到他們面對雪山感恩戴德的神情，我忽然明白他們是在謝恩哪!他們的一生，就是為現世謝恩、為來世祈禱的一生。我們的生活優裕富足卻滿腹牢騷，他們的日子艱難拮據卻心懷感恩。物質的占有和精神的享受就是這樣無情地倒錯著。為什么，為什么?答案就藏在眼前這輝煌無語的貢嘎山中嗎?

貢嘎山的月亮

太陽斂起了它的最后一抹光輝，水藍色的天幕悄悄將我們籠罩。沒有太陽撐腰，氣溫一下子急轉直下。收拾起照相機，高原反應也向我們發起了沖鋒。此行中身體最為強壯的小霍竟也無力回營，躺在山坡上數起了星星。

體力嚴重透支，食欲又逃遁無蹤。記憶里曾經噴香的壓縮餅干，此時吞在嘴里如同嚼蠟；但是為了與高寒缺氧抗爭，就是鐵釘我們也要嚼爛。

我們醉情拍攝的時候，牽馬的藏民已經為我們搭起了帳篷——如果這也算帳篷。這自制的帳篷，用蛇皮袋的材料連綴而成，只有一層牛皮紙厚，四下透風。出發前，我們交代他們要用那種毛氈做的帳篷。那是游牧的牧民用的，對于已經定居以農為主的他們可能太過為難了。攝影器材壓著帳篷的四邊，膀大腰圓的六個人并排著根本躺不下，即使一個人橫著睡在“門”口，其他的人也只能側身而臥，并且大家都要放棄“臥如弓”的睡姿。

藏民的帳篷，支在幾十米外。他們撿來灌木枯枝燃著篝火圍坐起來，歡聲笑語像畢畢剝剝的火苗一樣跳蕩著。雖然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鄉鄰，甚至是親戚，但不知道他們咋會有那么多新鮮不倦的話題。聽不懂他們的語言，但能讀得懂他們質樸而純粹的歡樂。忽然，一陣嚶嚶嗡嗡的聲音飄入我的耳朵。循聲望去，是一個藏族婦女在面向貢嘎山祈禱。

明亮的月光下，金字塔樣的貢嘎山冰清玉潔，幾多幽遠，幾多神秘。

祈禱的婦女神態自若、念念有聲，跪下、站起，一遍又一遍向神山行禮。她的祈禱聲音很小，像傾訴、像對語，像發自心靈深處的自白，遙遠、縹緲，仿佛來自佛國天界。這輕聲細語，將我深深地撼動了。我打開隨身攜帶的MP3，想錄下她的聲音；可是我擔心自己不會成功，因為她是那樣地專注于內心，超然于這個世俗的世界之外，不造作、不表演，完全是心靈與神靈的喁喁私語。甚至我的傻瓜相機的閃光，都不能打擾她。我真的好感動。貧困中的她們是多么幸福，我寧愿相信這幸福不是仰仗誰的恩賜，而是自己內心釀造的。因為她們心有皈依，一切的困惑、煩惱，都可以傾訴。她們在心里確認著自身的渺小無助，愿意把自己的一切甚至來生都托付給盤踞在神山洞府里的神。在神山面前，她可以卸卻塵世間的困厄，洗滌心靈的污垢，獲得生命之外的勇氣和力量。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今天正是農歷八月十六。天上的月亮本來只有一個，但是不同的季節、不同的地理位置，所見到的月亮也不盡相同。于是便有了那么多以賞月聞名的地方。人說西昌的月亮最為有名，相信不是浪得虛名；國家在那里建立衛星發射基地，似乎也可佐證。西昌與貢嘎山相去并不遙遠，然就賞月而論，西昌未必能夠拔得頭籌。但能在這4500米高的地方賞中秋之月的，古往今來又有幾人?誰來裁判這場官司?如此想來，心里便禁不住有些飄飄然。在我的眼里，貢嘎山的月亮是獨立無雙的。它的卓爾不群，在于它帶有一股讓人靈魂出竅的雄性的力量。那些陰柔嫵媚用于女性的形容詞，與它都不相配。不知道是因為離天更近，還是得力于雪山的精魂，它的目光竟像白晝的太陽一樣灼人，坦蕩、直率、犀利，像一柄挾風帶電的冷劍，逼痛人的眼睛，仿佛能將人的心靈洞穿，再藏不住一點秘密。

一夜的煉獄之苦，把我們靈魂里的雜質都榨干了。太陽從貢嘎山的背后升起，日照金山的輝煌屬于山的另一面，也省卻了我們的激動與忙亂。貢嘎雪峰從懸念中走出，盡顯王者之尊的風范；一縷旗云，在陽光的照射下獵獵飄揚；天空，藍寶石一樣純凈，心甘情愿地做了貢嘎山的陪襯。山腳下的白云，還像一汪水一樣靜靜地守候著，等待著陽光的召喚。

我把目光從貢嘎山雪峰移開，緩緩西向；碩大無朋的月亮，一下子撲入眼簾，鎖住了我的靈魂。太陽的威儀之下，它已收斂了咄咄逼人的光芒；身影卻又那樣親近，好像一個晶瑩玉潔的球就要降落彈跳在眼前的山岡，紋理和質感仿佛都能觸手可及，甚至匆匆西去的腳步聲也聽得一清二楚。我的心像被誰輕輕托住了，如一塊石頭落了地，心跳一下子從高原反應中的急狂中舒緩下來。沐浴在朝陽中的山坡上只有萋萋衰草，卻因了這月亮而顯得風情萬種，成為梵高筆下的油畫。

只是還缺少點什么。

沉思冥想之際，一匹白馬，又一匹紅馬，還有兩個身穿紅衣的藏族婦女，從山岡的另一面走來，走到月亮下邊，緩緩進入畫框……

(責編/孫厚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