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林先生是軍人出身,他過去的小說,無論寫什么,都有軍人的英武,也有軍人的規范。小說如此,散文亦然,沉痛得讓人唏噓垂淚的《父親祭》,究其實質還是軍人的情愫——強忍著悲痛,讓情感歸于正途。不獨兆林-人是然。他們那一茬作家,我說的是文革過后,較早出道的那一批作家,差不多都是這個范式。一點理念(多是政策所賜),一點體驗(多是生活所迫),一點靈性(多是父母所給),便可以成就一個作家的英名。時代的巨變,給了他們個措手不及。此中又大有講究。輕松的成功,不免志得意滿,以為自己或許是個曠世的奇才。未及自省,便被急驟而至的時代狂潮裹挾而去,及至醒悟,此身已非自有。僅有少數清醒者,天分高者,懂得為文之道也如同用兵之道,固守無異于自棄,惟有進擊方能凱歌而還。凡能與虛妄的聲名及時揖別,奮袂前行者,莫不均有驕人的建樹。時代在轉型,作家也須轉型,所謂與時俱進者是也。
在這個驟變時期,兆林不能算得機警。如果沒有過急躁,那是他太沉穩;如果沒有過彷徨,那是他太善良。還有一個解釋,或許是自信?不必深究,我們知道的是,他有一個不算短的沉潛期。這個時期如果太長,會要了一個作家的命。
幸而他不。他知道自己的境遇,也知道自己的使命,境遇可以順應,使命必須孜孜以求。新出版的長篇小說《不悔錄》的末尾,有個長長的后綴,記下了這部書從起稿到定稿的起訖時間,五易其稿共是十個年頭。起稿的時間是1996年8月1日。
這個時間很有意味。書中寫到他和他的部隊作家朋友,還有地方上的轉業軍人作家朋友的情誼,看得出來,兆林先生有很強的軍人情結。二十多年的軍旅生涯,鑄就了他的品質,也鑄就了他的作風。當這天清晨或是寅夜,他坐在他辦公室或是家中的書桌前,寫下“因為我喜歡雪,北方才多雪的”全書開頭這句話時,我不知道他可曾意識到,就是從這句話開始,他已走上了一條告別往昔的路,也是一條不歸之途。
想來那一刻,定有一股悲壯的情緒如山間的云嵐,在他的胸臆間繚繞翻騰。畢竟背后是獵獵作響的戰旗,記錄著往昔的榮光,前面卻是疑云密布的壕塹,真的能一躍而過?
畢竟出身行伍,苦難是他的糧秣,執著是他的槍械,就在這個清晨或是寅夜,這位久經戰陣的軍人,自己給自己下了這道命令,躍出固守多年的筑壘,義無反顧地出發了。
既已躍出筑壘,前面必有一場廝殺。戰爭是絞肉機,靈魂的廝殺一點也不稍遜。
這題材的選定,先就充滿著危機?!栋?,索倫河谷的槍聲》,不管怎樣的清脆與悠長,總可以寫出它的高尚。而這些身邊的人,身邊的事,除了凡俗還是凡俗,除了卑微還是卑微?!堆﹪鵁狒[鎮》,面對的是外部的世界,雪花可以迷惑眼光,熱鬧可以遮掩冷凄,而這是庸常的城市生活,瑣碎的行政事務,你只能看到華滾下的馬腳,高貴背后的卑劣。
是一次進擊,更大的是一次冒險。成功了固然可以另鑄偉業再造輝煌,弄砸了可就不光前功盡棄而是片甲無歸。你不能說當年多少暴得大名者的自甘平庸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萬幸。我不是說他的這一進擊,而是說他選擇的這一進擊的途程。多少進擊者只因途程選擇的乖謬,勇往直前卻無異于自蹈死地。這道理舉個例子最能明了,倘若陳忠實與賈平凹的選擇調個個兒,陳去寫廢棄了的西京,賈去寫白鹿奔馳的原野,會是怎樣一個悲慘的局面。
說到這兒,且容我這村儒多饒幾句舌。我不知道兆林先生對小說理論有著怎樣的研習,是只看古今中外的小說去揣摩其中的奧妙,還是也涉獵西方的文學理論比如克羅齊的美學,福斯特的小說原理。如果只是看看古今中外的小說,那么我要說,兆林先生是個天分極高悟性極好的作家,否則只能說真有什么蛇仙(書中的一個意象)暗中給了他切實的護佑。
這一進擊,這一改弦易轍,正合了小說的特質。就兆林先生而言,過去寫高尚寫優秀也寫凡俗,輕重不同,比例不同,凡俗亦是高尚的陪襯,優秀的幫扶,顯出那高尚的高不可攀,優秀的無可比擬。且不說這樣做先就違拗了人類社會的通識,僅作為寫法而言,也是一條滿是荊棘的窄路。小說,原本就是個俗物,寫的就是凡俗,要訣是從凡俗中見出那個高尚。在這里,凡俗與高尚,必須兩位一體,你不需要他的陪襯,他也不需要你的幫扶。此中還有手段的高下。在高手手里,凡俗才能顯出高尚;在低手手里,凡俗鐵定就是惡俗。此中奧秘,李健吾有剴切的教誨:“小說家需要凡俗,凡俗即力。缺乏這種凡俗的質料,沈從文先生是一個美妙的故事家,巴金先生是一位偉大的自白者?!?《李健吾文學評論選》)
《不悔錄》中的人物,集中在某省作家協會的上上下下,無論是趾高氣揚的鐵樹主席,還是自詡剛直而時運不濟的黨組書記盛委,這是大人物;小人物中,無論是謙卑自抑的小科長羅墨水,還是豪氣沖天的女詩人魯星兒,甚至包括書中的自述者柳直這個人,都是俗而又俗的凡夫俗子。這個機構不是缺少什么,而是徹底的腐爛。然而,在這大潰敗中,每個人的身上,卻又似隱似現地閃爍著一點人性的光輝。就是鐵樹的姘頭,最為人不齒的那個趙明麗,你能說她品性中沒有一點常人不及的亮色?
轉業,建樓,換屆,編輯部的風波,女人間的糾葛,這么多繁雜事件的連接,這么多特殊人物的組合,讓我驚異的是,作者競選擇了自敘這一最具難度的敘事方式。毛姆是世界公認的第一人稱寫法的大師,《刀鋒》中大段的回敘不能說不是瑕疵。當代中國作家,總是自詡在尋求一種開放的寫法,殊不知限制才是作家才華最好的顯擺。限制是一種束縛,也是一種規范,是一種芟荑,也是一種凝煉。從更高的意義上說,是限制成全了藝術。懂得限制,才算是真正懂得藝術。非獨小說為然。遵從限制又沖破限制,沖破限制又暗合限制,才會有藝術的創造。真正的藝術就是在這限制與反限制中呱呱墜地并得以永生。對第一人稱敘事情有獨鐘的作家,我相信這樣的人不會是少數,比如我就是一個癡迷者,當細細體味兆林先生在此書中用了何種手段方臻此妙境。
從容的心態,質直的文筆,無我之境,無法之法,都是可說道的,細一想,這不過是兆林先生的當行本色,就免了吧。這一刻我忽地想起,他的名字與一位大名鼎鼎的抗聯將軍的名字相諧,兆林將軍,我默念了兩聲,還真是這么回事兒。兆林先生從軍二十余年,轉業時已是師級,若還在部隊,累功升遷,少說也是少將之銜了。且讓我借用軍事術語(葉公超說過,魯迅最愛用軍事術語)了結了這篇短文吧。自從索倫河谷打響第一聲槍響,兆林將軍便率領著他的百萬甲兵(胸中的),踏上了征戰的途程,在那塊黑土地上,頂風冒雪屢建奇功,然而他的心中總在響著一個文士的呼喚,“田園將蕪兮胡不歸”,激流勇退,解甲歸田,筆耕于戶牖之下,仍不失軍人的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