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陌生男人的故事

在人來人往熱鬧非凡的馬路上，我還是很快發現了那個跟蹤者。

這是除夕的夜晚。爆竹一聲除舊歲，千門萬戶換新符。城市的居民們似乎更喜歡在外面娛樂……這種時候，一個女子單獨走在大街上，確實是很引人注目的。更何況我已經游蕩了很久。

我知道從某街到某街有多少路燈，我知道我所路過的電影院都在演什么影片，我知道哪個酒吧的生意紅火，哪個酒店里嘉賓盈門；還知道這個人已經跟我走了兩條街，知道他是一個衣冠楚楚，年齡不算小的男人。

我的裙子的下擺輕拂腳面，寬大飄逸的上裝被夜風吹得鼓蕩起來，頭發也跟著飄啊飄的。過去人們出家，將剃度稱之為“剪去三千煩惱絲”。如果這世上真有一把剪刀能將情絲剪斷，相信很多人都會爭相購買的。許多人都在看我，我知道自己其實是美麗的。那張臉，細致、年輕，看不到絲毫的滄桑。可是心呢?

偉的聲音一如往日的溫柔，帶著許多無奈和祈求原諒的意味：“我不能陪你了。明天好不好?明天我陪你一整天。”

我能不介意嗎?今天是除夕之夜，明天算什么?我縮在沙發上聽電話，對面是一面鏡子，我看到了那個年輕女人眼中的空茫和孤寂。

跟蹤者走得近了，他的步子好像忽然大起來。我倏然止步，瞪視著他。他一頓，顯得非常窘迫，然后努力地笑了笑，說：“你長得很像一個人。”

我不說話，還盯著他。這太老套了，就算你打一個女人的主意，也要有些新意才好。這個人年紀在三十二三歲，一張普通的臉，和氣溫厚，只是嘴角的線條很硬，好像他一向是個冷酷無情的人，又像苦行僧，與世俗的誘惑做著長久的斗爭。

不過他的舉止可不像苦行僧。他認真地重復：“你長得很像一個人。”我還是不語，等著看他繼續表演下去。他說：“你的頭發，你的裝束，只是你比她堅強，你的孤單像是暫時的，而她卻是永恒的。”

我勉強地笑了笑。這個人談吐倒是不俗，那么富有激情的話，可他講起來卻有一種痛苦的意味。遠處隱隱有鞭炮聲傳來，霓虹燈閃爍著節日的喜悅。我忽然有些感動了，就問他：“是你的女友嗎?”

他笑笑，笑容很澀。仿佛是一個已經很久沒有笑過的人。我看看他，走進道旁的一家咖啡廳，他也跟了進去。在服務小姐轉身離開后，他告訴我：“我姓陳，是一個心理醫生，她是我的病人。你想聽嗎?”

我點了點頭，這就顯得有些新意了。他說：“第一次出現在我面前的她穿得異乎尋常的華麗，但看起來很不協調，甚至顯得有些骯臟。她坐下的時候，眼睛就像你那么盯我，不過眼神很怪，像是在懷疑世間所有的人。”他把雙手交叉在一起，輕輕動著手指，眼睛低垂著，看著桌面。咖啡送上來了，我用小勺慢慢攪著，問他：“這是一個什么樣的病例?”

“她很美麗，可她好像并不知道自己的美麗。她臉上的神情顯得那么迷茫，卻燙著一頭蓬松的亂發。你不知道當時她給我的感覺顯得多么混亂。她問我的第一句話就是：‘說實話，我是不是很丑?’”

我忍不住偷偷地笑了，一個美麗女孩不知道自己的美麗，這未免太夸張了。如果不是他的表情太過認真，我簡直想嘲笑幾句了。他掏出煙，但似乎覺得不太禮貌，又放了回去。他這個動作給了我很好的印象，偉也曾經如此。不過一個吸煙者的形象總是無所不在的，枕畔間，濃濃的煙草氣息曾伴我度過多少難眠的孤獨夜晚。

“她的名字叫玲，”在我表示同意后，陳點著煙，深深地吸了一口，煙霧把他的面孔遮蓋起來，只有聲音在后面緩緩傳出，“那一次是她的母親陪她來的。問過那句話之后，她就一動不動地坐著，那模樣像一個漂亮而滑稽的玩偶。

“她的母親告訴我她曾經是一個快樂的女孩，活潑，愛打扮，性格也很開朗。但是在19歲那年，她忽然甩掉了相處半年多的男友，沒有講任何理由。從那以后，她不再相信任何人，尤其男性。當所有的女孩都在渴望得到異性贊賞的時候，她對這種贊賞卻總是報之以冷笑。她變得陰郁而暴躁，喜怒無常，有時打扮得異常華麗，有時又如同乞丐一般。我聽著她母親的訴說，又看看她，她也看看我，眼神里已帶了幾分挑釁，好像還有點輕視。這讓我覺得很刺激，很好奇。這時她的母親又說：‘請你想辦法幫她恢復正常吧。出多少錢都行。’

“你應該想象得到，這話讓我覺得有多刺心。開心理診所固然是為了賺錢，可賺錢畢竟不是一個人的唯一目的。我當時有些激動，問她：‘你是不是很有錢?’

“她愣了一下，想解釋。但玲忽然跳了起來，她對我嚷：‘錢錢錢，你們就知道錢。我是很有錢，可它是我的，不是你的。’她瞪著我，一雙大大的美麗的眼睛，像要噴出火一般。她簡直把我弄得不知所措。就這么對峙了有一分鐘，她忽然一跺腳，跑了出去。這就是我們的第一次會面。”

他低下頭，沉默了一會。我聽得入神，先前的戒備完全消失了。我問：“后來呢?后來她來了嗎?”

“來了。”陳說。他苦澀地笑了笑，“如果一個人有未卜先知的本領，那我寧可她再也別來。這可以免去我的多少負疚啊。”他嘆了口氣，又點了一支煙。

我低下頭，努力不讓他看見我的臉色。但我還是忍不住問了：“你愛上她了嗎?”

“不，如果這樣倒好些。”他皺了眉，“問題是，我沒有愛上她。”

我扮了個鬼臉，開始喝咖啡。我的興致是越來越濃了，幾乎忘記了自己的煩惱。

“其實她的病因很簡單。雖然她的口很緊，但我還是慢慢知道了許多。她家確實很有錢，這恰恰是造成其心理障礙的原因。她很愛她的男友，可許多人都在她的耳邊吹風，要她當心。因為，他說愛你可能是因為你有錢。

“她聽從了那些朋友的勸告，開始對男友進行這樣那樣的考驗。我不知道那個男孩子是不是一開始就識破了她的意圖，總之剛開始他只是努力做到讓她放心。但后來他變得不耐煩了，兩個人開始爭吵。終于有一天那個男孩對她說：‘好，我承認我根本就是看上了你的錢才裝著愛你。你除了錢，還有什么可愛之處呢?’然后離開了她。

“你笑了，你知道他說的是氣話。可玲不這么認為，她只覺得她的那些所謂的朋友說的沒錯。從那以后她還碰到了許多男孩，但她的心里總存著一個疑問：他是愛我，還是愛錢?第一個男友給她的印象太深了。她不肯對任何人講這件事，覺得丟人。這樣在心里想啊想的，慢慢地，她也覺得自己確實一無是處，除了錢。這就造成了她目前的這種狀態。”

偉也很有錢。我在心里說。想著我那幽雅而溫馨的家，想著我們之間的愛與無奈。我嘆了口氣，慢慢地說：“有時候，金錢并不是愛的障礙，反而可能是愛的保障。”

陳看著我，目光是那么憂郁，他仿佛有些迷惑，然后自嘲地笑了笑，說：“我曾以為自己很了不起，是一個能掌握他人心理的人。其實，有些事情，就是上帝也不能完全左右。”他又點起一支煙，接著講下去，“開始時玲不愿意講自己的事情，她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戒心，戒備所有的男人。于是在每次的治療時間，我會對她講起一些其他的事情，有時也講我的家庭，講我的溫柔的善于持家的妻子，告訴她我的女患者一向非常多，可她總能理解和支持我。我告訴她我對自己的生活一直很滿意，從來沒覺得這世界上還需要什么別的。我慢慢地讓她理解，錢重要，但不是唯一。在這個世界上，愛比金錢更重要。

“她開始并不相信，我們的治療過程相當緩慢，我運用了許多的輔助療法，音樂、色彩、飲食，努力使她的心態平和下來。終于，她開始慢慢講起自己的事情，自己的想法。一開始很困難，漸漸地就流暢了。我發現她的表達能力很強，雖然想法偏激。我努力暗示她其實很漂亮，有許多即使作為一個貧家姑娘也很吸引人的優點。在我的影響下她開始注意搭配自己的服裝，選擇適合自己的發型。總之，她在向好的方面發展。

“我懷著喜悅的心情看著這種變化。每次看到她的眼睛一亮，我就知道我的話又一次打動了她的心。她變得那么漂亮，神采飛揚，雖然有時她顯得脆弱，起伏很大。我已經開始準備結束對她的治療了。然而，那一天她來了。”

陳深深地吸了口氣，眼睛像在做夢：“當時她的頭發已經留得很長了，散著，在上面扣了一頂褐色的小帽。她穿著淺褐色帶卡通圖案的短毛衣，下身是飄逸的羊毛裙，一雙黑皮鞋，很協調。她的臉原本就細膩潔白，而那天更顯得如一場暖雪。她的眼睛帶著蒙眬的意味，在小帽下閃著一種別樣的光彩。她那柔弱的雙唇，抿著點點地笑。一條心形毛衣鏈與右手腕上的白金手鐲剛好相配。她亭亭地走來，看得我幾乎呆住了。她對我伸出手，我頭一次發現，她的手指是那么纖細修長，手腕又是那么細弱，略一晃動，鐲子就隨之動蕩著。唉，那天她給我的感覺，是一種驚艷。

“你又笑了。我知道你在笑我，你想我口口聲聲說沒有愛上地，其實卻幾乎是在愛她。不用否認，不管怎么說我也是一個心理醫生。她的這種形象讓我覺得有些炫目，這時她問我：‘我是不是真的好美?’

“我點點頭，她的眼睛越發顯得蒙眬，但問出的話卻讓我大吃一驚：‘那么，你不愛我嗎?’

“說真的，即使在當時，我也從來沒有想到過會愛她。我有一個穩定的家庭，從來沒有想到過去破壞它。可我不敢搖頭，也不敢點頭。我看到她的眼神黯淡下來，她說：‘你在騙我，我根本不美麗，不討人喜歡是不是?’我當然說不是。我說恰恰相反，你實在是非常美麗。她說：‘我怎么去相信你呢?我們已經相識了幾個月，你說我美麗，說我可愛，可你又不愛我。’

“她這話是如此的不合常理，卻又讓我無法回答。似乎在她看來，如果她可愛，我就應該愛她；如果我不愛她，就說明她并不可愛，我以前說的話都是騙她的。”說到這里，陳長長地嘆了口氣。我怔怔地望著他，又不由想到偉，想到我們的第一次見面。在當時，我們彼此又何嘗不是有一種驚艷的感覺。我也嘆了口氣，聽他繼續講他的不知所措。“后來我說：‘玲，我真的覺得你美麗、可愛，可是你以前也曾聽我說過，我有一個相當美滿的家庭。我的太太不如你漂亮，可是夫妻之間的感情，不是你所能了解的。你應該相信我確實很喜歡你，但這種感覺就像父女或兄妹。相信我，你一定會碰到一個把你當成寶貝的男孩子，并與他白頭偕老的。’”

我又嘆了口氣，喃喃地說：“你真認為有天長地久嗎?其實彼此能夠擁有已經很不錯了。”陳愕然地看著我，“你也這么講?”我點頭。當我和偉在一起的時候，心里就很清楚他不會離開現在的家庭。可愛的力量又是如此的大，讓我們無法拒絕。記得有一次我就曾經說過：“不要說對不起，你帶給我愛，這已經夠了。”其實連我自己都懷疑這種擁有是不是有其真正的意義。我的心一直很迷惘。

陳說：“她當時并沒有說什么，只是看看我，然后走了。我覺得松了口氣，但并不能釋懷。到了下周的這一天，她沒來，就這樣有一個月。我想打電話給她，可又害怕。第五周，她的母親來到我的診所。

“一看到她的臉色，我就知道玲的病情加重了。可當時的問題已經不僅是要對一個患者負責，更要為一個少女和我自己負責。那一天我們談了很久，在玲的母親答應絕不向玲提起的情況下，我講述了我的治療方案、結果和她最后一次來診所說的話。玲的母親，想來你也有一定的印象，在她的腦海中多少有一種金錢能決定一切的想法。在一陣沉默之后，她要求我裝出愛玲的樣子，給她以更足的信心，但是不準欺負她。”陳苦笑了一下。“我真沒想到她會有這么一個荒唐的主意，我向她指出這是一個很危險的游戲，無論對玲還是對我，都可能會產生很大的影響。但她堅信等玲完全恢復了自信，等她的身邊全是些出色的男孩，她就會認為她的這個念頭其實是很可笑的，就會主動離開我。最終，我們還是簽訂了一個荒唐的協議。協議中要求我扮演一個追求者的角色，但不能有任何越軌的行為。當然診金是相當高的，而我們在外所花的費用，包括一些送給玲的小禮物，都由玲的母親來支付。以一年為限，如果一年后玲還沒有離開我的意思，我也可以不再扮演這個角色。你是不是覺得這很好笑?”

我是覺得很好笑，但更覺得很擔心。曾經滄海的人都明白，愛情是個最難把握的事情。我沒有說話，陳繼續說道：“第二天我給玲打了電話，當然沒有提這件事，只是說我很擔心她，并約她來診所。她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已經不是你的患者了。’這真是一個奇特的女孩子，她那么敏感，其實也很聰慧，但也許她是太細心了。后來，我們定在外面見面。這次她笑了。很可愛的笑聲。

“那天她也顯得很美、很純，甚至有些羞澀，在我印象中的那樣潑辣的樣子完全不見了。我不得不承認那天她很討人喜歡。”陳又點上一支煙，他抽得有些兇了，可他自己似乎并沒有發覺，“我不想細述那一年的光景。有時候我也很矛盾，很痛苦。我眼看著她一天比一天漂亮，一天比一天可愛。她笑語如珠，她善解人意，她穿著雅致。我只想認真扮好自己的角色，可又不能不看到她的許多優點。無疑，她母親所希望的都實現了，除了，最后的一條。

“一年的期限過去了。過得如此之快，連我都覺得有些吃驚。玲已經完全恢復了一個少女應有的天性，在后半年，她的母親也安排了許多出色的男孩在她的身邊。然而，玲的感情從來沒有過絲毫的動搖。這讓我感動，也讓我害怕。

“但是我不能再繼續下去了。我的合同已經到期，況且我也確實擔心，擔心自己會愛上她，從而結束了保持多年的風平浪靜的生活方式。最后那一天，我記得很清楚，那是春天的一個傍晚，我們在林蔭道散步。玲仿佛預感到什么，她顯得有些沉默，風吹拂著她的頭發，就像你剛才的那副模樣。”他閉了一下眼睛，“真美啊!”

“我對她說我非常喜歡她，但我是一個有妻室的人，我不能傷害無辜的妻子，更不想傷害幼小的女兒。我說正因為她是一個好女孩，我尊重她，所以也不忍傷害她。那天晚上我講了許多，她就像你，默默地聽。后來她也同樣說了那句話：‘我不要天長地久，我只要我們相互擁有。’那一瞬間，我在感動之余，也明白，一個人將要毀滅，這個人或許是我，或許是玲。

“我不是一個沒有欲望沒有感情的人。可我知道，如果我接受她，那之后的分手將會更難。不顧一切的相互擁有就像一間失火的殿堂，壯觀與美麗的同時也帶來毀滅。”

我輕輕地哆嗦了一下。陳的話像是專門對我說的。在我心中，又何嘗不是千次萬次地想起與偉的未來。有時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那種前途渺茫的恐懼會讓我不由顫抖起來。難道，沒有天長地久的愛情都是這樣嗎?我問：“后來呢?”語調急促得讓自己也吃了一驚。

“玲一直等我的回答。可我害怕，不敢再打電話給她，更不敢見她的面。我的妻是那么好的一個女人，她不但沒有責怪我，反而百般地照顧我。我的女兒活潑可愛，見我不高興，就拿出她的玩具來和我玩。在這樣一種環境中，我慢慢地忘記了玲。

“半年過去了，一天夜里，我忽然接到玲的電話。她說：‘你沒有說錯，愛情確實比金錢更重要。你就是這樣的一個例子。可惜，為了驗證這個真理，我付出了一生的幸福。’

“后來我知道。玲在打電話后的第二天嫁給了她的丈夫。那人有才氣，外型也不錯。后來他們去了美國。我陸續地聽到她的一些消息，她有了一個孩子，可她不愛那個家。一年前，她在一次酒后，失足掉進河里，離開了這個世界。不過也有人說她并沒有完全醉，只是活得太痛苦了。我不知道哪個是真的，但無論如何，這個結局讓我負疚至今。

“謝謝你聽我說了這么多。是你讓我想起她，但向人傾吐的滋味又是那么的好。有時，回憶就像這杯咖啡，很苦，而訴說回憶卻是飲酒時的感覺，有種分外的香醇。再次謝謝你，我的朋友。在我的心中你是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就像這杯咖啡，像那杯久存于夢中的醇酒。”

“我也應該謝謝你。”我說。

居室里一如往昔，燈光溫柔，布置華美。我拉開窗子，讓夜風吹得全身冰冷。

電話鈴響了。那是一種輕柔的樂聲，是偉特意為我設計的。偉是聰明的，也是用心的。他的聲音帶著一如既往的溫柔：“我睡不著，想聽聽你的聲音。真抱歉不能去看你。你怎么不說話。我愛你。”

“愛真的那么重要嗎?這種沒有天長地久的愛?”我問，然后輕輕地放了電話，不等他回答。窗外，正是黎明前最黑的時刻，鞭炮聲沒有了，萬籟俱寂。

天快亮了，新的一天就要開始了。

(責編/朱寶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