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法院成為被告

前幾日，一個建筑商朋友到律師事務所，請我給他出主意。五年前，他墊款三百多萬元給某市某基層法院修建辦公樓，這些年陸陸續續只收回了百八十萬，到現在，上一屆法院院長已經換屆高升，新院長來了忙于搞其他基建，他的欠款回收愈加艱難。前段時間聘請律師準備提起訴訟，好不容易準備好了訴訟資料，按照“屬地管轄原則”，拿到欠他錢的法院要求立案，法院立案庭的法官說先繳納訴訟費再說，訴訟費大約七八萬。我的朋友想不通：“我本來是要錢的，憑什么錢沒要到，反而要先拿一筆給債務人？又不是別人欠我的錢，是你法院欠我錢，況且這幾年因為這個工程款拖欠都快破產了，哪還有錢？”法院立案庭的法官說：“有錢沒錢我們不管，你既然是通過司法程序提起民事訴訟，我們就只有按照法律規定辦，訴訟費是法定收取。不交錢反正我這兒不能立案，不服你可以告。”

朋友沒辦法，找我出主意，我能有什么主意？不過是陪他氣憤一通罷了。

近年來，對法院的垢病可謂多矣，但我以為，在法院因為欠錢成為“老賴”被推上被告席這一黑色幽默前，這些垢病都顯得黯然失色。

想一想，法院是什么？社會正義的最后一道防線，國之公器，專門醫治“老賴”的地方啊！現在倒好，那邊因為“法律白條”太多，被老百姓垢病，認為法院對“老賴”醫治不力，這邊法院自己竟然成了“老賴”而被推上被告席，不知這個“老賴”誰來醫治？叫人怎么敢相信這個“老賴”有能力醫治其他“老賴”？簡直就是超級黑色幽默。

上網瀏覽一下，全國上演類似的幽默還真不少：云南紅河州中級法院和河口縣法院、海南省海南中級法院、哈爾濱太平區法院等都因為巨額的欠債被推上了被告席，當然這些原告都比我的朋友幸運，好歹還進入了司法程序，黑色幽默可以上演，可以有人關注。只是不知道繳納了訴訟費沒有？只是不知道像我朋友這樣的沒能上演的還有多少。

說到黑色幽默，這個事例中最黑的“包袱”莫過于作為欠債的法院要求我的朋友繳納訴訟費了，簡直是點睛之筆。

說到訴訟費，其實這也是一個不為大多數人注意的法院變相成為當事人的越位之舉，大可探討。

法院征收訴訟費是個新玩藝，至少以前古老的中華法系就沒有這個制度，古代打官司只需敲鼓就行了，俗話說“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衙門開著就是辦案子的地方，收什么錢？君子不言利，衙門自然是君子。后來西風東漸人心不古，引入了夷人的訴訟費制度，但是也說得明確，只是象征性地收取，主要目的是避免纏訟，對特別困難的還可以享受緩、減、免的救濟手段，并且全部的訴訟費都應當上繳國家財政，法院得不到一分。按此制度設計，法院雖然是言利，但終是為義，仍然是君子自居。

但近年來，法院的訴訟費的收取卻越來越變味了，每年法院工作報告的一個基本指標，就是訴訟費比上年度增加了多少，以此作為成績的標志之一；每年院長的一個重要任務，就是在財政上去爭取能返還訴訟費的政策額度；訴訟費的緩、減、免這一對弱勢群體的救濟制度，也成為一種交易的籌碼，不應當享受的通過各種關系享受著緩、減、免的救濟。越是本地有名氣的企業、越是和法院關系好的人，就越能得到訴訟費緩、減、免的救濟，就像百萬富翁領救濟一樣成為一種特權和社會不公的笑話。

到了現在，訴訟費幾乎成了法院福利的保證，基于這個公開的事實，各地法院在訴訟費上費盡了心思。對于基本訴訟費，法律有規定不能亂來，但是訴訟法上規定的“其他訴訟費”卻是一個大可用武之地。本來“其他訴訟費”是用于法院需要投入其他物力的特殊案件，但現在一切案件都收取“其他訴訟費”，而且，幾乎所有法院的“其他訴訟費”都等于或者高于“基本訴訟費”，小標的的案件或者按件數收取的案件，比如離婚案和行政訴訟的“其他訴訟費”甚至是“基本訴訟費”的兩三倍，搞成了附加費高于基本費，當事人壓根就不知道“其他訴訟費”的收取標準，而且完全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反正訴訟費少一分都不會受理，真正搞成了“開店經營，概不賒欠”。在這個時候，法院的審理職能讓位于經濟職能，完全成了逐利的當事人，并且這個當事人是獨此一家別無分店。在此，沒有司法的威嚴，只有“衙門朝南開，有理沒錢莫進來”的強橫。

細細算一下，基本上兩項訴訟費相加的額度達到爭議標的的3％～6％，有時甚至更高。商業零售業的基本利潤也就是1．5％～3％，從商業角度來說，辦法院實在是最好的買賣，工資、辦公設施等由國家財政保障，而訴訟費則是純利潤，絕對是有賺無虧。

司法威嚴還是擋不住有錢才是硬道理。在這個時候法院真正變為了一個強勢的逐利的民事主體。

無論是行政機關還是司法機關，作為國家的管理機構，保證其權威和中立是至關重要的。作為裁判者最要緊的就是和被管理者保持距離，特別是杜絕經濟往來，以保證其神秘性和高高在上的威嚴，按照流行的觀點來說，就是避免被“去魅”。想一想，裁判開哨前先收取雙方隊員的裁判費，甚至親自下場踢球，這會是怎樣的笑話？還有什么權威可言？

為避免這種笑話，古人做得很好。中國古代的“不與民爭利”、“官民有別”和西方的“法官獨立，不得與當事人（包括潛在的）交往”，都是保證司法威嚴“魅力”的必要措施。現代中國的法律比如《擔保法》就明確規定，司法機關不得作為擔保人，以及黨政機關（包括司法機關）不得經商，必須和經濟實體脫鉤的政策，也是保證政府司法機關“魅力”和權威的必要措施，其根本目的就是保證國家機器遠離經濟活動，避免成為經濟活動的當事人，避免淪為“裁判者被裁判，裁判者無法裁判”的尷尬局面。

司法機關不能夠成為逐利的當事人，不能夠有經濟性，司法機關的經濟要求只能夠通過對稅收的再分配來予以保證，這是政治學的一個基本原則。

中國許多法院淪為當事人，所有的法院訴訟費成為法院福利保證，在收取訴訟費時法院以經濟當事人的身份出現，司法職能讓位于經濟利益，種種流弊使得司法威信嚴重受損。這涉及到一個國家機器權責明確的問題。這種混亂，究其根本原因是反映了國家機器職能分配混亂和資金管理無序。

具體地說，法院只能審案子，不能夠修房子，修房子是另外的國家機關的事情；法院修房子只能用計劃內稅收再分配的資金，絕對不能“自籌資金”，因為一旦“自籌資金”，就違反了國家機構設置的非經濟性原則，就使得法院自己成了債務人，埋下了淪為被告當事人的伏筆。訴訟費的收取本來是一種管理手段，但當收取訴訟費的管理職能讓位于為訴訟費而收訴訟費的經濟目的的時候，司法威嚴也就蕩然無存了。

古人云：天地有序，尊卑有別。此不可不察。

想一想美國法院一個法庭就一個法官、幾個書記員、幾個司法警察，壓根就沒有“基建辦”，不知道別人的法庭是如何修起來的？當然，國情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