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析始終是西方思維方式的主導傾向,可以說是一種文明傳統。這種傳統起初是古希臘人通過對各個知識領域的研究表現出來的。
在宇宙論中,希臘人開始是把水、火、氣等實體設想為宇宙的本原,后來抽象出原子概念,并通過對原子的分析求解物質世界的種種形態和屬性。古代沒有科學的動力學,但運動學已很發達,芝諾的四個悖論都與運動的點截性和連續性這一基本矛盾有關。芝諾能想到物體在運動時,必須通過路程中的每一個點,點是沒有距離的,因此物體在每個點上都是靜止的,這就是“飛矢不動”的著名悖論。可以看到,芝諾是把機械位移的路途視為一條線,然后再把線分析成點的集合,用來設想在每個點上的運動狀態。難怪在數學上,古希臘人已經有了近代數學分析思想的萌芽。歐多克斯發明了窮竭法,在圓內做一內接多邊形,不斷將其邊數增加,使多邊形無限逼近圓。后來,阿基米德求圓錐體的體積使用的方法和后來的積分法在原理上是完全相同的,而他求螺線切線的方法則很像今天的微分法。歐幾里得的《幾何原本》,已經建立了一個嚴密的公理化體系。他先制定了五個公設,并建立了嚴密的概念定義,使用演繹分析的方法,從中引出467個命題。希臘人特別傾心于邏輯研究,到亞里士多德時已經發展出相當完備的形式邏輯體系,幾乎涵蓋了我們今天所研究的形式邏輯的全域。亞氏對思維形式結構的研究十分精密,他的十范疇、四謂詞、三段論式的四格二十四式,都是在對邏輯語形進行嚴格分析的基礎上總結出來的。他已經開始用符號進行邏輯推演:
如果所有Α是Β
并且所有Γ是A
則所有Γ是B
這就是三段論式的第一格第一式AAA。試看下面兩段話:
并不因為我們說你的臉是白的,所以你臉才白;只因你臉是白的,所以我們這樣說才算說的對。
一個人能夠指著一個不是紅色的東西為“紅”字下定義嗎?
這兩段話都是討論顏色識別,強調顏色的屬性是固有的,都有很強的分析性。但是,前一句話是亞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學》中說的,而后一句話卻是維特根斯坦在《哲學研究》中說的,前后竟相差一千九百多年。
希臘人的這種分析傳統擴展到一切方面。歐幾里得的《幾何原本》的幾何公理化系統,就是從對數學元素——原始定義、公設和公理的分析出發,以嚴格的演繹方法建構起來的;留基伯、德謨克利特和伊壁鳩魯設想出物質的最小結構單位——原子,則開了物質結構分析的先河。希臘的這一傳統,在跨過中世紀漫長的冬眠之后,經過文藝復興,在歐洲得到了徹底的發展。17世紀牛頓和萊布尼茲創立了微積分學,對連續系統進行無窮小分析,開始了數學史上的高等數學階段,而這一分支也被稱作數學分析。1661年,波義爾在《懷疑派的化學家》一書中,首次科學地定義了元素概念。經過長期的理論和實驗研究,19世紀初,道爾頓和阿弗伽德羅奠定了現代原子—分子論的基礎,對物質結構的分析進入了全新的歷史階段。熱之唯動說和分子統計物理學,電動力學和物理光學,乃至量子力學和量子場論,都是現代科學分析方法的最高成就。由于施旺和施萊登發現了組成有機體的基本單位——細胞,生物學和生理學的研究也進入了分析的時代,對基因和遺傳物質的研究催生了分子遺傳學,分析方法又一次取得了輝煌的勝利。
默頓·懷特認為,分析是20世紀的標志,是其“最強有力的趨向”,所以他把自己那本概述上個世紀哲學主流思潮的著作定名為《分析的時代》。其實,這種趨勢的產生,不過是為近現代科學運用分析方法取得的偉大成就所強化了的西方思維傳統,在哲學上的表現罷了。現在人們推崇弗雷格,因為正是他發現了歷史上從來沒有人注意到的一個問題,那就是語詞意義的來源問題。語詞的意義就是語詞所指稱的對象,對此人們似乎從未懷疑過。但弗雷格卻發現,a=b和a=a不同,后者是自身等同,指稱相同意義也相同;前者只是指稱相同,意義卻不同。如晨星是金星,暮星是金星,都是a=b式,金星是晨星和暮星的共同指稱。但晨星是早晨所見之星,中國人稱之為啟明星;暮星是晚上所見之星,中國人稱之為長庚星,兩者意義迥然不同,因此不能得出晨星=暮星的結論。看來,語言的意義另有來源。語言中的混亂多由此起,而兩千多年來,人們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去對哲學概念和命題的意義進行審視,恰恰是哲學陳述中的歧義造成了諸多爭論,而各種無意義的命題充斥于歷代哲學之中。可見,對語言進行分析,厘清語義,治療語病,確是哲學的重要任務。
中國的文化傳統是總體上的功能整合思維方式,與西方的結構要素分析遙相對應。諾貝爾獎得主普里高津說:“中國傳統學術思想是著重于研究整體性。”這種整體性傳統表現為:以“一”為本,萬法歸一,渾然一體,從不把個體視為可以與整體離析的(哪怕是相對的離析)獨立的要素;強調功能諧和,會通流轉,不注意定域構造;著眼于動態生成,周期循環,不關心瞬時定格、過程剖面。中國傳統的自然稽求,滿足于大而化之的籠統描摹,難得從結構要素上做出因果分析,往往停留在陰陽五行的哲學思辨的層面。解釋地震是,“陰伏不出,陽迫不蒸”;解釋電是,“陰陽相激”;解釋磁是,“陰陽相感,隔礙相通”;解釋火藥是,“硝陽,硫陰”,如此等等,只一個“陰陽”就算大功告成,萬事大吉。以張衡的渾天說為例,認為天在外,地在內,如蛋殼包著蛋黃,“天體于陽,故圓以動;地體于陰,故方以靜”。這仍然未脫形而上學的陰陽論。(當然, 作為功能論的辯證法陰陽說自有其獨特貢獻。)而古希臘的歐多克斯的宇宙模型雖然也是“渾天”式的,但卻是結構性的:這個宇宙體系是一個巨大的同心球族,每一個行星都有幾個相鄰的球體,它們繞不同的軸旋轉,一個套一個,就像洋蔥頭的層層外皮。這樣的結構可以進行細部的調節,適當選擇自旋的組合運動,就能模擬實際觀測到的天象。歐多克斯用了27個球體構建模型,與當時已知的天體運行資料吻合程度很高,而他的這個方法就是兩千年后的三維形式傅立葉諧調分析。
阿多科克在《希臘城邦的成長》一書中說:“這些城邦顯得具有某種個性,這種個性愈是高度發展,愈是強烈地被意識到,就愈不愿意哪怕是部分地犧牲它。”希臘文明是個性的文明,個性是古希臘人的生存方式。他們創造了競技體育,在奧林匹亞賽會上角逐,在體能上一較高低。奧林匹亞賽會的英雄頭戴姚金娘花編織的冠冕,可以免費到市政廳就餐,享受勝利者的無上榮光。他們熱衷于講演和辯論,在智力上一顯身手,邏輯和語言的辯難,是杰出人物脫穎而出的重要途徑。人們尊重個人的價值,崇敬天才的智慧和才能。這就是《荷馬史詩》中所使用的特殊詞匯——“阿瑞特”,這不是一個道德用語,而是對才智的謳歌,相當于英語的excellence, 即卓越。古希臘人泰奧拉斯托斯寫了一本奇特的書《品格論》,詳細分析了當時希臘社會中三十種不同性格的人。比如有一個人,不停地理發,留著特殊的胡子,出門總是身披高雅的大氅,帶著他豢養的寵物鸚鵡和猴子。他有一個私人角力場,每次比賽時他都故意最后一個到場,為的是聽滿場觀眾紛紛議論:“這就是老板!”他的口頭禪是:“讓我們擁有一個單人委員會!”用今天的話說,這人是典型的“另類”。古希臘阿爾基洛克科斯說:“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樂趣。”這是古代希臘人的幸福觀。早期希臘抒情詩人謳歌個人說:
關于什么是黑色土地上最美麗的東西
有人說是一支騎兵
有人說是一支步兵
有人說是一支海軍
而我說
是人們所熱愛的個人
這與崇尚共性,以“中庸”、“從眾”、“齊一”、“趨同”為思想和行為規范的中國社會,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有收斂型的社會,傳統中國社會就是,此類社會的主流思維方式傾向于整合;有發散型的社會,古典希臘社會和現代西方社會就是,此類社會的主流思維方式傾向于發散。當然,理想的社會應當實現發散與收斂的辯證統一,形成哲學家庫恩所說的“必要的張力”。問題是,幾千年的中國社會缺少的是發散的、分析的傳統。當發散的、以分析為指歸的現代西方社會,對我們的收斂整合特質大為贊嘆時,我們最好謹慎一點,不要沾沾自喜。他們所求的是他們之所無,我們所求的則是他們之所有。無視己之所無,拒納人之所有,其實是抱殘守缺。在哲學意義上說,中國的改革開放就是解放個性;而在思維方式上說,就是要補上分析這一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