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紅薯剛下來的季節,賣貨郎劉歪子從路上撿了個女人。這女人可是得了重病,劉歪子把她放到獨輪車上,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她弄到了村子里。
好多看熱鬧的人都嗔得說不出話。這女人又矮又小,衣衫襤褸,臉上都長滿了濃包瘡。胃口淺的人看了都吃不下飯。劉歪子卻有他的主意,女人畢竟是女人,她雖然在呻吟,但是還活著,養好了,就能過日子、下崽,他是準備把她給他那三十多歲還打著光棍的侄子——二瘸子。
二瘸子光棍一個,因為家窮,長得又丑,三十多歲還沒討上個媳婦。那晚,他正在吃紅薯,劉歪子就把那女人拖來了。聽說歪子叔給他弄了個媳婦,他高興死了。可一看那樣子,頓時瞪圓了白眼,死活不肯收,歪子叔好說歹說,他才將她留下。歪子叔幫他將那女人放在破席上,然后,給她喂了點水。那女人竟慢慢睜開了。歪子叔說了聲“好了”便笑瞇瞇地推走了車子。
二瘸子見那女人瞪著眼望他,就發現那雙眼還算好看,便“嘿嘿”直笑,心下說:“我也有女人了。”女人嘴張了張,好像在說:“我饑,我饑。”聲音很低,但是,二瘸子還是聽到了。他急忙拿出一塊紅薯,塞進那女人嘴里,那女人頓時咀嚼起來。他仔細瞅了那女人的輪廓,還不算難看,便順著嘴巴往下瞅,透過爛衫,他看到了那女人胸膛里的肉在一起一伏,一股女人的氣味直撲他的鼻孔,他感到自己的身子里有種東西在蠕動,便一下子撕開了那女人的衣服。那女子好像沒有再顧及他,嘴里不停地咀嚼那紅薯,紅薯的黏液溢滿嘴角。她在填補饑餓,他在發泄欲望。他呻吟著又將一塊薯填進了她的嘴里。
那女人其實沒有多重的病,只是饑餓過度昏了過去,一頓紅薯飽飯過后,她的神智頓時清醒過來。她醒過來便哭了,她還是個黃花閨女,剛剛十七歲,是家鄉遭災到這里討飯的。她哭過后就不再記恨二瘸子,因為,她吃了他的紅薯,紅薯救了她的命。
二瘸子好不容易討上個媳婦,街鄰們是很是歡喜,幫著他整了整他那間土屋。劉歪從家里挖了升白面,又從隊里的菜園子里鏟了把韭菜,讓老婆給他們包了頓餃子。這種事沒人攔阻,誰沒個大事小非,何況二瘸子有了老婆就不會像以前那樣招惹事非了。
那女人是黃河灘上的,能吃上頓餃子,像過年似的,餃子整個整個地往嘴里塞。歪子嬸舍不得吃,將餃子直往那女人碗里放。
歪嬸很會說話,笑瞇著眼問:“在娘家叫啥名字呀,侄媳婦。”
那女人仿佛對這問話還不太習慣,沙沙的嗓子說:“叫丑妞。”
“咋起個這名字?”二瘸子嬉皮笑臉地問嬸子。
“叫二瘸家吧,還能叫啥。”歪嬸白了他一眼。
吃過飯,歪嬸又好好地把那女人勸道了一番,諸如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啦,哪里的沙包不埋人呀之類賢良的話。又夸道了二瘸子一番。丑妞訴說了夜里的事,歪嬸急忙遮掩一番,“都兩口子了,還說這話干啥。”隨后又讓歪子叔從家里拿了些破衣服,給丑妞換上,丑妞頓時有了笑臉。隊長讓會計給丑妞掛了份子,分紅薯時,二瘸子得了兩口人的。自從有了這個家,二瘸子不再招惹四鄰的麻煩了,除了下地干活外,他就守著丑妞。
“家里有個女人就不一樣勁。”他在街上總是咧著嘴對別人說,他不是光棍漢了,得意地就像自己和別人一樣,連瘸腿的毛病都治好了似的。
那女人有了紅薯吃,也不再奢求什么,有飯吃就能活下去,有男人就能過日子。
“跟誰不是過一輩子,跟誰過不能生孩子”,歪嬸總是對她說,說自己嫁歪叔以前,根本沒見過歪叔,人洞后才發現,歪叔長了一張歪嘴巴斜眼的臉。也怪是,歪嬸現在還這樣端莊,年輕時定是一張好容貌。人家過得好好的,自己還貪圖什么,何況自己長了滿臉滿頭的爛瘡,想到這里,丑妞便安心跟二瘸子過起了日子,再睡覺時,她也便隨著二瘸子的性子,喜歡得二瘸子歡天喜地,像娶了個公主。
“奶奶的女人,就得有這股賤味。”二瘸子更是耍賴不放她,將她白白的身子親不夠。他總覺得稀罕,這爛女人咋長了恁白的身子。
二瘸子不讓丑妞下地干活,沒事在家里養著。他不知從哪里弄了些藥膏,回到家里給丑妞涂上,你別說,沒過多久,丑妞好喜歡好喜歡呀,二瘸子更是喜滋滋的,他說:“哪會兒頭上的疤痕長出了頭發,你就更俊俏了。”
丑妞便逗他:“俊俏了就不跟你這玄漢子過了。”
“不跟我過跟誰過?”
“回老家。”
“我不放你走。”
丑妞便佯裝著走出去的樣子,慌得二瘸子急忙將她攔住用力將她按在那個剛剛打好的土炕上,他抓撓著她的胳肢窩讓她大笑不已。
日子過得好快,不覺得新年就要到了。祭灶節過后,村里自家都包起了紅薯面菜包子。歪嬸給丑妞打幫手,丑妞將雙箅子包子剛蒸上鍋,便覺得一陣惡心,趕忙到外邊嘔吐起來。歪嬸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她一把扯過丑妞,“侄媳婦,你有喜了。”她很羨慕丑妞,因為她一輩子都沒生過孩子。
丑妞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臉也一天天白了起來,白里透紅,頭上的疤痕,也慢慢地長出了頭發。丑妞那天在歪嬸的鏡子下一照,簡直不認識自己了,來到這里,她因為丑陋,從沒照過鏡子,現在,才覺得自己并不丑。
又一個紅薯熟了的季節,丑妞給二瘸子生了個兒子。窮慣了,丑妞也不懂得享受,坐月子里還是紅薯面子窩窩、小米稀飯。歪嬸從家給她兜了一兜雞蛋和一包紅糖,她舍不得吃,直把二瘸子急死了,丑妞卻總是瞇著眼說:“賣了能稱好多斤鹽呢?”日子是夠苦的了,自從有了孩子,丑妞就要吃兩個人的飯,也不想再在家里死吃,她要下地掙工分。那幾年年境也真差,好地里的麥子分下來,除交公糧外,一口人只分十幾斤,余下的就只好吃紅薯面窩頭了。這里的沙地多,一片片沙崗上都栽滿了紅薯,秋天到來,滿地滿地的擺著紅薯片子,白白的,像片片鵝毛。
日子長了,二瘸子不再像以前那樣貪丑妞那白白的身子。幾年過后,他已經是四個孩子的父親,殘酷的現實壓得他喘不過氣,饑餓時常困擾著。還好,丑妞是苦洼子里熬大的,將就一頓是一頓。秋天來是紅薯,大大的紅薯塊子吃上一個秋天,一個冬天。到春天,青黃不接的時候,她就經常到地里挖野菜,回到家里,和上棒子面團在一起蒸蒸吃。什么馬齒菜、灰灰菜、榆葉、槐葉、柳絮子她吃遍了,可是,仍填不滿六個肚子。
二瘸子不再那清凈啦,麥熟偷麥,秋熟偷秋,最解勁的還是偷紅薯片子,一包兜過來,全家就能吃上個把月。二瘸子有他的譜,偷公家不偷戶家,這樣就結不下恨,被捉住的時候,隊長見他那副可憐樣兒,也就放了他。他仍是偷,不偷就沒法生存。
秋天轉眼又到了,二瘸子又高興起來。這年紅薯又是個大收的季節。他將第一批分的春紅薯擦成紅薯片子,然后拉到房坡上曬。他站在土屋上,將一桶一桶的紅薯片子提上來,放下去。忽然腳下的房土有些松動,沒待他反應過來,房子塌了個洞。他郁郁地跌了一腳,那個好腿的骨頭折斷了。
他住不起醫院,歪叔找了個土醫生,給他夾了個板子,他好悔恨呀。不能下地,耽誤工分是小事,那大包大包的紅薯片子將不會進到他家里了,想到來年沒法過日子,他就狠命扯自己的雙腿。
二瘸子臉上不再有笑絲,經常哎聲嘆氣。丑妞看在眼里痛的心里,夜里閑下來的時候,她怎么也睡不著。半夜里,她對男人說:“要不讓我去干吧?”
“干什么?”
“偷隊里的紅薯片子呀。”
二瘸子一把拉過丑妞的手,“你可不能去,看紅薯片子的劉大牙心眼壞得很,我咋能讓你們女人家做這種事,來年我就是要飯,你也不能去冒險,我的名氣不好,可你不能再壞了。”丑妞卻不管什么名氣,她只認準,沒飯吃就要餓肚子,她主意拿定,便決定背著丈夫去一次,那雪白的紅薯片子實在太誘人了,奪取它就是奪取了生命。她終于趁丈夫睡著后離開了家,她記得西南方向那一坡紅薯片子又厚又大,那里有她親手擦的。秋月昏暗昏暗,她下意識地揣著個破單子,向決定的目的地走去。
那雪白的紅薯片子實在誘人,她撿著,心里樂滋滋的。她喜歡紅薯,紅薯救過她的命。不到半個時辰,她就撿了一大包,然后系好,她試著扛了起來,足有七八十斤,又夠半個月的伙食了。
丑妞吃力地向前走,卻沒想到,包帶系得松了,紅薯撒了一地,她只得又將它們撿起來。她做這些活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樣,沒有絲毫膽怯。殊不知,就在這時,劉大牙聽見響聲跑來了,她卻沒有離去,而是死死地包緊那包紅薯片子,這是她們半個月的伙食。劉大牙一把抓住大包,丑妞死活不放,他從沒見過這樣膽大的竊賊。劉大牙松開包,去抓丑妞,丑妞仍抓著那包,撕打中,劉大牙抓爛了丑妞的上衣,那軟軟的肉團使劉大牙起了邪念。他將丑妞按住,齜著牙對丑妞直笑。丑妞不管這些,她只記住那包東西,那好不容易才裝好的紅薯片子,就像當初她只記得那塊紅薯一樣。
丑妞終于將那包紅薯扛到家里。可是,她見到丈夫后便感到一陣酸澀,為了這包東西,她付出的代價實在是太大了,想到這里,她便放聲大哭,歇斯底里地大哭。
丈夫看到那包東西,聽到她那哭聲,就像明白了什么緣故似的。她沒有背丈夫,將一切的一切都全告訴了他。丈夫聽完她的哭訴,發恨地從床上跳起來,他將那包紅薯片子撒了滿地。
“誰讓你去干這事,你這婊子就不會跑?”
丑妞一邊撿那紅薯片子,一邊哭著,“我好不容易才裝在了一起,他就來了。”“你這婊子,他來了,你就不知道跑?”
“我好不容易……”丑妞直哭成一團。
二瘸子看到了丑妞被撕破的上衣還露著奶子,那白白的肉團頓時不再對他充滿誘惑,它黏染了骯臟。這爛女人竟讓別人爬在她身上,他無法再想下去,她太丑了,丟盡了祖輩的人。想到這里,他一把抓住丑妞,一巴掌重重地扇在了那張曾經長滿瘡的臉上。“不要臉的婊子,你丟盡了祖輩的人,你不快去死上吊。”
丑妞怎么就沒想到會辜負了丈夫呢,她當時竟那么傻,那么呆。不!她可是好不容易才裝滿包的,那足夠他們半個月的伙食,她的使命完成了。
丑妞默默地離開了家,她失去了丈夫的信任,癡呆呆地走到沙坡上,看那原野上大片大片的紅薯片子。
二瘸子第二天醒來,才發現丑妞沒在身邊,他夜里將丑妞罵累了,便閉上眼睡了過去。他讓孩子們到歪叔家看看,是不是丑妞在那里過的夜。歪叔歪嬸都來了,他們都沒見過丑妞的影子。二瘸頓時慌了,他將夜里發生的事全部告訴了歪叔,歪直為他嘆息。“她會死的,她會死的。”二瘸忽然哭著從床上爬下。都是我不好,她是為了我和孩子才去的,我這個混蛋。
一支隊伍在歪叔的帶領下,拿著鉤子、繩子出發了。
二瘸子不知咋的爬出了村子,他抬起頭望那原野上一個個沙坡,只見一片片的紅薯片子,像雪白的鵝毛。
那一片片誘人的紅薯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