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麥在五月初夏的陽光下走在街道上。他有一陣煩惱。可是他心中煩惱的灰色不能蓋沒他的身影在五月晴朗的陽光下炫目。讓我們先看看他的裝束:他穿了一件白嗶嘰闊肩膀窄腰身的上裝,下面是淡灰的小褲腳西褲和黃白皮鞋。他戴了一頂白色的闊邊草帽,這樣把他六嘆的身材襯得更高了。他整個上下所表現的是一個時代,流行的時代。路過的女孩子都有意無意的瞟他一眼,他都不在意。這是一個漂亮迷人的青年,可是他的深思的眼睛里便有小小的煩惱,他在想:
“我該怎樣的把葛蕾約出來?”
這是不可能的事。雖然他們已認識了一年,丁麥歡喜她,無時無刻不想找機會帶她出外,可是她是那么的年輕,年輕得離不來媽媽。“我該怎樣的把她約出來呢?”丁麥在想。今天他打扮得整整齊齊,為了要去參加一個規模不小的舞會。葛蕾是他理想中的伴兒,她漂亮活潑,可是他曉得他是十有八九不能約她出來的。
他停住在一個門前。這是他一年以來所最熟識的。綠色的木門和奶黃色的泥墻。他撳了撳電鈕。電鈴在屋里響著,不久有人過來開門,她正是葛蕾。
“你今天多漂亮,丁麥!”
“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請進來。”
“不,”丁麥急急說。“葛蕾,你該知道今天我穿得整齊是為什么。我早告訴過你,你忘了?”
“我沒有忘。”
“我還是來請你,我要和你一道出去玩。”
“我很歡喜,”葛蕾遲疑一會說。“照說我應該和你出去的。可是你知道我的困難。”
“為什么你可以和別人上舞場去,上星期日?”
“偏是你不可以——你可懂得?”
葛蕾雖是年輕,可是丁麥懂得她語中之意;雖是不答應,卻有甜蜜味的。今天的葛蕾有魅人的光彩。她用天藍的緞帶在她的辮上打結;稍帶稚氣的臉上有了擦過唇膏的鮮紅嘴唇;淡紅的襯衫,下面是鑲有一排米老鼠的白短褲,白的豐滿的腿和白皮鞋。她可愛得像預備受人的吻。丁麥把闊邊的白草帽取在手里,額上有汗,葛蕾看見,便頑皮而天真的笑了。
“別笑,”丁麥自己也笑著說,用手帕揩額,“我很急,三時得到那面,現在是兩點半了。”
“你如果真的沒有人做伴,我可提醒你一個。”
“誰?”
“蕘麗斯嘉。”
“蒡麗斯嘉,”丁麥輕輕沉吟著。這是一個西班牙與中國的混血兒,也很年輕,舞跳得挺好,可是,不是在
說著,她蹬蹬的跑上樓梯打電話去了。好在丁麥在她們家里原很熟,進去到車間里去取一輛腳踏車。當他
葛蕾只伸出小手讓他親了一下。他就離開了。在他是一件遺憾,因為他想把葛蕾帶去,讓他的同學看看他的舞伴多漂亮!弗麗斯嘉沒有葛蕾美,可也很迷人。她有混血的棕黑色的眼睛,尤其在醉在跳舞的時候,她會迷亂地看著你。丁麥有時不能擋住美麗女孩子的誘力。
他和蕘麗斯嘉在一條僻靜馬路的大洋房門前停下來。弗麗斯嘉的身材不好算矮小,可是今天她穿了一件中國旗袍,便顯得更苗條了。她穿的是一件純白的綢旗袍,短可齊膝,頭上有鮮紅的一圈不知用什么植物編成的飾物,她的紅唇同樣的光彩。在進入大廳時,他們使里面的一群青年男女眼睛一亮。他們是漂亮的一對,他們都是白色的衣服,襯著丁麥棕色的臉和弗麗斯嘉棕色的頭發。
“歡迎,”主人操著最正確的英語發音說,他名叫羅倫佐,一個自幼生長在英國的華僑。用手把弗麗斯嘉攙了過去,他說:“今天讓我來介紹我們今天集會中最漂亮的一對。……丁麥,她叫什么?”
大廳里有了笑聲。丁麥讓弗麗斯嘉自己說出她的名字,就往那樂隊旁邊的坐位走過去。波蘭女郎裘西亞在玩弄著鼓,她向他微笑,旁邊兩位男士站起身來,由她介紹。一個是她的兄弟佐依,一個中國面孔的,裘西亞叫他做史柏,瘦長的個子,滿臉狡詭和活潑。
“你來遲了,”裘西亞說。
“是的,為了你。”
“為了我?”她張開大眼睛。
“別急,我是請不到舞伴。”
“她真迷人,”裘西亞妒羨地眼望著舞池里說。這時樂隊已經起奏,弗麗斯嘉在和羅倫佐跨著熟練的舞步。看見丁麥,會意地笑了。
“讓我們去一次吧,”丁麥立著,把帽子放在桌上。
“你剛到不覺熱?”
丁麥搖搖首。他牽著裘西亞的手下池中去。一抱住就把圍在她腰部的手摟得很緊。
“裘西亞,你今天很美,”丁麥的鼻子和嘴幾乎碰著她的金黃頭發。
“是嗎?”裘西亞很快樂的抬起頭來說,她并沒有拒絕丁麥緊緊抱住的意思。“怕不如你的伴兒吧!”
“不,我喜歡你那種的,”丁麥說,稍離開身子往下看她一身。闊約三時的粉紅與深紫相夾的橫條子西服,下面裙子撐得很寬大如古裝,適宜跳圓舞;白麂皮的高跟鞋。一個純粹的西洋少女。跟佛麗斯嘉有異樣的風格。
“她叫什么名字?我喜歡她,”裘西亞說。
“佛麗斯嘉。西班牙人。”
“西班牙人!”在裘西亞腦中升起的是電影里的情歌,吉他,小夜曲,和西班牙舞。“你真幸運,”她又說。
“為什么?”
“別說你,連我也愛她。”
“別開玩笑,裘西亞。和你哥哥在一起的是誰?你的舞伴?”
“你可有資格問我?”裘西亞斜斜的看他一眼。
“我很臉熟。”丁麥寒訕訕說。
“原是我們的同學。”
“怪不得。”
他們旋轉著,不止一次看見弗麗斯嘉偎在高大的羅倫佐的手彎里轉動。停了一會,裘西亞問:“你可喜歡他,我說史柏?”
“我覺一陣不快。我一看見他就覺得我決不會歡喜他。好似他代表我未來的惡運似的。”
“別瞎說。”
“真的裘西亞。……今天我去約了葛蕾了。”
“你的小鳥兒?”裘西亞玩笑似的說。
“我的親愛的小人兒,”丁麥更正說。“她今天真可愛。我約了她,可是她不能來。”
“所以你帶來了佛麗斯嘉,和裘西亞跳舞還不忘記她!”
丁麥微笑地凝視她一會。另一面“我喜歡你們西洋女孩子就是這點什么心里話都說出來。”
“是嗎?”裘西亞甜甜的一笑。
“我真想有一天把她介紹給你呢。
“誰?”
“小鳥兒,我最親愛的。”
“你最親愛的小鳥兒葛蕾?”
“是的,你也會歡喜她的,我親愛的外國姊姊
“我幾時做過你的姊姊?”
“你待我真好,裘西亞。可是我就不歡喜你那個史裘西亞用右手握緊一下丁麥的左手。樂聲停止,丁麥去找茆麗斯嘉,看見她正跟羅倫佐坐在一起,談得很熟,就不過去了,正在遲疑間,有人喊:
“丁麥!”
他掉首找尋聲音的來源,這是吳麗泰在喊他。她們那一圈子里幾乎全是女孩子,一共五六個,在鬧著開橘子水。
“我為了口渴而來,”他正經的跑過去,正經的說。
“我問麗泰要。”
麗泰搖搖她那化妝得唇紅臉白的頭。音樂在響起來,瑪特玲立起她合身的鵝黃短旗袍內的纖長勻稱的身子,拉著丁麥的手要下去。她穿了高跟鞋,跟丁麥差不多高了。
這一次起舞的很少,丁麥眼睛一掃看見裘西亞與佛麗斯嘉都不在座上就向自己周圍看。裘西亞跟史柏在跳,弗麗斯嘉的搭伴仍是羅倫佐。
“你是一個健忘者,丁麥,”瑪特玲表面是冷冷的但是熱心的說。
“有時我確實恍惚迷離。”
“你帶來了舞伴,可是不和她跳。”
“第一次怪羅倫佐,第二次怪你。”
“不怪你自己,你一個健忘者,昨天我在維多利亞等到四點鐘。”
“我原沒有答應過我要去。”
“可是我要你無論空不空都要來的。”
“瑪特玲,讓我們說別的。”
“我不要,我要你向我賠罪。”
丁麥笑著把右手緊了緊,瑪特玲就把整個身體靠匠來,右臉跟丁麥的臉碰著了。
丁麥不能拒絕這一種誘惑,可是他心里想著的卻是他親愛的小鳥兒葛蕾。裘西亞望著他笑,弗麗斯嘉望著他笑,吳麗泰望著他笑。好像滿場的人都在望著他笑。因為他們都知道瑪特玲容易向男孩子有熱烈的表示,而且常是主動的。丁麥一陣臉熱,就離得開一些。
在樂聲停止時吳麗泰又喊他,遞給他一杯橘子水。他偷偷的喝了。走到弗麗斯嘉那面去。
“你可玩得開心,弗麗斯嘉?”
“開心,羅倫佐跳得真好。”
“現在要讓給我了。”
這一次他才真正的沉醉在跳舞里。西班牙血統有跳舞的天才。他禁不住把她苗條而結實的身子緊緊摟抱了。他看見瑪特玲帶著妒意的眼睛,也看見裘西亞無聊的笑瞼。他想著葛蕾,他抱著的是弗麗斯嘉,蕘麗斯嘉似乎很歡喜他的有力的摟抱,軟軟地而又輕飄地隨舞著。
“歡喜和你跳舞,弗麗斯嘉。自從上次跟你認識之我不忘記。”
“我不能跳得好,不過我歡喜。”
“你初次到這里來,可是你很受歡迎。”
“是么。”
“羅倫佐顯然很歡喜你。”
“真的嗎?”弗麗斯嘉的語聲帶些驕傲。
事實是不但羅倫佐歡喜他,連史柏也再不在裘西亞身邊。他很活潑,會講話,不久就跟弗麗斯嘉交得很熟了。
“你看你的朋友,”裘西亞指著向丁麥說。
史柏和弗麗斯嘉手拉著手說得很親密的樣子。丁麥淡淡一笑,看著羅倫佐走到麥格風前。
“先生小姐們,”羅倫佐說,“我們希望大家活潑些,我們希望熱鬧些,不要呆坐著,把辰光浪費掉。”
音樂又響起來。人們都下去了,羅倫佐抱住瑪特玲旋轉著旋轉著,鬧得她透不過氣來。
他們響著快樂的笑聲,接著史柏和弗麗斯嘉也這么的旋轉起來。丁麥感到一點悲傷,他不能帶葛蕾來,請了弗麗斯嘉,結果她和別人玩得起勁。裘西亞的哥哥早已混入那邊女孩子堆中去。于是丁麥就有跟裘西亞談話的清靜機會。
他們坐在一個角落里,靠近門窗外面是陽光下的草地和花園,有微風帶進花香。
“我不知你們西洋人對于愛的意見,”丁麥繼續說。
“你太唐突了。”
“裘西亞,我近來很苦悶。”
“為什么?”
“你不會懂得中國人的習慣和心理,我的外國姊
“有什么事,如果你可跟我商量的話。”裘西亞同情地看著他,右手輕輕地按在他的手腕上。“我承認有一個時期我歡喜你,可是不久我就覺得我是錯誤的。我在愛著一位年輕的女孩子,愛得發狂。”
“可是你的小鳥兒?”
“是的。她很活潑會飛,現在她的雙親管得她很緊,有一天我都怕她飛出我的手掌去。”
“她不愛你?”
“她不肯說出一個愛字,她說她歡喜我。”
“你們有怎么的程度?”
“有時她讓我親她的小手,眼睛和嘴唇。一個早熟的女孩子。”
“一定很聰明靈活?”
“是了,我怕的就是這。”
“為什么?”
“她年輕,有一天,她會說‘我起碼還有十年青春,我不能擔保我自己’。”丁麥愁眉的說。
“這話刺疼了你?”
“當然,你看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懂得這么多了。”
“你們中國人太多顧慮。”
“你的意思是什么?”
“我們西洋人的狂歡是立時的,誰想到將來?”
“裘西亞,我很歡喜你,可是我愛不了你。”
裘西亞同意丁麥的說法,用手緊緊握著他的。他們看著別人在瘋狂,史柏抱住茀麗斯嘉簡直要吻著她,時時低頭嗅她的頭發。
“裘西亞,我自始至終不喜歡史柏。”
“他是我哥哥的朋友。”
“我不愿見你和他太接近。”
裘西亞微微一笑,不過半晌說:“怎不管管你自己的人兒?”她是指茀麗斯嘉。
佐依和吳麗泰一同過來打斷他們的談話。
“你們躲在角落里談情話?”麗泰揶揄的說。
丁麥微感到窘,裘西亞卻笑起來。
樂隊奏起康茄舞的節奏。年輕的人們拍著手,可是沒有人下去。半晌之后,音樂又從頭回復,史柏給佐依一推,就笑嘻嘻的下去搖擺起身子來;可是還是沒有女的搭檔下去。茀麗斯嘉在一旁默默地然而笑得很起勁。旁觀者又鼓著掌鼓勵人下去,羅倫佐在麥格風面前說:
“快些,別遲疑,有獎!”
丁麥對茀麗斯嘉大聲說:
“你能夠的,你去吧,弗茀麗斯嘉。”
裘西亞,瑪特玲和佐依都拍手附和。弗麗斯嘉下去跳了。年輕人們狂歡得喊叫,然后在音樂停止后,羅倫佐在茀麗斯嘉頭上加了一圈美麗的花環,瑪特玲把獎給男的,說了句贊美的話,讓史柏親親她的額。另外又有一盒子巧克力糖,他們拆開分給大家了。此后茀麗斯嘉一直沒有空閑,男孩子們都來求舞,史柏則跟瑪特玲跳得很起勁。
丁麥有些悶悶不樂,因為人有天性的占有欲,并在這種情形時覺得寶貴。裘西亞看出他的不樂,只是微笑不響。可是丁麥也沉默著。他原不會抽煙,現在在抽著玩。他心中不快的原因有三:一是剛才談過的關于葛蕾的事還殘留在腦中;二是他太沒有機會跟眾人所喜歡的茀麗斯嘉玩;三是看來看去覺得史柏不順眼,雖然他也并不很歡喜瑪特玲。裘西亞懂得他一點意思,一曲之后,招手要茀麗斯嘉過來談天,然后丁麥就不放棄機會接連和她玩了。舞會在用過茶點后,六點鐘結束。羅倫佐向每個人握手道再會,他尤其跟茀麗斯嘉多談一會。史柏候在旁邊,在問她的電話和地址。裘西亞和佐依,吳泰麗三個一同騎腳踏車走了。瑪特玲向丁麥說:
“如果向我賠罪,明天下午我再請你到維多利亞
“去干什么?”丁麥睜大眼睛玩笑似地問。
“你這人!”瑪特玲嘟起嘴唇。
“真的,瑪特玲,我們今天玩得夠了,我要休息休我勸你也不要玩得太起勁。”丁麥誠懇地說。
“你倒教訓起人來了?”
“你可覺得史柏那人怎樣?”
“什么怎樣?很好呀,很會說話呀,很得人歡心呀。”
丁麥傻傻的看她而笑。
“怎么啦,你不喜歡他?”
“有一點。”
“是不是為了他把你的茀麗斯嘉占據了太多的時間?”
“不一定,可是我忠告你,瑪特玲,我有一種預感。我不頂喜歡他,我不大愿意你跟他太接近。”
是“為什么?”瑪特玲睜著大眼睛問。
“不為什么。只是我覺得你還值得接受我的忠告。”
“那么你明天上維多利亞來,我跟你談。”
“又來了,瑪特玲,在家里息息吧。”丁麥裝一個抱歉的笑。
瑪特玲呆想了一會,臉上現出憤慨,一轉身,正碰著史柏和茀麗斯嘉從房內踱出來。茀麗斯嘉跑近丁麥身邊,瑪特玲卻向史柏走去,談了幾句,攙著史柏的臂膀走了。
丁麥沒有話說,推著腳踏車走了一會,把身旁的茀麗斯嘉忘了。然后才記起似的說:
“怎么樣,你可歡喜今天的集會?”
“很好。我很歡喜你的同學們。”
“你可倦了?”
“一點也不倦。再幾個鐘頭也不倦。
“你回家會不會太遲?”
“不會。我歡喜這天色,你看太陽還未下去呢,那面有長條的抹云。”
“我們蕩一會,我陪你回家。”
丁麥在路上盡量想出一些東西來跟她談,使她不致厭倦。這西班牙混血兒同時有成人與稚氣的迷魅。丁麥在談話中間忍不住說一句:
“我很歡喜你,茀麗斯嘉。
“什么?”
“我很歡喜你。”
丁麥只不過隨便的說一句,對一個西洋的尤其是年輕女孩子,他知道恭維便是利器。可是茀麗斯嘉身上有中 國的血脈,她歡喜人家歡喜她,卻不歡喜人家公開說著歡喜她。她皺了皺眉,孩子氣的說:
“不要歡喜我,我們像普通的朋友一般不是很好嗎?”
丁麥的心跳動一下。他是有苦說不出,因為他本來說的“我很歡喜你”,就只是一句“話”。他的確很喜歡茀麗斯嘉,這感情尤其是在茀麗斯嘉被人搶著同舞的時候特別加強。但這“歡喜”發展開去正如他歡喜裘西亞或吳麗泰和瑪特玲一樣,不是愛。在真切的愛情上,他是把葛蕾放在第一位的。
現在,他只好在小誤會之前沉默了。倒是茀麗斯嘉,怕他受窘,開口說:
“今天倒有很多人說歡喜我的。”
“你很幸運,你也太美麗了。”
“史柏跳很好的舞,羅倫佐也說歡喜我。”
“可是你歡喜誰?”
“誰都一樣。史柏對我說還要到我家來看我跳舞,他要帶唱片來,我們研究。”
丁麥在心里輕嘆了一下便不言語了。他把弗麗斯嘉伴送到家,又騎車還到葛蕾家去。葛蕾跳跳蹦蹦的出來,一見丁麥就大聲說:
“怎么樣?玩得開心?我介紹的舞伴可好?”
丁麥苦笑一笑點點頭。他回身就要走,因為熱得一身是汗,要回去洗澡。被葛蕾叫住:
“喂,你不進來玩一會再回去?”
“遲了吃力了。”
“不”葛蕾有祈求的神氣,丁麥起了一陣內疚,他愛她,歡喜她,可是不能和她一起玩。本已走下階石,他又步上去,拍拍她的肩膀,好似安慰她的神氣。葛蕾把含情脈脈的眼睛默默地升起來停留在丁麥的臉上。丁麥覺得一陣心蕩神怡,心里在說:
“我可吻你了。”
他低下頭去,吻在這女孩子的嘴唇上。她沒有拒絕,呼吸急促的,顫抖著,手慢慢的圍上了。丁麥用強力的雙手緊緊抱住她的腰圍。然后他推開了她,飛步下了階石,要想回去。
“丁麥,”葛蕾喊他一聲,做手勢要他上去。他回頭一看,不懂的慢步上去,葛蕾在她胸口小袋摸出一塊紅色小手帕揩他的嘴唇。丁麥會意的頑皮的笑了,輕輕的拍了拍葛蕾的臉,又親了親她的額,就走了。
他很快樂。覺得今天的收獲倒不是得自裘西亞,茀麗斯嘉或瑪特玲的。愛情和普通“歡喜”的分別就在此。
六月一個早晨,有十幾個青年男女穿著花花綠綠騎著腳踏車上西郊虹橋公園去野餐。二天前,葛蕾的哥哥湯姆發起這個。弗麗斯嘉偏是有病未能參加,此外去的又有幾個湯姆在大學的同學。丁麥約裘西亞,佐依,羅倫佐,吳麗泰和瑪特玲。史柏聽說弗麗斯嘉不去,也不感到興趣。二天前約人時,丁麥在跟裘西亞通電話,葛蕾在旁邊第一次聽到史柏的名字。
“史柏是誰呀?”她在旁問。
“他不去也算了,”丁麥對電話說。
“不,叫他去。我要看看這一個人怎么樣,”葛蕾喊。
“他不會去的呀。因為茀麗斯嘉不去,”丁麥放下電話說。
“弗麗斯嘉?弗麗斯嘉跟他有什么關系?他們也認識?”
“自從上次舞會里認識之后,他們好得不得了。”
“好事!我要跟弗麗斯嘉去吵。她一直瞞著我!”
那早晨他們大家在葛蕾家門前會合。丁麥與湯姆給大家介紹。裘西亞已經聽見丁麥說起過葛蕾,現在一見她就愛得不得了。把她貝貝、洋囡囡地亂喊一陣。吳麗泰和瑪特玲不久也歡喜她了。她們四個人很投機,出發在路上時,時常把車騎在一起比賽。可是當最后,她們四人分前后的時候,總是又讓丁麥和佐依追上。羅倫佐帶了一只照相機,和湯姆在談攝影的事。經過大西路,中山路,凱旋路,他們看見大隊日本人在掘泥挖土。四個騎在最前的女孩子突然不約而同的喊叫一聲,停下車來。丁麥和佐依趕快追上去問是什么。葛蕾用手指著離開約五十碼遠的前面路旁,躺著二個死去的女人身體,旗袍角撩得很高,旁邊有黃衣軍人在看守徘徊著。一會大家都到了,都覺得很慘,都有回去的意思,丁麥有比眾人更盛的好奇心,偏要走近去看。葛蕾和裘西亞都叫住他,他不聽。黃衣軍人跑過來,嘰里咕嚕的向他叫著什么,他怔住不動,還立著。黃衣軍人便用槍托戳他的腹部。突然的劇疼,他幾乎要倒下地去,最后坐倒了。
這面幾個青年大驚失色。葛蕾和裘西亞打先,和湯姆佐依都跑過去,黃衣軍人倒不理不睬的遠走了。
丁麥臉色灰白,他說他很疼。葛蕾眼角含了淚,撫慰他又責備他。
“什么地方可受了內傷?”裘西亞憂慮的問。
“我想不至于的吧,”丁麥搖頭說。然后他的臉色逐漸好轉,不大感覺痛了。湯姆和佐依把他扶了回來。有人在恐懼了,提議還是回去,在家里“野餐”。葛蕾在擔憂丁麥受傷,可是不一會丁麥就能好好的騎車了,他堅持的說不愿為了他個人減低別人的興致,他又表示說沒什么,結果大家終于又向西騎過去了。葛蕾始終在丁麥身邊,裘西亞和麗泰,瑪特玲有時也和他們一起。現在他們談話的資料是日本人的橫行不法事實。
“我恨我身邊沒有手槍,”丁麥憤憤的說。
“你如真的有了手槍,累我們大家都遭了殃了蕾和瑪特玲同聲說。
其余二個女孩子笑了。他們進入公園,扎了一個營地,玩著鬧著,可是丁麥自從受了侮辱始終悶悶不樂。當他們正在玩球爬樹弄魚玩得最起勁的時候,丁麥悄悄的坐在一棵樹陰下,凝望著池水。葛蕾到處尋他,最后在他旁邊坐下來。
“我真想哭,葛蕾,”他在感情沖動的時候,忘了葛蕾是最痛恨流淚的。
“別這樣,丁麥,”葛蕾知道他的難受他。她握握他的手又撫撫他的頭發。
“我很難受,”丁麥已經有了哭聲。同情地安慰
葛蕾去看他的臉,看它又慘白起來像一張紙起來問:
“你可肚疼?”
“有一點,”丁麥回答,額上有豆大的汗珠。才急
葛蕾悄悄去叫裘西亞來。一會,麗泰,瑪特玲等知道都急了。丁麥自己也覺得好像很嚴重了。她們都主張還是快點把他送回家。可是丁麥不愿他們為他打斷興致。葛蕾要陪丁麥回去;可是又怕通過那不幸的地方,叫湯姆一同回去。湯姆要顧到自己的同學,于是裘西亞叫佐依陪他們回去。他們想盡方法弄到一輛三輪車,讓丁麥和他的小跑車放在上面,后面佐依和葛蕾護送著去。一到市區,佐依又回去玩。葛蕾送丁麥到家。醫生來診斷,這一黃昏,丁麥進了醫院。
進醫院,在丁麥是幸福與失望的焦點。
這是一個僻靜地方的醫院,紅磚的房子,進門處有一個不大的花園,夏天的草地是茂盛的,丁麥當由家人陪同進去的時候,已經肚疼得很厲害,有熱度想嘔吐。他被人抬進院門,只是迷糊的覺著醫院很美,花園是一片綠色,有白衣的小姐們出沒其間。然后他昏昏迷迷的進了一個房間,這房間朝南,臨窗便是花園,有風夾著夏天的花草香進來。他迷迷糊糊的想著葛蕾,野餐,死女人,肚疼,裘西亞,瑪特玲等。第二天早晨醫生告訴他情勢并不是最嚴重,可是需要靜養,不宜講話。他在病床上呆躺了一天,有時半睡熟了,只昏昏的聽見警報響,聽見飛機引擎,聽見轟炸,聽見高射炮與機關槍,聽見有人把中流彈受傷的人敲門抬進來,聽見受傷家屬的哭聲,這些都與他的夢他的幻想混合在一起。他把朋友思念得很急:為什么他們不來看看他呢,尤其是葛蕾?
第三天早晨,他神志清爽了許多,躺在床上面對房門外有一種極強的冀望。九點鐘裘西亞與瑪特玲吳麗泰三人嘻嘻哈哈的進來,丁麥伸出雙手表示歡迎,裘西亞過來親親他的額道:
“你使我們受驚了,現在是不礙事了。”
丁麥微笑,要她們坐。她們帶來一束花放在丁麥的床頭,瑪特玲默默無言地看住他,吳麗泰活潑地走到窗口看外面的花園,裘西亞又道:
“我們昨天來了,被醫生與看護擋住,說是你不可以講話。”
“怪不得我昨天寂寞得想念一切的朋友。”
“真的你想念我們?”瑪特玲問。
“當然是真的,你知道病就是寂寞的匯集。”
“葛蕾來了沒有?”裘西亞突然問。
“沒有,我正在期望她……”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吳麗泰著窗外說:
“你的小鳥兒來了……葛蕾手撐住寫字臺,臉向
“哈哈,你好早!”葛蕾在外面的聲音。
“請進來!”
幾秒鐘后,丁麥兩眼熱心地望著門口,葛蕾翩然進來,帶著花,打扮得渾身似花。
“好可愛的小寶貝!”裘西亞過去抱她。她紅了紅臉走近丁麥床邊來說:
“我昨天來過了……”
“你沒有罪。我們都來了而不能進來道。
“你昨天在哪里?”吳麗泰突然問。
“瑪特玲喊”
“我后來上維多利亞去了。”瑪特玲回答。
“還有誰,史柏可去……”
葛蕾不待麗泰說完就接上去喊道:
“說起那個,我倒見過,昨天在弗麗斯嘉家里。”
“說真的蔸麗斯嘉的病可好了沒有?”丁麥問。
“她不過有一些寒熱,早就好了。那個史柏可真好玩,有說有笑的使你不覺厭倦。”
丁麥聽了悶悶不樂。自己一開始就不歡喜他,偏偏女孩子們都對他好感。他正要說話,旁邊瑪特玲問道:
“史柏幾時去茀麗斯嘉家里的?”
“我不知道,只是我不能進醫院來,就往她家里去了。他們兩人正在開著留聲機練習舞步。史柏也教我學著呢!”葛蕾高興地說。
丁麥一皺眉,裘西亞看見趕快打斷道:
“你們只管自己說話,我們的病人寂寞了。”
丁麥沒有寂寞,他的腦中正在亂糟糟的充滿著許多思想。他有一種恐懼,一種要失敗的恐懼,正如他曾跟裘西亞所講過的一樣。愛人的人往往有靈感(不如說是敏感或是直覺),于是他對葛蕾有了更強的愛情和占有欲。葛蕾在把花插在花瓶里。瑪特玲和吳麗泰一起靠在窗口向外看。
“裘西亞,”她突然叫。所有的女孩子都擁到窗口,醫院對面隔條馬路的六層窗口上有一個大孩子在用著竹筆管吹肥皂泡泡。很大,很飽滿。一個一個的映著日光落下來,好似五彩的玻璃球。可是一會兒就給空氣震破了。裘西亞拍著手。丁麥抬起頭,稍注意一番,也看見泡泡的飛揚了。
“它沒有永久的生命。讓人吹大壓就爆破了,”丁麥喃喃說。
“說什么?”裘西亞回過頭來問。經不起空氣的重
“生命沒有永久,”她重復一句,忽然恍然大悟的喊。“我們要回去了,遲了回去怕有轟炸。生命沒有永久。”
吳麗泰與瑪特玲都準備要去,并向丁麥告別,說一有空就來看他。丁麥謝了她們,又把眼睛深看葛蕾。
“我剛來,我要待一會走,”葛蕾說。丁麥安心了。
裘西亞過來摸摸丁麥的頭發,拉拉他的手,輕輕附著他的耳朵說:
“生命沒有永久,愛情是永久的,”說完她把嘴努努葛蕾。葛蕾有些不好意思,掉首看窗外。丁麥滿意的笑了。
瑪特玲和吳麗泰已在外面花園里和葛蕾招手,然后又有裘西亞的聲音。待她們一走,葛蕾回過身來,坐下在丁麥床頭邊的椅子上,她伸過手來摸丁麥的頭發,丁麥把她的手掌伸開,把自己的臉貼在她的手掌上。
“我聽說醫生要把你送到醫院來,真擔心呢。昨天著急了一天,護士不放我進來我又不知你是怎樣了。”
“我也等了你一天。你可曉得病人在醫院里的寂寞?整天看見的白色空虛的東西,幸虧我在迷糊地做夢,有時把夢和現實混合在一起,聽見轟炸聲,當作自己在戰場上了。”
“你嚇嗎?”葛蕾同情的說。
“總之我是聽天由命,反正炸彈下來,我也不能動彈的。”丁麥一面說一面用腳把蓋在身上的白被單踢開,葛蕾知道他熱,趕快用扇子扇著他,問他要不要喝水,又把他的枕頭弄弄整齊。丁麥微笑地感到興趣地看著她,看得她不好意思,紅著臉說:
“干什么?”
“沒有什么,只是想笑,快樂得想笑。”
葛蕾也用脈脈含情的眼睛看他。過了半晌
“葛蕾,你待我真好,我永遠記得,永遠感激你。”這是感情的話,話出現在丁麥的眼睛里便是晶瑩HJ光。葛蕾被感動,想著,又發出聲來:
“永遠——永遠?”
“你在懷疑?”
“不,”葛蕾蹲下身子把臉偎在他的胸前撫摸她。
“說葛蕾,說你愛我,歡喜我。”丁麥輕輕
葛蕾只是憨憨的笑著,唯有這句話她一直不肯說,不曾說過。她立起身來,丁麥要她坐在床沿。
“我不能坐。看病的時候這是最親熱的人坐的。”
“我就是要你坐。要近近的看你的臉,你的表情。”
葛蕾不許他多講話。她就坐在他的身邊,只要他聽,讓她講故事,講神話,講她近來遭遇的事。蔸麗斯嘉把史柏介紹給她認識,這個名字不止一次地出現在她的口頭。丁麥聽著她講,有一個時候,沉思不語。
“怎么了?”葛蕾停止了問。
“不怎么,有時我就要多想。”
“你太多疑心病。”
“疑心什么?你知道凡是我想到的都將成事實。”
葛蕾顯然不懂他說的話。就是丁麥自己也有些不懂自己。一切都不過是愛情的預感。葛蕾逗留得很晚,想回去又不想回去。丁麥纏住她要她時常來,葛蕾答應了。然后兩人戀戀不舍的分別了。
下一天,葛蕾如上次一樣熱心而情愛的來了。
再下一天葛蕾沒有來。為了她是答應過來的丁麥思念了一天。
再下一天,葛蕾在十一點鐘時候來了。
“你來得遲了,葛蕾,”丁麥有些焦躁的說。
“上午我有事,路過此地就來了。”
可是葛蕾完全是心神不定的樣子。一會看看窗外,一會翻翻畫報,說話也是恍恍惚惚的。丁麥看出異樣,要她過來。葛蕾伏在丁麥胸圍前,只是笑,藏著心中秘密似的笑。丁麥用手拍著她的肩和背,輕輕地含著淚的笑著說:
“我知道你的,葛蕾。別有什么矛盾和不快活,盡管快快活活的生活下去好了。”
葛蕾從他的胸懷里抬起頭睜大了眼睛看他。看的是他,她想的是外面,想到外面,想到另外一個人,便是口。感。又有一次,葛蕾到丁麥地方來默默的不說話,好像有些陌生。半晌她尋出一句話來。
“我們昨天下午去游泳了,丁麥。”
“誰教你們去的?”
“佐依和裘西亞。可是他們不好,自己會游的便游到別處去了,不來管我不會游的,可是幸虧有——史柏去。”
“史柏?”
“是的,去游泳便是他發起的。”
“那么弗麗斯嘉也去了?”
“沒有,只是我們四個。”
以后便是丁麥長時期的靜默。他被病困在床上,什么也不能顧到了,他待要對葛蕾說他對史柏并沒有好的印象,可是一想到人家對他已經有了好的印象,這印象總也不大容易揩去了。
他搬回到家里,還需要休養。葛蕾來得更疏,連裘西亞瑪特玲那批朋友也忘記他了。有一天半夜十二點鐘光景,忽然電話鈴響,把他驚醒。
“哈啰,丁麥,我是裘西亞。”
“哈啰,裘西亞,半夜里打擾我干么?”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半夜里有什么好消息?”
“戰爭結束了,和平了。”
這些字一個一個清晰落在丁麥的心中。他呆了半晌,相信自己在做夢。
“戰爭結束了,和平了,丁麥,”裘西亞重復的說。
“真的嗎?”丁麥大喊。
“干么要騙你,無線電收到的消息。”
“該怎么辦呢?我要吻你,抱你!我要吻所有的人。”
“快來。我們正在街上狂歡著。我們飲酒跳舞。我要你也來,我這要去通知葛蕾她們。”
“怎么辦,我還不能自由行動?”
那邊已經把話筒放下,丁麥不知該怎么歡喜,反而發呆了。這一夜他興奮得沒有睡熟,他等待著狂歡的第二天早晨,天剛亮的時候,街上有嘈雜的話聲。人們都在討論這件事。小菜場突然的漲價。店鋪關門不是為了慶祝,而是為了怕貨物被賣完。此外屋角有國旗的飄揚,“這就是勝利的現象了嗎?”丁麥等待了一整天,等待有人來看他,來跟他共同快樂。可是一人也沒來,連葛蕾也不曾來。
第二天裘西亞來了。
“恭喜恭喜。”丁麥一看見她就說。他們緊緊握著手,又相互親了親額。
“你可憐的孩子,還不能出去嗎?”
“我要出去,就是往路上去站著看看也好。”
“路上是你們的國旗和人們的歡笑的臉。”
“我可惜昨天連一個歡笑的臉也沒看見。”
“葛蕾沒有來?”
“沒有。”
裘西亞默想了一會,終于忍不住說。
“丁麥你起首所想的有幾分對。”
“關于什么的?”
“你不喜歡史柏。你恐怕葛蕾飛出你的手掌去。”
丁麥知道以后將是不幸的消息。他不愿意啊,可是他要聽。他以英雄的勇氣去迎接這消息。
“我靜靜聽著你報告下去,裘西亞。”他的聲音里充滿感情,然而是鎮靜的。
“沒有什么好說的,”裘西亞想和緩他的感情。“就只是那天晚上,我給你通了電話以后,又通知葛蕾,以后看見她跟史柏一塊來,很親熱的樣子,和我們玩了一會,他們又到別處去了。可是我想不通昨天葛蕾沒有到這里來,我想她應該來看看你使你快樂的。”
“我真痛恨,我這次的不幸,”丁麥想了一會說。
“什么不幸?”
“我如果不懷好奇心,不會給他們戳傷。不受傷,不會入醫院。不入醫院,不會讓她與人自由自在的玩。裘西亞,你說我的話對不對?我……我痛苦!”他突的把頭沉在臂彎里嗚咽的哭起來。一種大孩子似的很傷心的哭泣。弄得裘西亞也一陣凄傷,不知怎么好不知怎么去安慰他。
“可憐的孩子,”她輕輕撫著他的肩。
“你說這情形究竟怎么樣?裘西亞?”這哭著的大孩子把頭抬起來。他心里還是很傷心,為了病中的孤寂,為了沒有人和他共享國家勝利的快樂,為了他最親愛的小鳥兒落在別人掌中,親著別人的臉。
“別瞎想,丁麥,首先得明白事實。我只是說說我所看見的情形,真實是怎樣還不知道呢。”
“我詛咒史柏,那見一個愛一個的家伙。”
“你不能咒罵他。”
“為什么?”
“你怎么能禁止他交友?只要葛蕾明白一些就好了。”
“葛蕾”麥吁一口氣,輕輕祈呼著。這在他,曾經是一個神圣的,愛情的,熱狂的名字,現在聽來是那么生疏。
“葛蕾!”下一天上午,當丁麥看見他所思念著的人兒小鳥似地飛進來,驚喜而又怨憤的喊。
她是通身的白色,白的綢袍和白的皮鞋,胸襟上有一切都完了。三天之后,裘西亞來了一個電話,又來了一封信。信是請柬的形式,說是為了慶祝聯合國的勝利,她們女孩子們發起一個舞會,要打破慣例,讓女孩子請男孩子。而裘西亞請的便是丁麥。
“我倒不期望葛蕾來請我,”他喃喃地看著信說,其實他的心里有一陣絕望的創痛,不過他也感受到裘西亞的溫柔氣息。
雖是秋初,這還是夏天的溫度。丁麥不知自己是輕快還是沉重。他穿上白西裝,胸襟上有葛蕾留下的吻痕,他憤憤的又脫了下來。想把它揩掉,又有點留戀。后來決心用力的擦,擦不掉,于是他在那紅色的痕跡上蓋上了一顆紅色的勝利徽章。
他又是沉思地踏著寂寞的步子在街上走,可是這滋味跟數月前他參加舞會時大不相同了。
他停留在裘西亞的公寓門前,撳了一撳鈴,裘西亞像飛鳥一樣的跳出來。今天她穿了一件紫色大花的旗袍,做式是西洋的,所以遠看并不像中國衣服。丁麥拉住她的雙手,上上下下的向她看個不住。
“乖孩子,你來得可準時。身體完全復原了嗎?”裘西亞快樂的說。
“完全好了,”丁麥輕輕的靜靜的說。自從葛蕾對他的不忠實被發現以來,他一直沒有過自發的快樂笑容。
“你有點神經質!”葛蕾有些驚慌。
“沒有你侮辱了我。我恨你恨一切的人。情,愛情也拋棄了我。”
“丁麥!”葛蕾慌得要出淚。
“叫我什么?你適宜叫的名字是史柏!”
“丁麥……”她要哭,又把自己抑制住了。
“你去愛他好了。他會說會笑,不如我不懂風趣。”
“真的,我特地來此,是為了聽你的斥責?”葛蕾在丁麥的脾氣過了之后說。那個在摸著頭發難受。
“我想不到你是這么一個人,丁麥。”
“這是愛情,愛情的極底是恨。你還年輕,你不會懂得的。”丁麥痛苦地說。
“我懂得的。我怕懼你那種愛情。”
“哈哈!這是你說的話。這許多天來你一直不肯承認不肯說出你愛我歡喜我。可是你讓人家親吻你握你的手,擁抱你,這算什么?”
“丁麥!”葛蕾憤怒的重重喊了一聲,往外就走。
丁麥呆呆的真的有點神經質地看著她出去,也不去喊留她。在心底里說:“完了,一切都完了。”
“在誰的家里?”
“瑪特玲家里。”
“瑪特玲!她請的是誰?
“湯姆!”
“那么葛蕾也在了?”
許多他們不相識的,已經差不多到齊。他們一進去,羅倫佐和瑪特玲就迎過來。許多熟識的人都來問丁麥的健康。
“丁麥!”這是一個魅人的女聲。弗麗斯嘉!他有好久沒見她了。
“祝你健康,丁麥,”他們握手。湯姆也過來。葛蕾卻坐在遠處和史柏坐在一起。
丁麥盡力不去想這不愉快的事,不去看他們。他心里仍愛葛蕾,可是這樣他要在史柏面前現得渺小,他有自尊心,而且也有女孩子圍在他的身邊。
“你瘦了,丁麥,”蔸麗斯嘉撫著他的手膀對他說。
“真的嗎?”他苦笑一下。
“人家生過病,加上心上又有一刀傷痕呢。”裘西亞半是真半開玩笑地。
丁麥不置可否地一笑,又靜默。
瑪特玲以一個主人的身份殷勤地過來,要丁麥坐到那較為舒服的大沙發上去。
“你病后的身體不宜吃力,”她說。
偏偏那只沙發又是靠近葛蕾他們反顯得不大方,于是扶裘西亞過去了。他待要不過去
“丁麥你好!”史柏立起身來歡迎他。他伸出手與他一握,低聲說:“多謝你!”嘴唇發抖,因為他走近葛蕾了。
葛蕾跟裘西亞點一下頭,又用眼睛迷亂地看了丁麥一眼,低下了頭。丁麥高傲地然后心跳地坐下來,自顧和裘西亞談話了。
那邊瑪特玲開始在麥克風前說話。
“先生小姐們,我們趁今天來慶祝世界和平的勝利。今天的集會有一個特點,女孩子們都是主,男孩子都是被請的。因為我們女人認為新的世界里女人和男人應該有完全同等的權利和義務!”她笑著,下面有人笑著和鼓掌。“我們為什么老要男人請我們?我們要打破這陋規。電車上貼著的‘婦女第一’只是輕視和侮辱我們的。他們請吃點心,我們今天晚上請吃飯。跳舞的時候,也希望女的去找男的。謝謝你們!”
音樂聲和著鼓掌,笑聲和呼聲響起來。丁麥向裘西亞說:“我想休息,我今天小跳為是。”
“不錯,我陪著你,免得你寂寞。”其實裘西亞知道他在葛蕾附近非常的不快意。
有幾個女孩子過來邀丁麥,都被他推說身體不好而拒絕了。幾曲之后,他和裘西亞跳了一次。整個時間內他留意葛蕾只偶然才邀別人,大部分時間和史柏在一起。
茀麗斯嘉來邀他。她的輕妙的舞術使他有了興致,慢慢地跳得興奮起來。他神經質地緊抱住茆麗斯嘉旋轉起來。
“我愛你,”他心不在焉地說。
“別開玩笑,丁麥。”
丁麥又不想了,旋轉著,旋轉著,看見的只是一張張別的年輕的快樂笑臉。一轉身,他看見葛蕾的臉頰正貼在史柏的臉腮上。
“你看他們!”
“我恨葛蕾,”茀麗斯嘉說。
“我可恨死你,你這小東西,”丁麥神志恍惚的說。
“為什么?”茀麗斯嘉張大眼睛問。
“誰叫你使葛蕾認識他?”這喊聲很大,蔸麗斯嘉慌了,停止跳舞,和他一齊回到裘西亞身邊去。
裘西亞看見他漲紅了臉,張大眼睛,額上無停止地出汗,也有點慌,以為他病了。
“怎么了呢,孩子?”待茀麗斯嘉離開后,她才和氣的問丁麥。
“你看他們!”
裘西亞順著他的手指看去,朗朗的笑著說:
“這又算什么,你真是一個小孩子。”
“裘西亞,你不能幫助我?我真的受不了,”他有了道別人也會因我而受傷。
“你說的對,”瑪特玲感動的說。
“我沒有人好說話。裘西亞愛護我我。”
可是不能幫助
“對我說吧,丁麥,有什么苦痛對我說吧。”
“說不完。”
他們又靜默了。丁麥的腦中亂迷迷的也不知在想什么,被瑪特玲的語聲打斷。
“丁麥,明天下午我在維多利亞。”有祈求的神氣。
“我也來,”丁麥肯定地說。
“可真的,”瑪特玲開心地喊出聲來。
“騙你干么?”
音樂吹敲得興奮起來,跳舞的人們也興奮起來。丁麥抱住瑪特玲旋轉,瑪特玲也緊靠在他的胸懷里。又是一張一張的臉轉過去轉過去。又看見葛蕾的臉緊貼著史柏,他一面旋轉,一面只看見那兩個熟稔的臉走近來走近來,化為無數個,只是在他上下四方在旋轉。他感到恐怖和威脅,耳朵在嗡嗡的響著,樂聲也聽不見了。他看見的只是那從前對他是可愛的現在卻似乎蔑視著他的葛蕾的臉,和那旁邊的史柏的猙獰的露著勝利的微笑的臉。無數同樣的臉鬧得他頭眩。他的耳邊響著各種語聲:小鳥兒無情的人愛情的玩弄者……
他被包圍在無數個同樣臉孔的威脅中,他似乎聽見瑪特玲在喊他,跟他說話。他不停地旋轉著,似乎又看見瑪特玲兩眼含著恐怖的神情看著他,又恍惚看見別的朋友的臉。又好像覺得樂聲早已停止,人聲嘈雜地在喊他。最后他的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見,就倒下去了。他失卻了知覺,可是在倒下去時似乎聽見一聲女的尖聲哭喊,也不知是裘西亞瑪特玲還是葛蕾的。以后,他便什么思想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