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記憶，古老的山莊

順九龍縣的嘎爾河而下，三十多公里處的左側，有一條深深的山溝，溝里居住有幾十戶人家。不是知情人，誰也不會想到這溝里還會有人居住。

溝口左面是刀削過似的懸崖峭壁，溝右面是一道綠色山梁，溝內有條叫子崗坪的河，把山溝勻分成兩半。沿河兩岸長著沙棘樹、柏樹和其它雜木。每年開春，溝兩岸盛開梅花，五月份大小杜鵑花把山野裝點得分外妖嬈。秋天，溝兩岸有摘不盡的酸梅、沙棘等野果，溝岸和懸崖上，長葉松一株株、一棵棵迎風挺立，遠遠望去，與黃山迎客松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進溝幾里，高高的坎上散落有人家。由于溝太深，坎這面高聲和對岸可以對話，但相互來往，就得很走一些時間。這兩岸村莊當地藏語稱“杜古”，意為溝谷人’家。而在這村北面幾公里的山上，又有五戶人家。當地藏語稱“格熱”，意之為“后山地”。漢人稱五家堡子。

這五家堡子是我一生的牽掛，終生難以忘懷的地方。這里給我的童年太多美妙的記憶，即便長大成人后曾走過不少地方，而像五家堡子這樣讓人夢繞魂牽的土地，從未再見過，或許是這個地方太完美的原故。無論聽當地的熊家婆故事，還是讀安徒生的童話故事，所描繪的山林、小橋流水、矮人族等，我總是把想像寄托在這里。無論山林中群體勞動時唱的夯歌，還是月光下老阿媽偎依在窗口對著明月唱的頌歌。總是那么令人回味無窮，那么記憶猶新，那么讓人心動。

而今在九龍，很少能見到像五家堡子這樣建筑很特別的住宅。走進山林，從下堡子朝五家堡子走，沿途有一片片，一簇簇空心竹林。據老輩人講，過去這里有很多花臉熊，當地人稱它三花臉，專吃竹葉，后來消失得無影無蹤，估計這種熊就是今天的人們所津津樂道的國寶熊貓。穿過森林，有一片十分開闊的山地，五家堡子便坐落在這里。這五家人的房屋基本相似，房前圍有一個大院壩，可容納上百頭牦牛。圍墻是半人多高的片石墻，墻面上碼著冬天砍回來的青桐木柴，碼得整整齊齊，頂上用瓦板蓋著，顯得十分規則，是一道獨特的風景線。院壩正中對著房屋有道院門，當地人稱“達古”，這院門修得很氣派，兩扇寬厚的木門，夜間用一根圓木桿攔撇著，兩扇門上各釘一只銅扣圈，上面掛著各種馬尾、綿羊毛。清晨開門，總是發出巨大的聲響。

這些房為石木結構，四方形。底層有半邊墻空著，用圓木頂著樓層，或許是為采光。二樓有道非常結實而寬厚的木板做的梯子，人走在上面聽不到聲響，梯子左右兩邊有一排用牛皮縫制的轉經筒，轉動經筒發出嘩啦啦地響聲，十分有趣。二樓是主要生活區，客廳兼餐廳十分寬敞，靠北有一個很大的生火做飯的鍋莊。廳內陳設既簡單又十分實用。三樓靠西邊有一個經堂，經堂外是一個四十平方米左右的陽臺，陽臺三面用片石徹著半人高的墻，墻面蓋著瓦板，墻底留有一兩處排水的陰溝。靠南墻上有一座專設的煨桑塔。其余的空間是客房或堆放雜物的房間。四樓是放糧食，肉食的地方。

這五家人相互都是親戚，他們說他們之間有了矛盾只能動手，不能動口，如果誰要亂罵，都是罵的自己祖宗先人。我客居的人家是我奶奶的娘家，叫 “拿嘎家”，這家人高山還有牧場，男性大多為僧人，而且大多為從西藏取得學位歸來者，在當地很受敬重。

第二家叫“告家”，老爺爺是個七十開外的老頭，脖頸上長著一個喉包，說話時喉包總是上下移動著。老人是蓄發修行者，有妻室兒女，他的經堂不準其他僧人頌經，他一整天座在經堂里邊敲鼓邊頌經，聲音十分宏亮。其它幾家人清晨聽到老人頌經便催促家人起床了，他膝下有兩個兒女，大兒子五十年代背著家人參軍，隨18軍進藏，七十年代在左貢縣任縣委副書記，在一次回老家時因家鄉醫療條件差病故在老家。他去世后很久才從工作地寄來幾本書和幾套舊衣物，他的幾本書都是“紅寶書”，其中有兩本小說，一本叫《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一本叫《歐陽海之歌》，這兩本書歸了我，因為只有我才能讀懂。

第三家叫“業家”，主人是一個很有名的祭司，當地人稱“阿烏貢巴”。老人五十幾歲，其臉黑得發亮，因此被當地人稱之為“非洲酋長”。他的學問很高，但從不外傳。

第四家叫“哥子家”，他家有三兒一女，幺兒子去西藏當喇麻，六十年代初準備回家時，在林芝工布茸地方生病，后來在當地當了養路工，并成家立業。七十年代舉家回來過一次。老人盼兒子去當喇麻，有所成就歸來，但見兒子一身漢裝，帶著老婆孩子一大家回來，著實傷心了一陣。

第五家叫“白家”，白家陰盛陽衰，男人中沒聽說有多少出息的人，女人們都是長壽者，年長者活到一百多歲了，還耳聰目明的。

五家堡子西面有幾株云杉和鐵棒杉樹，樹長得很高，樹腳下長著雜木和荒草，平日五家人祭祀鬼魂丟的糌粑團或骨肉便倒在這林中，夜晚常有野獸光顧。清晨、傍晚樹梢上的烏鴉總是不停鳴叫，堡子里的人不分大小，都會根據烏鴉的叫聲判斷一些未來之事，比如烏鴉叫：“卡哇——卡哇”，便預示要下雨或下雪，“旦哇——旦哇”，便預示有客人要來。“夏哇——夏哇”，便預示有牲畜死亡等等。

這片杉林前有一幢小屋，是五家人共用的轉經房，房內有一個巨大的，用牛皮包裹縫制而成的經筒，經筒頂端有一個十分響亮的銅鈴，每當經筒轉一周，便發出一聲輕脆的響聲。我的一個叫占央的伯父，身高一米八幾，常常把我拽到這轉經屋里，要我跪在經筒下，然后他便不厭其煩地一轉一轉推著這經筒，伴著鈴聲，他念著本教八字箴言。在經筒下呆久了，我生怕這經筒突然倒下，更難受的是聞不慣經簡底腳的清油。每當我喊著要起來，伯父那粗獷的聲音，仿佛從天空傳來：“孩子，多呆一會兒吧!這對你有很大的好處，這經筒里裝有你無法知曉的經文……”有好幾次無可奈何的我只好在經筒下睡著了，是伯父把我拖出來的。

堡子后面有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估計有半華里路，這是一條專供堡子里的人砍柴、背水的路。堡子里的人都不亂砍樹木，即便離堡子很近的樹林，也不動一根，說周圍都是些菩薩樹。有一條小溪，我不知道它的源頭從哪里來，小溪流淌很急，打老遠便能聽到嘩嘩聲，溪邊有好幾個用片石壘起的石臺，是背水時放水桶的地方，而在對岸幾株小樹下，有一個祭祀水神的小石塔，周圍布滿了各種經幡，經幡在風中不停地飄揚，點水鳥煞有介事地在小溪上下奔跑。只有到了這里，你才能體會到什么叫生機，什么叫活力。

堡子人家的勞動，總是在歡快的歌聲和游戲中完成。開春要播種了，人們手里拿著一種象鋃頭的木制鋤頭，他們每到一塊頭年秋收后翻犁過的地里，便站成一排，由一位年長的老人開頭：“啊洛耶!嚇色莫!嚇色莫!啊洛耶!”一邊跟著老人唱，一邊用工具拍打土塊。歌聲在飛揚的塵土中此起彼伏，歌詞大多取自宗教題材。據說這樣唱，不僅可以解除疲勞，更多的是為在勞動中不注意打死的蟲子超度。歌聲在空曠的原野上，在山谷中回蕩。很多時候，林中野雞、藏馬、松雞等不知是受到驚嚇還是要和人們比賽，也不住地啼叫，這人與自然的和諧之聲，讓人感動，讓人興奮。

地邊不遠處，是一片片四季常青的白杉林里，孩子們常鉆進林中，他們各自都有一棵到兩棵固定的樹。站在樹下，他們用手從樹上的刀痕中勾取一些白面，我算是他們的客人，他們勾到大一點的顆粒，都要送給我吃。這白面狀的東西是樹糖，當然沒有白沙糖那樣甜，但它有一種樹木的清香味。長大后吃過各種糖果，但五家堡子樹林中的樹糖總是讓我回味無窮。

很多年沒回五家堡子了，每當回憶起童年的那段往事，心里總有種刻骨銘心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