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本名查良鏞,以其筆名“金庸”行世。
金庸有兩支筆,一支是為《明報》寫社論,一支是寫武俠小說。
金庸的《明報》成功,除了它的武俠小說、新聞報道等因素外,也離不開金庸以他本名查良鏞發(fā)表的社論。金庸寫了30多年的社論,當時,世界發(fā)生了什么事,不僅香港人會習慣性地想到看看《明報》社論怎么說,海峽兩岸的政要也非常重視他的社論,國際上對《明報》“路易—查”(筆者注:金庸的英文名)的評論也非常看重。他的社論為知識分子所歡迎,有些人買《明報》就是為讀他的社論。筆者認為,金庸的社論,在中國新聞評論發(fā)展史上應該有一席之地,值得我們進行研究。
經(jīng)筆者研究,發(fā)現(xiàn)金庸的社論不論是在影響力上、寫作理念上,還是在寫作風格上,有很多方面與新記《大公報》張季鸞先生極其相似,給人以一脈相承的感覺。通過比較人們可以感受得到,1949年以前的新記《大公報》的精神又在《明報》身上、在金庸先生身上復活了!季鸞先生等地下有知,應該會感到欣慰;中國的新聞學人,對此也應該感到振奮和鼓舞。
社評的影響力來自社評的價值
金庸是《明報》的總編輯,張季鸞是《大公報》的總編輯,都是代表本報發(fā)表社論的報社主筆,并非常重視社論的寫作。他們的社論在當時都有極大的影響力,成為其報紙吸引讀者的主要特色之一。
張季鸞先生畢生從事新聞工作,而其最輝煌時期當屬1926年至1941年逝世前主持《大公報》這一階段。在這一時期,他撰寫的《大公報》社論,在當時社會產(chǎn)生過廣泛的影響。這一點為史家所公認。“《大公報》當時在報業(yè)競爭中,立于不敗之地,與張的社評吸引讀者是分不開的。”(1)“就國統(tǒng)區(qū)來看,《大公報》在當時所占的輿論‘權(quán)威’時間最長,社會上發(fā)生了什么事,國家局勢有什么重大變化,大家都要看《大公報》如何表態(tài),這說明它在讀者中的可信度高、影響力大。實際上《大公報》的影響在很大程度上歸功于張季鸞的社評。”(2)
金庸自《明報》創(chuàng)刊到1992年控股權(quán)轉(zhuǎn)移,也是有三十多年的時間,他親筆撰寫社評至少有七千多篇,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幾乎每天堅持寫一篇。尤其在香港回歸、實行一國兩制的問題上,金庸發(fā)表了一系列的社評,更是發(fā)揮了巨大的影響力。
他們的社論為何具有如此巨大的吸引力和影響力?為什么會贏得讀者這樣的歡迎呢?
金庸和張季鸞兩位先生的社評之所以受到歡迎,產(chǎn)生影響,首要的原因是他們的社評是“有價值的”,能很好地滿足人們的需要。這兩位先生都有極強的分析和判斷能力,他們在社論中所作出的分析或判斷,往往會被隨后發(fā)生的事實所驗證,多數(shù)經(jīng)得起時間的檢驗,故為人所信服。“他(張季鸞)的時評,不但面對國際國內(nèi)紛至沓來的新聞事件,能夠迅即作出反應,幫助公眾了解事件背景,作出平實可靠的分析評論,甚至能在紛紜繁復的難局中,預測事件進展,指明一線出路”。(3)金庸的社論“見解獨到,判斷準確”(4)也為人所公認。
社論有了“見識”才能有價值,才能產(chǎn)生影響力,有了影響力才能實現(xiàn)社論的價值——向?qū)瘢O(jiān)督政府。有價值的社論,對讀者、對政府、對社會是非常重要的,對報紙本身也是非常重要的。這兩位先生的社論,成為讀者購買、閱讀他們的報紙的理由,也成為他們報紙存在的一個重要理由。對于今天的中國報業(yè)來說,有必要重新認識社論存在的價值。
注重社論的表達形式
孔子云:言而無文,行之不遠。語言不僅要言之有物,而且還要有恰當?shù)摹⒑线m的表達形式。讀金庸的社論,筆者明顯地感覺到他的行文風格與張季鸞先生非常相像。簡而言之,一是語氣平和,一是語言平實。這樣的表達方式,使讀者易于接受,樂于接受。這也是他們的社論受到歡迎、產(chǎn)生影響的原因。
首先來談談“語氣平和”。“語氣平和”中含有這么幾層意思:語氣平等、語氣真誠、語氣友善。張季鸞先生的許多社論“言談之中透露出一種款款的真誠,好像在與讀者談心”。(5)金庸曾用“姚馥蘭”為筆名寫過文章,“姚馥蘭”即YOURFRIEND(你的朋友),包括了以朋友的口吻平等待人真心交談的意思。他的社論也是給人這種感覺,就像有一個朋友在跟你真心交談一樣。香港報人葉積奇在《誰是香港第一健筆》一文中這樣評論過:“查良鏞用這種娓娓而談方式撰寫的社評是最成功的;一方面,讀者讀起來全無壓力,覺得在聽一位老友跟他們閑話家常;另一方面,在不經(jīng)意之間吸納了作者的訊息,自己在進行深入的思考。”(6)
語言平實。曹谷冰在《季鸞文存四版序》中也說:“其為文如昌黎(韓愈),如新會(梁啟超),無僻典,無奧義,以理勝,以情勝,故感人深而影響遠。”(7)張季鸞先生曾經(jīng)向徐鑄成傳授過他寫作社論的秘訣,徐說:“張先生曾一再跟我談寫社論一類文章的文風問題,說寫社論要使讀者看懂,要與讀者思想交流;千萬勿寫連自己都看不懂的句子;不要自炫淵博,用那些不常見的古怪的字和僻典。”(8)“他說寫報紙評論千萬別用冷僻的字或典,太冷僻了,讀者面就小了。其次,他說‘千萬勿寫過長的句子,如果一句話講不完,寧可拆開兩句,甚至幾句來說明。否則,一句長達幾十個字,讀者看到后面時,前面已經(jīng)忘記了。文字結(jié)構(gòu)也宜西洋化。在遣詞造句或用成語的地方,凡別人已用濫了的,千萬勿抄襲,應另外找一相同或類似的字或句子。這樣寫不是為了要標新立異。按常理講,比如有一個朋友和你談話,老是那一套老生常談,即使是至理名言,也易使人多聞而生厭。’”(9)“也不要搬用別人已經(jīng)說過千百遍的套話、口號。文章有新意,也要有警句,但那要是信手拈來的,千萬不要生造、硬湊,弄巧成拙。”(10)
讀金庸的社論會有這樣的感覺:他不說空話,不喊高調(diào),很少用華麗的詞藻、深奧的概念,而是用實實在在的詞語,說實實在在的話。“他的社評文字淺顯明白,深入淺出。”⑾語言平實,并不等于語言無味。香港著名文化人董橋評價金庸的社論說:“查先生是小說家,寫政論往往穿插一些說部的筆觸:添一些對白,描幾幅景象,說兩句自己,行文里頓時多了三分情趣。”⑿
社論的風格與報人的人格
張季鸞和金庸的社論都表現(xiàn)出筆鋒帶情、敢言等風格,這與他們個人的情感和人格有著很大的關系。他們的社論也體現(xiàn)出了他們做人的風格。
一個有情有義的人才能寫出有情有義的文章,才能真正地感染人。人們說張季鸞的筆鋒常帶感情,最能感染讀者的心,其實這筆鋒常帶的感情,恰恰是作者內(nèi)心情感的流露。這種情是對親友的情,對鄉(xiāng)土的情,對國家的情。
張季鸞先生對親友、對鄉(xiāng)土、對國家都充滿了樸素的情感。他在《歸鄉(xiāng)記》里就寫道:“我的人生觀,很迂淺的。簡言之,可稱為報恩主義,報親恩,報國恩,報一切恩。”
金庸先生也是具有這種感情的,也有一些“報恩主義”的思想。自1981年以來,他以極大的熱情投入了影響香港前途和命運的討論,“幾乎每隔兩三天就發(fā)表一篇有關的社評”。“他心中永遠忘不了在故鄉(xiāng)海寧讀小學時,歷史老師講到鴉片戰(zhàn)爭時‘突然掩面痛哭’,他們?nèi)嘈W生‘跟著他哭泣’。所以對于‘收回香港’,他認為是‘天經(jīng)地義’,‘即使要我犧牲生命,也在所不惜,絕對不需要考慮。’”⒀
孟子曰: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作為一個優(yōu)秀的評論家,也首先必須是一個孟子所說的“大丈夫”。張季鸞先生身上就有“大丈夫”這樣的品質(zhì)。他曾在報紙上勇敢揭露北洋政府的陰謀活動,為此曾“兩度系獄”。張季鸞失業(yè)后,由朋友推薦曾任隴海路會辦,那是有名的“肥缺”,但他志在新聞事業(yè),到任不及一月便拂袖而去。
金庸可以說和張季鸞一樣,身上具有一些“大丈夫”的品質(zhì)。
1967年香港發(fā)生了著名的“六七暴動”,有人稱之為“香港式的文化大革命”。金庸反對極“左”勢力采取過激行為,極“左”派放出話來,要“消滅”五個香港人,其中第二個人就是金庸。第一名叫林彬,香港商業(yè)電臺的著名播音員,“左派”事先打聽好了林彬上班的路線,裝成修路工人,攔住林彬的汽車,拉開車門給他澆上汽油,活活燒死。為了表示不畏強暴,對林彬的死,金庸連續(xù)在《明報》上發(fā)了兩篇社評,一篇是《燒不滅的聲音》,一篇是《敬悼林彬先生》。他說,“我也常常以我所寫的武俠小說中虛構(gòu)的人物作為模范來勉勵自己:‘雖然危險,內(nèi)心不免害怕,但不可卑怯退縮,以至被我書中的英雄瞧不起。’”⒁“每個階段中,在堅持自己的主張時,都面對沉重的壓力,有時甚至成為暗殺目標,生命受到威脅,但是非善惡既已明確,我決不屈服于無理的壓力之下。”⒂
張季鸞先生說他辦報的“秘訣”就是“不望成功,準備失敗”的決心,為維護獨立客觀的精神,隨時準備失敗,即使報紙關門也在所不惜。金庸在《自由客觀決不改變》的社評里寫道:“我們有一個斬釘截鐵的態(tài)度:決不會對不起明報的老讀者。如果環(huán)境變遷、條件變動,明報不可能再維持自由客觀的風格,我們立即關門收檔——雖然可惜,也沒有什么大不了。”⒃
社論產(chǎn)生的小環(huán)境和大環(huán)境
一篇優(yōu)秀社論的產(chǎn)生,當然與評論者個人的學識和人品關系密切,但除此之外,還需要有能允許它出生并存在的大小環(huán)境。如果沒有這兩個環(huán)境,即使有張季鸞和金庸這樣的人,他們也是不可能成為優(yōu)秀評論家的。
先說一下“小環(huán)境”。小環(huán)境是指報社的內(nèi)部環(huán)境。報社的內(nèi)部環(huán)境,一個就是報社明確的辦報宗旨,如梁啟超所言好的報紙要“宗旨定而高”;一個是報社的經(jīng)營管理。張季鸞和金庸這樣的社評家,都是依托這樣一個良好的“小環(huán)境”才發(fā)揮作用的。
1949年以前的《大公報》以“四不主義”為其宗旨,在這個宗旨引導下,《大公報》形成了一個非常好的內(nèi)部輿論環(huán)境,為張的社論提供了基礎。
金庸的“小環(huán)境”情況與此十分相似。在談到辦報宗旨方面,《明報》的宗旨與1949年以前的《大公報》可謂是異曲同工,其中可以看到很多1949年以前的《大公報》的痕跡。金庸曾深受1949年以前的新記《大公報》的影響,在金庸的《明報》里,閃現(xiàn)著1949年以前的新記《大公報》的影子。
我們再來談談大環(huán)境。這個大環(huán)境指的就是社會環(huán)境。金庸和張季鸞的社論,都是依托了一個大環(huán)境才得以存在的。
張季鸞雖然處在一個非常動蕩不安的社會環(huán)境中,然而這個環(huán)境卻能允許一份報紙最基本生存條件的存在。清朝光緒帝頒布詔書,即允許民間創(chuàng)辦報刊。“清廷實行‘新政’后,‘報禁’開放,國民可自由創(chuàng)辦報刊與傳遞新聞信息,在事實上獲得了一定的言論出版自由權(quán)利。”⒄“1908年頒行的《大清報律》……在報刊的創(chuàng)辦問題上較前有所進步,由批準制改為注冊登記制度加保證金制……”⒅辛亥革命勝利后,中華民國政府頒布《中華民國臨時約法》莊嚴宣告“人民有言論、著作、刊行及集會、結(jié)社之自由”。自此以后,民間辦報之權(quán)利即使遭到各種反動勢力的打壓,也始終維持著最低限度的存在。反動勢力即使再囂張,也不敢徹底取消或變相地徹底取消這一權(quán)利,民營報業(yè)也始終存在著。1949年以前的《大公報》能夠維持其民辦的地位,堅持“四不主義”,獨立客觀地進行報道和評論,拒絕接受官方及其他一切有政治色彩資本的控制,沒有這個大環(huán)境,他們是絕對做不到的。
金庸也承認,他能夠“真正客觀、公正和獨立,抗拒利誘威迫”,也和他所處的環(huán)境有關。
也正是有了“獨立生存,無求于人”的生存環(huán)境和生存能力,才能構(gòu)建起知識分子獨立地位和價值系統(tǒng),才可以避免依附于權(quán)力階層,張和金才能獨立客觀公正地來進行評論,發(fā)揮出自己不可替代的價值。在一些人議論金庸想做首任特區(qū)行政長官時,他反駁說:“認識金庸這個名字的人,較認識衛(wèi)奕信的人還多,我實在沒有理由為出名而去做將來的特區(qū)首長。當行政首長有什么好?金庸的名和利相信不會差過港督。今天全世界知道金庸的,會多過不知道哪一位港督呢!一百年以后,恐怕相差更遠吧!不要說我已經(jīng)六十多歲,就是現(xiàn)時只三十多歲,也不當行政首長。你想想,目前單是一會兒英國議員來,一會兒港澳辦的來,一迎一送就麻煩透頂。受到這么多人管束,當行政首長有什么好?……我現(xiàn)在不受世界上任何人管束,除了聽太太的話,要給她買靚衫之外。”⒆金庸能夠如此自負、如此瀟灑超脫,是因為他有他的環(huán)境所賦予他的獨立的資本。報業(yè)市場成為報人生存的市場,因而也就成為一個真正的“輿論和觀點的市場”。
注釋:
(1)周雨:《大公報史》,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39頁。
(2)(5)(7)《中國新聞評論發(fā)展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2年。
(3)《大公報百年史》,方漢奇等著,摘自新華網(wǎng)。
(4)⑾ ⑿ ⒀ ⒆傅國涌:《金庸傳》,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3年。
(6)轉(zhuǎn)引自傅國涌:《金庸傳》,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3年,第213頁。
(8)(9)(10)徐鑄成:《舊聞雜憶》,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年。
⒁⒂《探求一個燦爛的世紀》,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
⒃轉(zhuǎn)引自《千古文壇俠圣夢:金庸傳》,團結(jié)出版社,2001年,第216頁。
⒄⒅黃瑚:《中國新聞事業(yè)發(fā)展史》,第67頁,復旦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一版。
(作者單位:上海外國語大學新聞傳播學院)
編校: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