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聽說柬埔寨的大地上擁有佛的神秘微笑,近期又驚聞這個國家的一段暴政秘史。我于是懷了復雜的心情,踏上前往東南亞的旅程,去探訪高棉的微笑與泣淚。
浪漫流轉的湄公河
從青藏高原出發的瀾滄江在流出中國國境之后,又有了一個風情萬種的名字:湄公河。
還記得《情人》里那個法國少女嗎?戴著一頂玫瑰紅色的軟氈帽,穿著一件茶色真絲的無袖連衣裙,渡過湄公河去,與河岸對面的那個中國男子相會……杜拉斯已垂垂老矣,湄公河卻依舊年輕,多少青春過往、多少纏綿心事在河水上流轉不去。舊人乘著小舟去了,新人又踏著水波翩躚而來。湄公河留不住歲月,卻挽住了浪漫。
湄公河流經老撾、緬甸、泰國、越南,也流過柬埔寨的大地。夕陽西下,河水金光爛漫,粼粼的微波輕輕起伏,瀲滟中,不留一絲張揚之氣。河流兩岸,偶有原始生態的村落靜靜逝去。河岸邊,柬國的礁石姿態萬千,柬國的原始森林蔥郁難擋。這是濃情的熱帶雨林,一棵棵,一片片,不斷闖入眼簾??吹镁昧?,你便有些迷惑,似乎看到的不是樹,而是棕膚彩衣的高棉女子,在水邊忘情地舞蹈,看不清她們的面容,徒留飛掠而去的魅影。
在湄公河與洞里薩河的交匯處,正是柬埔寨的首都金邊。
金邊的古王宮果然是金碧輝煌,富麗無邊。傳統的柬式尖頂,屋脊兩端尖尖翹起,磚紅色的殿頂,金黃色的大殿,這里的王宮大大小小,不一而足。王宮群落中的凱馬琳宮乃國王落座之處,宮中之宮,相當于中國皇宮中的金鑾殿,是國王接受百官朝見、接見外國貴賓和使節等重大活動的場所。國王的寶座鑲著黃金鉆石,奪人眼魄。銀殿則是另一座搶眼的宮殿,這座寺廟式建筑實際上是王室的家廟。銀殿的地板用5千余塊純銀磚塊鋪就而成;里面有一尊用整塊翡翠雕成的翠綠色玉佛像,更有一尊18K金打造成的佛像,身上還鑲嵌著近萬顆鉆石。
站在王宮門前,昔日的奢華景象恍若重現。忽然異想天開,把自己幻作一個古代高棉的王室女人,金色的裙擺在王宮的臺階上拖曳慵懶的時光,這一拖就是千年。可惜昌盛短暫易逝,高棉人的記憶里裝載的是抹不去的傷痛。
金邊的大街上,沒有大都市的車水馬龍和人群的噪動,只有小城鎮的悠閑和懶散。大道兩邊樹蔭相合,雖有些陰郁卻不乏恬淡。邐迤的景致中,有本土的寺廟和尖塔,也有殖民色彩的法蘭西建筑物,提醒著柬人勿忘那段殖民地的屈辱歷史。
歷盡劫數的曠世微笑
柬埔寨是一個飽經滄桑的國家,命里注定了數不盡的劫難,吳哥古跡便是在歷盡劫數之后拈花一笑,讓人洞見佛的曠世胸懷。
到柬埔寨旅游,當然要看聞名世界的吳哥古跡。它位于暹粒省內,公元9世紀至15世紀時曾是柬埔寨的王都,“吳哥”Angkor一詞來自梵語Nagara,詞意正是“都市”。吳哥在鼎盛時期,人口曾達到數十萬之眾。在千年的綿延中,一度昌旺的吳哥兩次遭到洗掠,最終難逃沒落之劫。1177年,占婆人侵入柬埔寨,無情地劫掠了吳哥;1431年,暹羅軍隊入侵后攻陷吳哥,辣手摧花般踐踏著這片王都盛地,王朝被迫將都城由吳哥遷至金邊。吳哥自此被遺棄在荒林草莽之間,這一棄就是五百年,“五百年,滄海桑田”,繁華早被雨打風吹去,雍容的微笑在流光中漸漸荒涼。直到上個世紀60年代,一名法國博物學家發現了這片神秘的古跡,吳哥的憔悴開始在陽光的凝視中走向復蘇,而發現者卻在不久之后的35歲盛年神秘辭世了。然而,最近30年,“守得云開見月明”的吳哥重又墜入戰爭的烽火之中。如今,在歐洲的博物館、在泰國的街頭都可以覓得吳哥珍寶的足跡,命里的劫數讓吳哥的微笑中飽含了蒼涼意味。如今的吳哥古跡雖然大部分已成廢墟,但殘余的部分已足夠世人驚鴻一瞥了。于是,它與中國的長城、埃及的金字塔和印度尼西亞的婆羅浮屠被并稱為東方四大奇跡,更貴為世界文化遺產之列。
吳哥古跡的主體為著名的吳哥窟和吳哥城,我們正要去觀賞由眾多國家管理保護的吳哥窟。汽車從暹粒向北前行,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淹沒了我們。不一會兒,視野豁然洞開,一片灰黑色的古城墻在眼前綿延,城墻腳下的護城河靜靜流淌,古今多少滄桑事盡在心中,卻依舊這般晨昏無言。
進入窟內,五座圣塔迤邐而開,恰似與佛教有著不解之緣的出水蓮花。你可以在柬埔寨的國旗上看到這座高棉人引以為豪的民族建筑,其實,它早已銘記在柬埔寨人民的心中。走過圣塔,吳哥窟的主體部分呈現在眼前。這是一片由佛像和佛塔組成的建筑森林,置身其中,宗教的神秘、藝術的曼妙和歷史的蒼茫交混而來,這許多復雜的氣氛交織成一張網,不由分說地將我們籠罩。整體建筑在橫向和縱向兩個維度上延展:高塔群逐層上升,石砌的回廊又曲折環繞。在步履紛沓之際,整墻的女神像鋪天蓋地而來,她們滄桑,她們從容,她們古舊,她們端莊。我們只能駐足不前,久久地驚艷于高棉的神秘微笑。除了難以盡數的佛像,回廊上還有宏大的石刻浮雕,細細地讀著這些浮雕,你可以讀出印度史詩《羅摩衍那》和《摩訶婆羅多》的智慧,也可以讀出高棉人與入侵者戰斗的勇氣。東墻是“乳海翻騰”的傳說,敘述毗濕奴的故事,北墻是毗濕奴同天魔作戰的故事,西墻是“神猴助戰”,南墻則記錄了高棉人與泰族入侵者的戰斗情景。吳哥窟原來是印度教寺院,吳哥失守后僧人改習小乘佛教,至今窟內仍香火裊裊,僧侶們代代居留此地,守望著佛家那片慈悲的天空。站在吳哥窟內,古代柬埔寨人民的建筑藝術足令你稱奇:建筑學原理中透視和對稱法則的運用,讓人可“一木知森林”地看到建筑物的全貌;而寺廟的構造更令人嘆為觀止:整座建筑全部用每塊8噸重的石塊砌成,卻沒有用任何粘合劑,匠人們僅僅靠石塊的重量和形狀的吻合將它們疊合起來。
離開吳哥窟,我們繼續向北走,很快就到達了吳哥古跡的另一個主體景點——吳哥城。這是一座正方形的城池,除了東南西北四座城門以外,在東面偏北還有一座勝利之門。城門就是包容了進城道路的佛塔,昔日的恢弘已被今天的殘破所取代。但從那斑駁的塔身和高聳的塔頂上,仍可想見當年的氣勢。每座城門前面都有一座橫跨護城河的橋,橋的兩側欄桿上各有一排小型石雕,一邊代表神靈,另一邊代表惡魔,他們手上拉著眼鏡蛇化身的巨蛇王。神靈與惡魔就這樣千年對峙著,進行著黑白兩道的角力。據說古代的護城河里曾養有很多鱷魚,用來抵御敵人進攻。如今,鱷魚的兇猛已被市井的平和代之,護城河已不再有防御的功能,卻向世人呈現著可觀賞的美感。
吳哥城的中心是一座如小山丘般壯觀的寺廟拜云寺。它是依照佛教須彌圣山的概念而建的,環繞中央尖塔的是49座四面都雕有巨大佛臉的佛面塔,繼續詮釋著高棉微笑的神秘。佛的四個面分別代表慈、悲、喜、舍,悲喜皆不形于色,只有佛家的博大胸懷向廣闊天地洞開。如同吳哥窟,拜云寺的回廊壁畫也搶人眼球,從王宮征戰到市民生活應有盡有。我們一路端詳而去,凡塵中的心靈早已被宗教的脫俗氣氛深深浸潤。
驚世暴政后的深刻創傷
領略了湄公河的雅致,吳哥古跡的神秘,我們也要看看柬埔寨曾經的黑夜。
柬埔寨是一個多民族、多信仰、多語言的國家。在20多個民族中,高棉族占人口的80%,“高棉微笑”和“紅色高棉”之稱由來于此。除高棉族外,還有占族、普農族、老族、泰族和斯丁族等少數民族。
高棉語是通用語言,英語、法語則為官方語言,這與柬埔寨曾經淪為法國殖民地有密切關聯。柬埔寨的國教是佛教,而占族則信奉伊斯蘭教,還有少數城市居民信奉天主教。
這具有“三多”屬性的國家還經歷了“一多”:多創傷。法國殖民者被打跑之后,美國的轟炸接踵而至,紅色高棉抗擊美國成功后,建立了自己的政權,它沒有為高棉帶來紅色的民主和富強,卻將柬埔寨人民拋入不堪忍受的黑色煉獄。紅色高棉的領導人波爾布特,實行“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愚民政策,以備戰為借口把城市居民遣散出城,素有“東方巴黎”之稱的金邊數日內成為死寂的空城。正是從這一天開始,柬埔寨的百姓開始陷入水深火熱和“向共產主義的烏托邦走近”的荒謬之中。
經濟政策的蠻橫直接造成了柬埔寨今天的貧瘠:紅色高棉強迫城市居民遷往鄉下改造,實踐所謂的農業烏托邦計劃。工商業和私有制被嚴格禁止,連以物易物的原始交易方式也不允許。高強度的體力勞動和大規模的強制性遷徙造成人口的大量減少。政治上,波爾布特的血腥統治更是令人發指:整肅黨內異己,清理階級隊伍,種族和宗教迫害,連普通百姓也不能幸免。
大多數遇難者全家都被斬盡殺絕??膳碌谋┱苯訉е铝思砥艺偃f人被殺害。
代號S21的 “圖士楞”監獄今天已被改建為大屠殺紀念館,森森的白骨,漆黑的骷髏眼洞,恐怖的刑法,驚悚的受難者照片,全世界的游客都可以直面紅色高棉“走向共產主義”的荒謬與恐怖。一邊是世人的困惑,另一邊卻是麻木。策劃暴政的波爾布特將死時輕描淡寫地說:可能錯了吧?執行暴政的紅色高棉軍人平靜地說:我們只能執行命令,不然被屠殺的就是我們。正如一位柬埔寨歷史研究者所說:“人類理性有沒有認識和解釋這個空前荒謬和空前血腥現象的能力,它是否超出了人類理性認識自身歷史的極限。我們有一個種族主義理論來對納粹的種族滅絕政策提供基本解釋,但我們有甚么理論能滿意地解釋一個政權在短短四年中關起國門,發明出各種莫須有的罪名,用最原始的暴力手段來滅絕自己民族幾分之一的人口呢?”
我們站在柬埔寨首都金邊的大街上,暴政之后帶來的創傷清晰可見:找不到像樣的現代建筑,沒有一定規模的商業,金融體系更是無從談起。今天柬埔寨仍然是營養不良的兒童占人口的40%到60%的國家之一,絕大部分人不能夠在學校接受教育,得到一份能夠賺得最起碼生活收入的工作。柬埔寨社會的財富以制衣業為經濟基礎,但是制衣女工得不到法定的最低工資,還要忍受苛刻的工作規則,而社會也對她們施以壓力,認為她們不能與家人一起生活,有違傳統社會規范。還有廣泛存在的腐敗現象,不少在政府擔任要職的官員憑借手中的權力,貪污受賄,聚斂財富,成為暴發戶;而絕大多數的人民卻貧困難當。
高棉的微笑令人動心,高棉的泣淚令人感傷。頻繁的災難中,宗教是唯一的救贖。也許就是在對佛的篤定和虔誠中,柬埔寨才獲得了等待天明的勇氣。那么,我們就在這里祝愿高棉人民忘卻曾經的傷痛,在佛的光輝中與幸福漸行漸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