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入學第一年的元旦文藝晚會上,她以一段精彩的近乎專業水平的評書說唱而獨領了那臺晚會的風騷,一夜之間她成了學校的名人;第二年,穿著偷來的褲子的她在一次出早操的時候被褲子的主人指證而被迫當眾脫下了那條褲子,于是,她又一次成了學校的名人;第三年,她奪走了本宿舍八姐妹中排行老二的男朋友,在老二的痛不欲生中她與老二的男朋友夜夜花前月下;第四年,也就是實習的那一年,她和我住進了那個城市的同一間屋子,我才知道她原來是我的同鄉。
我們叫她崔子。
實習的那一年,她就是個女人了,或者是在更早些時候她就是個女人了。這件事是被我看見以后我才相信,至于是不是更早些時候,我沒看見,所以我就不能說是還是不是。我看見確切地說是我撞見她已經是個女人的那一次,是在那個秋天的上午。那個秋天的上午,一貫粗心的我忘記了拿什么東西,也就是說我是回來取我忘記帶的東西的時候,我看到宿舍的門是虛掩著的,推門飛進來的時候我還自言自語地說這是誰忘了鎖門了?由于我的粗心而使我忽略了當時他們發出的聲音,而即使是聽到了那些聲音我想我也不會想得太多。一腳踏進來,毫無準備地我就看到了床上的毫無遮攔的他們,到現在為止我仍然清楚地記得我當時的反應。當時我的心好像都要從喉嚨里跳出來了,腦袋“嗡”地一下就蒙了,我當時的反應好像是一個木樁似的愣到了那里而不是奪門而出,我就是這樣在21歲的時候第一次看到了書上所說的“繁衍生命”的那種僅屬于人類的狀態,盡管在學校里我學的是醫學類科目,但對于“繁衍生命”的那種人類狀態那個時候的我還只是僅限于對書本上的認識。同時我還看到了地上的那些被揉在一起的大團大團的衛生紙。看到那些大團大團衛生紙的時候,我的胃里迅速產生了要嘔吐的感覺。
那個是她當時男朋友的人,和她認識的時間很短,很英俊也很彬彬有禮,是個武警,總是開著一個白色的三輪摩托,更重要的是男孩的家是那個城市的,日后有能力把她留在那個城市,這是后來的結果告訴我們的。在我們的宿舍里,他們經常當著我們的面毫無顧忌地親熱,盡管其他舍友都罵她臭不要臉,但我仍然為了她的勇敢而羨慕她理解她以至于后來她把我當成了很要好的朋友。她不止一次地在我面前聲討我的舍友,說她們的小農意識根深蒂固一輩子也改不了。聽了她的話.我就哈哈大笑。我說別忘了,朋友,我們可是同一個戰壕里出來的有著相同的出身和經歷,我的意思是說我們都是一樣的人,不要把話說得太苛刻。說到出身,她不以為然,她說我之所以生到農村那都是我父母的錯,我一輩子都不想也不會回到農村去。說這句話時,她的語氣和態度像抗戰時期在敵人監獄里寧死不屈的共產黨員那樣堅定而不容質疑。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們分別坐在自己的床上,昏黃的燈光下,她那張畫著濃妝的、有些變形的臉忽然讓我有了某種害怕的感覺,我真有些搞不清楚這是一個怎樣的女人。
二
是的,沒有誰能搞得清楚她是個什么樣的女人,但有一點可以確定,那就是她是個多才多藝的女人,她的那種多才多藝,到現在為止,在我所有見過和認識的女人中,她都是無可比擬的。
說、學、跳、唱,她樣樣都能拿得起放得下,她能寫一手大氣而飄逸的鋼筆字;她在運動場上是一個多能的運動健將;在舞場上她有著優美而高雅的舞姿;她能寫精美的文章和詩篇。她能溫柔如水也能蕩氣回腸;她能鶯聲燕語也能河東獅吼,這些還不夠,在經歷了一次“搶劫”事件后,我們才知道她還有那種俠士級的膽量。
“搶劫”事件發生在我們實習的那個冬天。當時,實習單位安排我們住在一個十分簡陋的大雜院里,院子的大門離街道只有不到十米的距離,也就是說,從街道上跨進我們住的院子里只需走十幾步。冬天里的我們在宿舍里只有早早地鉆進被窩,才能得到充足的取暖。那個晚上,其實還很早,也就是8點鐘左右,除了一個叫章子的舍友還在宿舍外面的水管上洗漱以外,我們都鉆進了被窩。我們住的宿舍其實是一間平房外加一個小廚房,廚房在院子里,靠近院子大門。水管子在廚房里,廚房很小,只能容得下一個人,所以,我們洗漱的時候只能是一個人一個人地洗,那一晚上,章子是最后一個洗的。我們幾個躺在床上嘰嘰喳喳地說著什么我忘了,總之,過了很久,是我發現哪里不對勁兒了,也就是說我們鉆進被子過了很久以后,我發現章子還沒回到宿舍來。于是我說,章子這是怎么了這么冷的天怎么洗上癮來了。我這樣一說,她們也就不說話了。也就是在這時,我們同時聽到了一種響聲,確切地說,那是搏斗的響聲,是從被捂住的嘴里發出的模糊的、掙扎的響聲。這時,我們宿舍的門是虛掩的,我的床就在門口,我知道出事了,電影電視中常見的黑衣蒙面人搶劫的事,那一天就發生在我的生活里,而且是發生在距我咫尺的地方,我極力地想坐起來穿衣服,可是,當時我無奈地發現受了驚嚇的我已經是動彈不了了。如果不是遇到這件事,我還真不知道我的膽子竟然會小到這種地步。我從來都不原諒自己內心的齷齪,所以,現在毫不留情地說,在當時,即使我能坐起來穿上衣服,我第一件要做的事也不是去救章子。我想,當時我這個反應可能是無意識的,因為我根本沒有時間去想那么多,但我清楚地看到了崔子,她三下兩下穿好衣服,一邊大聲罵著什么一邊跳下床來,使勁地把腳蹬進鞋里。看到她穿上鞋的時候,我用唯一能動的嘴哆哆嗦嗦地對她說,崔子,快把門插好。是的,在當時,我的第一個想法就這樣明白無誤地表露出來了,我要努力去做的、也是我第一件想去做的事就是去把門插上。因為,我以為外面的歹徒不會是一個,如果是好幾個人的話,那么,他們就有可能闖進屋里來,而除了崔子以外,我和另外一個舍友已經嚇得在床上動不了了,歹徒一旦闖進來,我們就會成為任人宰割的羔羊。崔子走到我床前的時候,我再一次用唯一能動的嘴哆哆嗦嗦地對她說,崔子,快把門插好。崔子不但沒有按照我的話去做,她甚至連看都沒看我一眼,她一邊大聲罵著一邊去找平時我們用來頂。門的木棍。我聽到她咕嚕著說棍子呢棍子放哪里了?最后她找到了那根木棍。她像戰場上的花木蘭一樣,一只手抓過木棍另一只手用力地把門拽開,同時,她好像還大喝了一聲:小子,給我站住!接著她幾乎是跳躍了一下,然后跑起來就追了出去。那一連串的動作簡直是太優美太流暢了。門打開了,她沖出去了,我聽到了有人向著門外逃出去的和崔子追出去的腳步聲,章子緊隨著哭泣著跑進屋來。她的頭發很亂,嘴角有泛著白的牙膏泡沫,她的褲子松著,腰帶露了出來。這時,我也能坐起來了,我坐起來的第一個動作還是要去關門。門還沒關上,崔子提著木棍就回來了。看著英姿勃發的、快步走進來的她,我一時找不出更合適的詞語來描述她,我覺得那時的她簡直就是一個——一個英雄,對,是英雄。她把木棍往門后一扔,說,操,讓那王八蛋跑了,等下一次他再敢來,絕饒不了他。我說崔子,快把門插好,如果他再返回來就麻煩了。崔子說,放心吧,他不敢再回來了,我在后面追他,他連頭都不敢回,跑得比兔子還快呢。盡管這樣,我還是不敢再睡到自己的床上,于是我們都擠到了崔子的身邊。這時,章子開始給我們講事情的經過:原來她在刷牙的時候,歹徒從后面抱住了她,用手捂住了她的嘴,連同牙刷一塊捂到了她的嘴里,然后,一邊解她的腰帶一邊往門外拖她,她掙扎搏斗,直到后來,聽到了崔子的喊聲,歹徒才放開手跑了。章子說,要不是崔子喊那一聲,我這時說不定已經被拖走了——說到這里,章子就哭,我們也跟著流淚,只有崔子說,算了,都別哭了,又沒有被強奸,最多也就是強奸未遂,有什么好哭的,睡覺!那一晚上,除了崔子我們幾個都沒睡著,我們豎著耳朵一直聽著外面的動靜,害怕那歹徒再摸回來。崔子在那一天晚上睡得很香,還打起了女人的呼嚕聲,那模樣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三
在那以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們幾個相處得很好,對她和男朋友那種目中無人的親熱,我們都開始容忍和理解。那時崔子已經住到她的男朋友家里去了。但在“搶劫”事件后那一段時間里,她還是忍痛割愛地留在宿舍里陪我們。因為,她知道一到了晚上她就是我們的保護神,我們需要她。
好像是冬天剛剛過去春天剛剛來臨的時候,時間減弱了我們對“搶劫事件”的恐懼,于是,崔子又開始徹夜不歸。
對于她的徹夜不歸,我們沒有什么奇怪的,因為我們都以為她是和男朋友住在一起。她在那一段時間里有了很大的變化。她好像一下子安靜了很多,歌聲少了笑聲也少了,一有時間她就會迫不及待地躺在床上睡大覺。她的臉色也越來越灰暗,以致于每次出去她都要上很濃很濃的妝,我說的很濃很濃的妝是指那種只有妓女才有的妝。
章子有一次對我說,崔子有些不對頭。
我說,是啊。
章子說,她不會有什么問題吧,她可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來。
我說,不會吧,他可是有男朋友的,而且他們那么相愛。
章子說,那不見得。
這樣過了大約兩個多月的時間,崔子開始為她的畢業分配而不斷往返于學校和那個城市之間,當然和她一起奔波的還有她那個在我們看來十分優秀的男朋友。就是在那段時間里,不斷地有陌生男人把電話打到我們實習單位上來找崔子,后來就找到了我們的宿舍。最后找到我們宿舍來的那個男人是一家酒店的老板。他告訴我們,他是來請崔子回去的,他說去他那里吃飯的客人吵著嚷著點名要崔子。聽了他的話,我們面面相覷。看我們云里霧里的樣子,那老板吃驚地說,怎么,你們不知道她在我那里做“陪酒”的事?這的確是一個令我震驚的消息,按我的邏輯推理:就算她不是一個循規蹈矩的女人,就算她有膽量去做一些不被世俗所接受的事情,就算她畢業后不想回到農村,就算她不想過沒有錢的日子等等等等,就算這樣,我想她也不至于淪落到去那種三流的酒店做“陪酒”的地步,這不但是因為她受過多年的文化教育,更重要的是她多才多藝,只要肯吃苦,我相信她早晚有一天能過上她所向往的那種生活,只不過要得到這個結果得需要時間和努力。這是我的思維,章子很多次對我說,你不要用你的思維去考慮她,她和我們不一樣。但我終究覺得她和我們從本質上講沒有什么不一樣。所以,當聽說她在三流的酒店做“陪酒”的時候,我下意識地、近乎慌亂地、像是對那個人說又像是自言自語地說,不可能,這不可能。這時,我看到章子坐在一邊偷偷地笑。
自從我們知道了崔子的這個秘密以后,對她的疏遠和鄙視又開始明顯起來。有時候,看到她的男朋友來找她時對她憐惜的那種感情,我不自覺地對那個大男孩就有了一種憐憫。很明顯地,那個大男孩對崔子的愛肯定是第一次的,是不摻雜一點雜質的,甚至是那種把自己的生命也融進去了的那種愛,而那時的崔子已經可謂是情場老手了。愛情,有的時候就是這樣呈現不對等不平滑的曲線,總是一個愛得深一個愛得淺,一個愛得認真一個愛得模糊,總是這樣甜蜜伴著痛苦,總是這樣的分分離離愛愛恨恨,讓人欲留不行欲罷不能,數千百年地蔓延開來。崔子在那一段時間里已經很少和我們在一起了,在我的印象中從來都不會憂愁的她好像一下子變得深沉起來了。
算是出于對那個大男孩的一種可憐吧,也算是出于對一個朋友的忠告,終于在一個難得的和她獨處的時間里,我和她有了一次很簡短的語言交流。
我說,崔子,一個女人一生中能遇到一個真心愛自己的人不容易,應該好好珍惜。
崔子說,一個女人一生中能遇到一個自己真心去愛的人才不容易,我還沒遇到,不能說珍惜。
我愕然,你不愛他?
他是個好人。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神情很肅穆。
在那次簡短的交流以后,我才真實地感覺到她確實不是一個簡單的女人。我的第六感覺告訴我,日后在她的身上還不知道會發生什么樣的驚天動地的事情。而我的這個第六感覺在以后的幾年里不幸被驗證了。
四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已是桃紅柳綠。這時我們已沒有心思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了,將要來臨的畢業分配讓我們在一夜之間似乎成熟了起來,大家都在為自己將來的去向做努力。我們都忽略了崔子,也忽略了我們之間的友誼,仿佛一切都淡了起來。淡漠,在人與人的關系之中有時也不失是一種調味劑,它會讓你有足夠的時間去學會寬容。后來,我們想,崔子也許有崔子的活法,不管怎樣做,她只是想改變自己的生活,她要達到自己的目的就要犧牲掉自己很多的東西,包括身體和愛情,這也許沒有什么不可理解的。這樣想著,再加上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已經很有限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我們開始有些懷念那些曾經屬于我們的快樂,而那些快樂大多都是崔子營造出來的。于是我們對崔子又有了友誼,不,應該說,是原有的那種友誼的蘇醒。只是沒想到的是,在這種友誼日漸要蘇醒的時候,就像當初的“搶劫”與“陪酒”事件一樣,崔子在我們相處的最后階段,又做出一個驚人的壯舉來,這個壯舉比那兩個事件更讓我瞠目:她偷了我的錢和章子她們的衣物。對于這件事,我當然不會冤枉她,這是以后被證實過的。這真是讓我們哭笑不得的一件事情。當章子沖著我發火、責怪我平日里總是把她當朋友還總是為她辯護的時候,我簡直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樣,心里對她失望到了極點。我想我以前對她的寬容和友誼,可能有一大部分的原因是出于對她的才華的尊重和仰慕,萬沒想到,她做起事來還不如一只兔子,那是我第一次對她做了文人式的聲討。直到最后分手,我們也沒有原諒她。我們都在同情她那個不錯的男朋友。章子在最后不無感慨地說,這真是好漢無好妻,好妻嫁個賴毛雞啊。只是,章子沒想到這句話日后在她們二人的身上分別得到了相應的驗證。
在我的畢業留念冊子上,崔子只寫了一句話:快樂無處不在。
后來,我們就分開了。畢業后,我們都有了在其他人看來比較理想的去向。我到了這個省內知名的企業,崔子通過男朋友的努力分到了那個城市的一個企業,另外一個去了縣城,章子分得最好,她分到了我們實習的單位。日后,崔子和另外一個舍友在給我的來信中說,我們都讓章子給蒙了,章子在那一年里一直都在為分配的事做努力,為了突出她自己,章子做了很多對不起我們的事,比如在單位領導面前說我們的壞話等,最后她們的結論是:章子最陰險也最有心機。
看著她們的信,我也有了很多感慨,但無論怎樣,現在我們已經不在一起了,一切都會過去的,我想。
分開的我們開始去過嶄新的生活。從學校里一腳踏進生活的大門,像初學走路的孩子一切都要從頭開始。新的生活讓我真正地無暇去顧及過去的事情,偶爾想起來,仿佛那都是些小孩子的游戲了。那時,我開始為這里的山所迷惑,給她們的回信上我寫的幾乎都是山和梯田,用的詞語都是:綿延起伏和裊裊炊煙。搞得她們吵著鬧著要來這里看看,有朋自遠方來,我當然不亦樂乎。于是,我們相約在畢業后那一年的那個“五一”來這里看山和鋼鐵。可能是“獨在異鄉為異客”的緣故吧,自從有了這個約定以后,我就一直盼著那個“五一”的來臨。
接到章子那個電話的時候,離“五一”還有很遠很遠,大約是在我們畢業后的第三個月上,我只記得接到章子的電話的時候,天氣已經有些冷了,我的臉上可能是由于環境的原因也可能是由于別的什么原因,長了很多粉刺,難看得要命,害得我都不想見人了。那一天,我正在為臉上的粉刺苦惱,辦公室的電話就響了,拿起電話,就聽到章子在電話線的那一端笑著喊我的名字,我也笑著在電話的這一端喊她的名字,那勁頭有點傻乎乎的。我們在電話里說了很多,后來,就自然地說到了崔子。
章子在電話的那一端說,崔子這回可慘了。
我著急地說,怎么回事,快說說。
章子就把崔子的一切都告訴了我。
五
原來,崔子參加工作不久,就移情別戀喜歡上了她所在單位的一個小伙子。小伙子很健壯,個頭很高,是本單位的體育健將,至于其他條件如何,不曾得知。后來,崔子和他就相愛了。他們相愛的時候,崔子的那位武警男友正不亦悅乎地準備著他和崔子的婚禮,也就是說,他根本不知道也根本沒想到在他為他們的婚禮做準備的時候,崔子會突然間愛上別人。而且崔子的愛是那種不同于其他女孩子的愛,崔子的愛是大膽的、瘋狂的、無所顧忌的。她在認識那個小伙子的當天晚上就把自己給奉獻了,也可能正是因為有了那個晚上,崔子的愛變化得就更義無反顧了。崔子是那種需要強壯男人的女人,這是章子說的。我驚異于章子說這句話的膽量和語氣,要知道我們還在一起的時候,章子對男女之事是很羞于說出口的。紙里容不得火,崔子的武警男友很快知道了這件事。年輕氣盛、血氣方剛的小伙子被羞辱的怒火和失去心愛的女人的痛苦燃燒著,在和那個崔子新任男友搏斗的時候,激憤之中他使用了手槍,也就是說,他前去找那個男人算賬的時候,就已經把手槍準備好了。結果是,那一槍沒打中那個男人的致命處,而只是射中了他的肩膀。說到這個結果,就不能不再一次去說說崔子,因為是崔子在那個最關鍵的時候,又一次發揮了她的聰明機智以及她那超乎尋常的膽量,在那個武警開槍射擊的那一剎那,是崔子充分地運用了她那屬于運動員的矯健和果敢,沖過來及時地向她的新任男友重重地來了一拳。雖然我沒看見但我仍然能想象得出,從她矯健而果敢地沖過來,到向她的新任男友重重地來那一拳的那一連串的動作,會是怎樣的優美和流暢,就像當初她提起木棍、大喝一聲向著歹徒追出去的時候一樣。他的新任男友在她那一拳的沖擊下倒向了一邊,子彈因為他身體的突然傾斜而錯過了他的心臟從而擊進了他的肩膀。就這樣,崔子的那一拳保住了兩條活力昂然的生命。這一槍擊事件的發生,驚動了那個不是太大的城市,報紙和電視上都有了崔子的名字。一夜之間,崔子成了那個城市的名人。最后,她的武警男友記過處分,崔子不但被開除公職,同時她還被取消了她在那個城市里的戶籍,她把她的武警男友為她爭取的一切都統統地還給了他。也就是說,在崔子成為那個城市名人的同時也成了那個城市的一個無業游民。
她總是這樣驚天動地,想把她想成一個安穩的女人都不行。我不由得感嘆。
不知怎的,我對崔子的認識總是這樣毫無理由地寬容,甚至有一些偏愛的嫌疑,我的思維一旦定型就不容易改變,我始終覺得這是一個真正的奇女子。所以,章子給我說這些事的時候,盡管她的語氣里帶著不屑、鄙夷、嘲諷甚至是幸災樂禍,但我始終沒有對崔子存一點點的憐憫和攻擊。我的感覺中崔子是不容憐憫的,她是打不倒的,她是那種先置己于死地而后生的人,憐憫是等同于對她的侮辱。
后來,我和崔子通過一次電話,我們都沒有提起自己的現狀。再后來,我一直盼望著的那個“五一”到來的時候,她們沒能如約而來。而這時我也已經明白,人生總是聚少離多,聚時歡笑離時愁,既然自己不能瀟灑地面對分離時的那份憂愁,還是不要聚的好,就這樣偶爾地回憶一下吧,回憶的意境更美。這時,我已經學會欺騙自己了。
生活中總是有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在你的不經意中要發生。一次出差的機會,讓我又一次回到了那個城市。第一個,我見到了崔子。
見到崔子的時候,我驚嘆于時間的力量,幾年的時間崔子已經被打磨成一個魅力四射的小婦人了。崔子本來就是一個有點狐媚的女人,她可能算不上是美女,可她能讓男人見了她而久久不能忘懷。坐在我的面前,她的眼睛依然是亮晶晶的,頭發依然是光滑柔順的,穿著依然是前衛而一絲不茍的,全身上下,你無論如何也看不出那次槍擊事件以及那次槍擊事件給她留下的后遺癥、給她今天的生活所帶來的負面影響,她仍然沒有工作也沒有那個城市的戶籍,她和她的后任男友生了一個兒子,她告訴我她現在生活得依然很快樂。
那一個晚上,她和我住進了那個賓館而不是住在她的家里。我們住在賓館的兩人間里,分別坐在自己的床上,在昏黃的燈光下,仿佛依稀又回到了那一年的那間小屋,我們還像以前一樣嘰嘰喳喳地說著笑著。同齡人在一起永遠都像是孩子,這話說得真是又經典又精確。
她先給我說起了章子。她說以章子的性格走到今天這一步,她是絕對不會再見我們的。
她說,你知道章子當初是怎樣留在這里的嗎?
我說,不知道。
告訴你吧,陳子,你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章子當初為了能分到這里,她給這個單位的一個老領導做了一年的小情人。她帶著一種不加收斂的笑容對我說。
是嗎?我淡淡地說了一句。
看到我的反應,她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她用手點指著我說,操,沒想到我們的陳子也通男女之情了。
我說,這么大了還沒長進,怎么還說粗話?不怕老公掌你的嘴。
她壞笑著說,他親還親不夠呢,才舍不得掌呢。如此這般,她還說了很多不害羞的話。她向來都是這樣,說起男女的事情來包括她自己的在內,總是這般透著野性,還透著一種類似放蕩的味道。
她說,章子給那老頭睡了大半年,畢業分配的時候,章子懷孕了,后來又悄悄地給流產掉了。
是嗎?這次,我真是有些驚異了。我說,我們天天在一起,我們怎么沒發現?
那是人家章子有心機,掩藏得好。結果,后來這件事被好事的人發現了,利用這件事把那個老頭在領導位置上給鼓搗下來了,章子也因此壞了名聲,后來她就隨便找了一個男人結婚了,結婚不到一年就離了,到現在還是單身一人。她說。
我沉默了,悲哀的情緒從心里慢慢地爬上來,我的鼻子一酸,眼睛紅了。看著我流淚了,崔子拍了一下雙手,再一次哈哈大笑起來,說,陳子,這么多年了,怎么這文人的毛病還帶著?沒出息。我們見到應該高興啊,你這是怎么了?
我抹了一把眼淚,說,沒怎么,崔子,說點高興事兒,說說你吧,當初那個武警是多么好的一個人啊,我們都羨慕你,你后來怎么就把人家給甩了。
她長出了一口氣,說,陳子,你今天也是過來的人了,也知道什么是男人了,那我給你說話也就不像以前那樣遮遮掩掩的了。
說到這里,她說,我抽支煙好嗎?
我點頭。看我沒表示異議,她又一次會心地笑了。她說時間真是奇妙呀,它能改變一切。
我也會心地笑了,我說是啊,沒有時間改變不了的東西。
她熟練地點燃了一支煙,斜靠在床頭,優雅地吐著煙圈,最后好像下了什么決心一樣,她狠狠地吸了一口,說,直說了吧,可是,我說了你可不要用文人的那一套來教訓我,咱可說好了,你要是再用文人的那一套來教訓我,我就給你急。
我說,我不會,你說吧。
她說,離開他的時候,我也很痛苦。不瞞你說,在他以前我見過的男人多了,可沒有一個像他那樣疼我的。開始,我也很滿足,想好好地愛他,可是,這事就邪了,也說不清怎么回事,我和他在一起就是不激動。不激動,這你明白嗎?
我點點頭。我說,他很英俊也很健康,你怎么會不激動?你們不也是做了嗎?
她說,是啊,做了。可是在他那里我從來就沒有得到過快樂,我也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我很苦惱。你說這愛情是什么,說到底不就是情愛和性愛的高度協調統一嗎?沒有性愛的愛情或者說沒有快樂性愛的愛情是不會長久的,這是自古不變的真理。就在我很苦惱的時候,我遇到了我現在的丈夫。陳子,我沒辦法形容我初見到他時的那種感覺。那是他打籃球時胳膊上受了傷,到衛生室來上藥。當他站在我的面前,看到他健壯的肌膚,聞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味道的時候,我簡直都要窒息了。說實話,見過那么多男人,我第一次有過這種感覺,以后,他給我說他見到我時也是這種感覺。如果不和他做一次愛,我想我這一輩子都要后悔。說到這里的時候,她顯得有點語無倫次,她兩三次地重復著說,你難以想象那種情愛的極頂,那是愛的極頂。這時,她的臉上不自覺地鑲上了笑容,如果沒記錯的話,那笑容是我印象中屬于她的最完美、最開心也是最由衷的一個笑容,她像是沉浸在某種不可言語的幸福里一樣。她說,第一晚上,我們做了六次。六次,你明白嗎,那是愛的極頂,那種感覺是用語言所無法來描述的。其實剛開始,我們也沒想著以后會怎樣,最多相互愛過不讓自己后悔也就行了,然后,我們各過各的日子。可是誰想到,有了那一晚上后,我們就再也無法分開了。當時,我也知道他(武警)不會原諒我的,可是,我豁出去了,我們都豁出去了,就這樣死了,也心安了。
這時,我的臉有些發熱。我說,也就是說,你覺得你現在這樣很值?你沒覺得良心不安?
是的,值,死了都值,我得到了愛情的極頂,這個極頂有的女人終其一生都難以等到,我有幸得到了,付出多大的代價,我都愿意。什么良心道德,那些都是扯淡。說到這里,她做了一個要揮去一切的手勢。
愛情的極頂,你是說是情愛和性愛的極頂?我問她,我的聲音有些空虛。
是的。她肯定地回答道。她說,對于這個極頂,你很難給它一個確定的標準,你不知道這種迷戀和情愛來自哪里,它不是任何外在的條件也不是任何內在的條件,它是一種潛在的意識,是這種意識讓當時的我很難控制自己不去想他,很難控制自己不去接近他。當我們第一次做完愛時,我就知道我找到了自己的真愛,當我找到了自己的真愛以后,我就再也不去想別的男人了。足夠了,她說,死了也不虧了。
那一晚上我們把分別以后這幾年里的話幾乎都說盡了,即使我們從前在一起時也沒說過這么多。也就是在那時,我才知道,不管她是怎樣的一個女人,不管在她的身上發生了和發生過怎樣的被世人所不屑的事情,卑鄙無恥也罷,放蕩刁蠻也罷,骨子里她仍然是一個堅強而執著的女人,這樣為了自己的追求和目標而執著,而不惜一切代價的女人能有幾個?
后來,她說夠了,她累了,她說她要睡了。要睡的時候,她突然又說了一句話,她說,陳子,你現在還那么小膽嗎?
我說,不了。
她似乎是愣了一下,說,陳子,記住,找到自己的真愛、擁有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快樂才會無處不在。
說完她倒頭就睡了,一會的功夫,她就睡著了,還像“搶劫”的那晚上一樣,她打起了女人的呼嚕。聽著她均勻的呼嚕聲,我卻久久不能人眠。我拉開賓館里桔黃色的窗簾,看外面的街燈。街燈的光很曖昧,很多的人在曖昧的燈光里走著,不知道他們是不是也在追求著什么,不知道他們是不是也在追求著那個什么極頂,生活的或者是愛情的或者是其它什么的。
責任編輯 房義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