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國的學生竟不如漢奸
1945年,抗戰勝利,冰心由重慶返回北京。巴金則回到上海。1946年12月,巴金獲悉冰心的丈夫吳文藻出任中國駐日本代表團政治組組長,并攜全家赴日。
赴日后,冰心和巴金始終有書信往來。1947年5月8日,她致函身處上海的巴金,她大約在15日左右可到上海,囑他同居住在施高塔路四達里22號的趙清閣聯系。從1941年起,冰心以社會賢達的身份參加國民參政會,任參政員。此次回國,就是為了參加參政會末次會議的。
在南京,冰心參加了一次十幾個作家的茶會。在茶會上,她又見到了老友巴金、靳以等人,談起了發生在京、滬等地的學潮,大家都認為國民黨政府對待學生連對待漢奸都不如。漢奸在監獄里,病了,還把他們挪出來,送到醫院;但學生受傷了,卻從醫院里抓進監獄。在南京,軍警對付學生游行請愿極其粗野,對女學生尤多侮辱,連許多旁觀的外國記者都為之憤憤不平。在上海,學校里的特務們大清早便闖進女生宿舍抓人,女生們還穿著睡衣就被從被窩里揪出來……談到這一切,作家們都很憤慨。
此后,國民黨曾要冰心參加競選國大代表,冰心謝絕了。是年8月,她再度赴日,隨行將巴金送她的一些書帶到了日本。
12月17日,巴金致函冰心,請她為一位姓黃的朋友題字,并向她提及自己計劃寫作的一部長篇小說。冰心于1948年4月8日復函,談到自己忙亂的生活和大家一致的黯淡的心情。
是年,冰心在日本發表《抗戰八年間的中國文藝界》,其中提到了巴金以及他的小說《憩園》和《小人小事》。
1949年,在東京大學所作的一次題為《怎樣欣賞中國文學》的講演中,在論及新文學的特性時,她認為巴金的小說“應該閱看”,同時談到其作品的四川“方言化”。
1949年10月,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祖國解放的消息傳到東瀛,冰心感到了畢生未曾有過的歡樂。
1950年,冰心已同吳文藻計劃返回祖國。他們讓長子吳平以到香港大學進修為名,首先離開日本。當駛往香港的海輪抵達天津塘沽時,吳平便按照預先的安排溜下船,把縫在褲腰里的他父母給國內的信送交了有關方面。
次年,美國耶魯大學聘請吳文藻到該校任教,他和冰心便以此為由獲得了赴美護照。于是,他們即刻乘船離開日本,但不是向東去美國,而是向西到達了香港。一到香港,北京方面就有人來接。秋季,冰心輾轉回到了四年多來魂牽夢縈的北京。剛回北京的第一年,為了保護其他欲從日本返回祖國的一批人的安全,冰心全家暫不公開露面。
巴金仍是個調皮的孩子
從日本歸國后,在北京,在上海,冰心常會看到快樂的精神飽滿的巴金,和他的幸福美滿的家庭。每次她到上海,巴金和靳以一定來接她。大家一同去逛城隍廟,買糖,買小吃,參觀魯迅紀念館……1959年靳以去世以后,巴金仍堅持一個人去接冰心。而他每次到北京,除了在公共社交場合見面之外,自然也必到冰心家去。
在對外交往的國際活動中,他們曾一同參加過好幾次友好團體的出國訪問:
1955年4月2日-22日,一同去印度新德里出席亞洲作家會議。郭沫若是團長,巴金是副團長。他們乘坐的巨型客機機壁上掛著“中印友好萬歲”的大幅標語。抵印后,受到印度及亞洲各國朋友的熱烈歡迎。
1958年10月,冰心、巴金和茅盾、周揚等一起出席在蘇聯塔什干舉行的亞非作家會議。19日乘機赴莫斯科,準備參加十月革命41周年慶典。清晨,詩人蕭三告訴巴金,鄭振鐸乘坐的圖104客機失事了,鄭是率領中國文化代表團乘機前往阿富汗和阿拉伯聯合酋長國訪問的。當晚,莫斯科召開歡迎中國作家的一個群眾大會。來賓席上,冰心就坐在巴金邊上。巴金一直視為大姐的冰心,也是鄭振鐸“五四”時代結交的最老的朋友之一,對她可不能隱瞞。于是,巴金低下頭,壓低聲音對冰心說:“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你不要難過!鄭振鐸同志的飛機失事,18日在喀山附近遇難了!”冰心的臉上,頓時失去了笑容。要不是正在開會,她一定會驚叫起來,因為20天前,在天安門國慶觀禮臺上,鄭振鐸曾對她說,他要帶一個代表團到阿富汗和阿聯酋去;她也說,她要參加一個代表團到蘇聯去。“你不是喜歡我母親做的家鄉菜嗎?”他笑著對福建老鄉冰心說:“等我們都從國外回來,我請你和文藻到我家去飽餐一頓!”哪里能想到,這句半開玩笑似的話,竟是他對冰心的訣別!這怎能不讓冰心悲痛至極?!
1961年3-4月,冰心、巴金和沙汀等一起參加中國作家代表團赴日訪問。歸來后,冰心寫下了散文名篇《櫻花贊》。
1963年11-12月,巴金率中國作家代表團參加在東京召開的亞非作家會議常設委員會緊急會議。冰心也參加了。在飛機上,在賓館里,兩人進行了很多次的交談,更加增進了彼此的了解。
在此期間,巴金的妻子蕭珊也成了冰心的好友。那時,蕭珊曾任《上海文學》和《收獲》雜志的編輯。巴金便常常“慫恿”她向冰心大姊約稿。冰心因為喜歡年輕的蕭珊,總是希望等到寫出自己比較滿意的稿子再給她,因此經常是遲遲沒回信。這時,等稿等得心焦的蕭珊便會接連寫信去催。她的信充滿了熱情,又撒嬌,又威脅,有時甚至調皮地寫道:“你再不來稿,我就要上吊了。”冰心知道她和巴金的家庭生活十分美滿,決不會因為這一件小事,就真的“上吊”,但幻想中的這兩個字,已夠令她惶恐的了。
在1961年11月14日給蕭珊的回信中,冰心寫道:
那些千把字的雞零狗碎的應急文章,我不會給你的!(不但不給你,也不給《人民文學》!)我總想聚精會神,寫一些我力所能及的好一點的,不料,你的信來了,又是“自殺”,(在這一點上,巴金罪不可恕!)又是“寡情”,真把我嚇壞了,我連信也不敢回,想把稿寫好一并寄去,不料,越著急越不行,就像小學生寫作文一樣,理不出一個頭緒來,……納蘭詞有句云:“人到情多情轉薄,而今真個不多情”,可為我詠!這兩天又開始努力,遲早寄上,請別著急。少不得請代問巴金好,雖然他仍是個調皮的孩子!
正是在蕭珊為《上海文學》催稿之下,冰心寫出了《一只木屐》等有名的散文。
1964年4月,蕭珊又為《收獲》催稿。冰心復信:
我并沒有忘記你,而且常常想起我的債負,但是你知道我一回來,就投入了緊張的學習(民主黨派),你看我給什么地方寫了什么東西沒有?你又拉扯上什么“不平衡的基礎上”的友誼等等,我以大姐的身份,說你一句“欠打”!我知道都是你的所謂的“一個人”挑撥的,他也“欠打”!……你要不再冷嘲熱諷,我就勉強起一點補丁的作用,否則,連這一塊小布頭都不給你了!
這樣親密的交往沒有堅持幾年,“文化大革命”便開始了。冰心、巴金、蕭珊都受到了“四人幫”及其爪牙長期的迫害,彼此間幾乎陷入了完全的隔絕,音信杳渺。時間竟長達11年之久!而這場“大革命”,帶給巴金和冰心最慘痛的記憶便是永遠地分別失去了愛妻和好友蕭珊。飽受迫害之苦的蕭珊在1972年8月13日病逝。
隔絕十一載后的姊弟重逢
在相互隔絕的日子里,冰心和巴金還是常常惦記著對方。1976年11月12日,“四人幫”粉碎后一個多月,冰心在給趙清閣的信中,托她向上海友人問好,并特地問及“巴金如何?他住在哪里?”不久后,冰心即托人給巴金捎去一信。巴金在回信中寫道:
算起來11年了!這中間也常常想到您。可是在“四人幫”的嚴密控制下,我也不便寫信,也不愿給別人,也給自己帶來麻煩。“四人幫”中的張、姚兩個壞蛋千方百計整我,想把我趕出文藝界。我能活到今天也不容易。但是我有信心要看他們的垮臺,我果然看到了。
十年文革中,巴金惟一公開發表的文字是在1976年由南京師院中文系編的內部刊物《文教資料簡報》第49期上刊出的致編者的一封信。而為了躲避“四人幫”及其爪牙的糾纏,就連這么一封指誤的短信也只能署名“一個讀者”。
1977年4月20日前后,巴金獲得平反。5月25日,應《筆會》主編徐開壘的約稿,巴金在《文匯報》上發表《一封信》。這是他歷經十年磨難后首次用作品與讀者見面。信中寫道:當年《講話》(指《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這一年的5月23日是《講話》公開發表35周年———編者注)“震撼了我的靈魂”,“給我指明了金光大道”,現在“《講話》就是批判‘四人幫’的有力武器”;同時控訴了文革中“四人幫”的罪行,表示粉碎“四人幫”后“心情振奮”,愿為“熱浪滾滾的沸騰生活”繼續“貢獻自己的一切”。
冰心當日就從報上讀到了這一封信,她是如此地激動,恨不得與所有的人一同分享自己的興奮和喜悅。她在給友人的信中一再地提及此信,為巴金叫好,也為老友一個個地出來重返文壇而深感快慰。
從1977年年初起,冰心和巴金,北京和上海,兩地之間又開始了頻繁的鴻雁傳書。在信中,他們敘說著十年的浩劫,慶幸著日月的重光,祖國的再造。而巴金在十年文革中所受的嚴重的人生侮辱和精神折磨,特別是蕭珊受害致病而死,更是使冰心無比的痛心和憤慨;不只因為自己失去了一位可愛的年輕的好友,更為自己的老友失去了自己的愛妻知音!
1977年10月,巴金的女兒、時任《浙江文藝》編輯的李小林來到北京,向冰心約稿。見到冰心,一開口就叫她“婆婆”。冰心趕緊糾正她:“你亂了輩數了!你爸爸叫我大姐,你怎會是我的孫女輩呢?”———在她看來,小林應該叫她“姑姑”才是。從此以后,李小林果真就一直稱冰心做“姑姑”,而冰心的孩子則稱巴金“舅舅”。后來巴金的侄子李致讓人給冰心捎去一信,信上稱她“阿姨”,冰心感到十分意外:“不知道他這稱呼是從哪里來的!”
冰心答應小林寫稿,并且言必信,信必行,在11月19日就給她寫了一篇《瞻仰毛主席紀念堂》,后發表在1978年1期《浙江文藝》上。
冰心是在10月15日去瞻仰毛主席遺容的。10月初,巴金也隨團來京瞻仰毛主席遺容,但是只在北京住了一宿。因為他是隨團按照小組集體活動,而冰心也因為事前沒有得到任何消息,未能找他長談,感到十分遺憾。
10月29日,冰心在給巴金的信中提到自己沒有收到新復刊的《上海文藝》雜志,巴金便自己買了一本給她寄去,又跟有關同志打了招呼。不出一個月,冰心就收到了巴金寄來的《上海文藝》第一期,而第二期還收到了兩份。她去信告訴巴金這件事,又托他替她尋找當年由開明書店出版的《關于女人》一書。巴金認真地找尋了,直至1978年1月還沒有找到,他只好寫信給冰心表示非常抱歉。———后來,還是他替冰心在上海的舊書攤上尋著了這本書,使《關于女人》得以在1980年三版印行。
1978年2月,巴金將赴北京出席五屆人大會,在給冰心的信里,他說:大概快去北京了,想想也很興奮,就要看到許多朋友,還可以找您談心,談這些年中間的許多事情,但又擔心自己身體適應不了新生活。
噩夢終于過去了。2月15日,巴金赴京出席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會議期間,這對被人為地隔絕、分離了11年的好友又相見了。他們該有多少的話要相互傾訴呀。
此后,老友歡聚的機會又漸次地多了起來。然而他們都已經很老了,精力和體力也都差多了。每逢路過或是到了北京,巴金必去看望冰心。譬如:1979年5月13日,巴金從法國訪問歸來,抵京,宿國務院第一招待所,在京逗留一周,拜會了葉圣陶、冰心、沈從文、李健吾等摯友;11月上中旬,巴金在北京參加第四次“文代會”和第三次“作代會”期間,先后與茅盾、葉圣陶、胡愈之、冰心、曹禺、李健吾等摯友歡聚……
那些愉快的日子,像一場永遠也醒不了的好夢
1980年4月1日,以巴金為團長,冰心、林林為副團長的中國作家代表團一行12人啟程赴日訪問,為期16天。巴金的女兒李小林、冰心的女兒吳青亦陪同前往。
訪問中,有許多場面都是值得描寫的:小林叫冰心“姑姑”,而吳青則叫巴金“舅舅”,仿佛冰心和巴金是親姐弟一般。這對姐弟有了更多更深入的長談。在一個沒有活動安排的晚上,小林、吳青隨著一些年輕的團員們都去逛東京的街去了,招待所里只剩下他們兩個。在客廳里,以前是不善言辭的巴金竟滔滔不絕地同冰心談到了午夜。他談到了自己的身世遭遇?談到了十年浩劫?還是中日友好……一直談到午夜12點,那些年輕人還沒有回來,巴金的談興似乎猶未盡了,冰心擔心著他的身體,就催他說:“巴金,我困了,時間不早了,你這幾天也很累,該休息了。”他這才回屋去睡覺。
4月17日,巴金誠懇地邀請同機從長岐返滬的冰心在家小住。這一次的訪日,給他倆都留下了長久的愉快的記憶。而小林和吳青也是那樣地一見如故,親如姊妹,回國后亦頻繁地相互通信、寄東西。冰心對巴金不無欣慰地寫道:尤其是我們的第二代,……使我感到,我們所常講的“世世代代友好下去”的八股,不是空話!
巴金也很喜歡吳青,一回國,就給吳青寄去了一包書。冰心在復函中詼諧地說:“吳青謝謝你的書!(你不要聽她的,這孩子善于敲詐善心的老人!)昨天她又得小林一信,仿佛又很激動。”
然而巴金卻“不為所動”,他說:“我還會給吳青寄書,我喜歡她,在我眼里她永遠是個孩子。”后來,吳青果然又不斷地收到“巴金舅舅”寄來的許多書。
這一年的9月,冰心不慎摔斷了右腿,從此幾乎“足不出戶”。她和吳青常常談到巴金和小林,都覺得何時能再有一次“同游”才好。巴金寫信問候冰心,也多次愉快地回憶起同去東京的那些日子……
生命從80歲開始
1980年6月。冰心因患腦血栓臥床養病,9月又因右胯骨骨折,住進了北京醫院,直至10月29日,她方能握筆撰文。這首篇文字正是她寫給自己80歲生日的《生命從80歲開始》。文中寫道:孔子說他常覺得“不知老之將至”,我是“無知”到了不知老之已至的地步!
孔子活到73歲便死了,而80歲的冰心,卻豪情滿懷地認定“生命從80歲開始”,這需要多么達觀的人生態度和巨大的生活勇氣呀!
1981年,冰心撰寫的《空巢》獲得了1980年度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使當年的獲獎者實現了“四世同堂”。巴金當即寫信向她表示祝賀。而冰心自己也頗感意外和高興,因為這是她一生中頭一次因寫作而得獎,而且是和一大群比她年輕得多的作家一起得獎。
因為行動不便,冰心從此幾乎不再出門,但她又想念巴金、小林他們,很想同之見面、談話。不能如愿,她只好將自己的心情傾吐在信里,借助書信和巴金“聚會”交談。而且每次在信里,她都要巴金替她“親小林和端端一口!”后來小林來信抱怨說:爸爸從來不親他們。冰心就建議巴金:那么就請你打他們各一下吧!打也是“疼”。
6月10日冰心稱道巴金“你真能寫,寫得痛快”,同時提及:“現在吳青一家搬回來住,我們更擠了。我和文藻和小學生一樣,一男一女,共用一張兩屜桌!”
就在這樣困窘的環境中寫作,冰心卻是這樣描述的:
我們是終日隔桌相望,他寫他的,我寫我的,熟人和學生來了,也就坐在我們中間,說說笑笑,享盡了人間“偕老”的樂趣。
6月22日,巴金致函吳青,為今年不能一起去過暑假而頗感遺憾。7月17日,聽說冰心又住進醫院,很替她擔心,并囑咐吳青應當讓她休養兩三年再說。
12月6日,巴金到京出席“世界語之友會”成立大會。冰心、胡愈之、楚圖南、趙樸初等10人同為該會發起人。
1982年6月30日,聽說巴金背上長的疽好了,冰心又切切地叮囑他“夏天來仍要小心”,并說:我們住近一點就好了,彼此都不寂寞。巴金看到冰心的字寫得跟從前一樣,說明她的手指活動自如,健康已完全恢復,感到很高興。他告訴冰心自己寫字十分吃力,但還是堅持一字一字地寫《隨想錄》,他要講出自己心里的真話。
11月7日晚,巴金在家整理書籍時不慎摔斷了左腿而住院。冰心很著急,一再去信要小林寫信告知詳情,知道她很忙,便請她至少給自己哪怕就寫幾個字報告巴金的近況也好。
1983年3月,冰心收到《巴金全集》,即以《冰心文集》回贈,扉頁題“巴金老弟正”,并一再聲稱自己的東西一般不送人,除了幾個知友。
4月,《茅盾全集》編輯委員會在北京成立。冰心、巴金和葉圣陶、丁玲等34人出任編委。
5月,巴金“瘸著腿”出院回家。
5-6月間,冰心披閱巴金的散文,感想良多,并于9月6日為“中國現代作家選集叢書”《巴金》一書作序。序中寫道:“他在給我的信中說:‘我的情況比您想的糟一些……寫字吃力,……幸而我還能拿筆,還可以寫我的隨想錄。’……是的,巴金不會停筆,他將不斷地償還他對后代讀者的欠債!”
有人從上海回來,告訴冰心,巴金常一個人坐著看電視;冰心便說,他心境壓抑,不痛快。她說,(巴金不善言辭),他的這種性格幾十年還是這樣,內向,憂郁,但內心有團火,有時爆發出極大的熱情,敢講真話。她常笑著對人說:老巴就是我《關于男人》這組散文里的“候選人物”,我肯定要把他寫進去。后來,有人去上海,冰心便請他轉告巴金不要那樣憂郁,那樣痛苦。巴金解釋說,他是因為發現自己過去講了假話而今卻想不到還債的辦法,因而時常感到苦惱。
10月,巴金又一次住院。冰心致函,循循勸慰他:一定要安心調理,病了就不要急躁。“留得青山在”,還可以看點書,寫點東西,還可以看看老朋友。她還盼望小林能來北京,但又希望她留在巴金身邊。
巴金回信說,自己服了藥好一些了。醫生來考試,打分數,百分之三十幾。冰心接著去信,舉自己經常吐血而終于痊愈的舊事,激勵他:“我相信你服藥成效一定可達百分之百!”3天后,剛過了元旦,她又致函巴金,詢問他進步如何,到了百分之幾十?
巴金在1984年1月7日回了一封寫滿了一頁三百格稿紙的“長”信,告訴冰心自己正一天天地好起來,在病房里常常想起她和調皮的吳青,想起她們,心里就高興。并且樂觀地表示:自己還有雄心壯志,打算去參加東京的國際筆會。小林在信中說:爸爸給您寫了長長的一封信,在他來說,已很久沒寫過這么長的信了。
巴金的字是越寫越小,但是冰心一樣地感到非常高興。1月16日她復函:好一點先到北京來,我們好好談談。
2月10日,巴金來信:您說量力而行,希望您自己一定要辦到,不但量力而行,還要留有余地。同日,冰心去信,知道巴金近況,甚為安慰和喜悅,巴金出國時小林跟他一起走,希望她可以“控制”他。
5月7日,巴金會見從北京路經上海出席即將在日本東京舉行的第47屆國際筆會大會的中國代表團成員。冰心托翻譯陳喜儒捎去口信:“年紀大了,要注意休息,日程不能太緊,不要逞強。”29日,冰心致函在上海的茹志鵑,其中有云:“巴金我常有信去,他寫字很慢(帕金森病弄的),但給我的信還相當長。說實話,蕭珊去后,巴金是差多了!”正是因為太了解巴金了,所以身為大姐的冰心更多地關愛起巴金來,正像對待自己的親弟弟們一樣。
10月,巴金得悉中英草簽關于香港問題的聯合公報之后,十分振奮,計劃前去香港看看。他在7日的信中說:“三年中我一直向您學習,不出門,不開會,不過我沒有學到家,所以還是坐上了飛機。”冰心當即回信,介紹幾位香港的朋友,請他們分外地照應巴金;同時饒恕小林因為她匯報的情況還詳細,并且稱贊她的確是個好孩子,要親她一口。然而,對巴金的此行,她還是有些放心不下。這時她接到了剛從上海回京的吳泰昌的一個電話,就問他:“老巴胃口怎樣?”吳泰昌回答:“我見他與家人一道吃,吃得蠻好。”冰心說:“老巴對別人無所要求,安排他吃什么,他都滿意,他吃食簡單,總怕費事麻煩人。”此前有一次,冰心在電話里曾小聲地問過吳泰昌:“我才聽來人說老巴幾十年從不拿工資,是不是有這事?”吳泰昌回答:“我聽說是這佯。”他還告訴她:“有回巴金來京參加中國作家協會主席團會議,作協秘書長張僖同志說巴老的飛機票別忘了幫他報銷,叫我代辦一下。后來李小林告訴我,巴老意下還是不報為好。”冰心聽到這些情況,笑著說:“巴金這個人……”
在巴金赴港之前,冰心同意吳泰昌和女兒吳青的提議,囑咐他們給巴金拍去電報,“讓他高高興興地上飛機。”她說:“電文越隨便就越親切。巴金這人辛苦一輩子,勤奮一輩子,認真一輩子,這次去香港,叫他好好休息,盡情享受,別累了,別苦了,住得慣就多住幾天。”當天下午,巴金接到了冰心她們拍來的電報:好好休息,盡情享受。又過了兩天,巴金赴香港。留港18天,過得十分愉快,并遵照冰心囑咐,拜會并代問候了她的幾位朋友。返滬后,即致短簡于冰心,略談自己此次的香港之行。冰心看到他和兒女合影的照片,說他是個“幸福的父親”;20日,冰心又專函祝賀巴金80大壽,并送去紅參一盒。27日,聽說王蒙去上海接巴金來京參加作代會,便一直等著盼著他來。后來聽說巴金感冒不來了,“為之悵然”。
巴金在回信中寫道:(紅參)這是貴重藥品,其實我已經用不著它了。我需要的是精神的養料,補藥吃得太多了。您的友情倒是更好的藥物,想到它,我就有更大的勇氣。
冰心因丈夫生病住院,加上自己也因心絞痛住院10日,耽誤了回信。出院后已過了1985年的元旦。她熱情地回復道:“你說友情是最好的藥物,關于這一點,你有著我的全部友情,你一定要勞逸結合!”并且盼望著他和小林春天能來北京。
3月23日下午,在女兒小林和兒子小棠的陪同下,巴金乘機赴京出席即將召開的全國政協六屆三次會議。抵京后,第一個電話就打給冰心,第一句話就說:“大姐,我來了!”26日,他在夏衍等人陪同下,前往中央民族學院探望了病中的冰心。冰心掙扎著下床來……
4月5日,巴金在參加完《巴金與中國現代文學館》的錄像活動之后,又專程訪問冰心。誰能想到,就是這樣一次看似尋常的會見,竟是這兩位世紀老人最后一次的面談,最后一次的歡聚!從此,直到冰心于1999年2月不幸去世,她和巴金都再也沒能坐在一起交談過。他們只有把自己全部的友情、滿腹的思念和話語,都傾訴于筆端紙上。八九十歲的兩位摯友,艱難地握緊手中的筆,真誠地寫著,交談著,穿越千里時空,進行著一次又一次精神的約會,心靈的交流……
(選自《世紀知交:巴金與冰心》/李朝全 凌瑋清 主編/團結出版社/2006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