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 穴
一、叫人一看就喜歡
一個溫燠的春天里,解珮小姐開始試驗真的戀愛生活了。在以前,她只不過看看小說,在看的“神為之往”的時節,自己往床上一躺,將眼閉起來,把自己化為書中人,夢想著書中人的甜蜜情景罷了。
今天,她不是如此了。她想真的一定比假的好,自己難得認識了赫連禎。一個黑而且高,闊肩濃眉,富有健康美的人,她想男人就是自己的保護者,不說別的,單就他那身材而論,自己往他懷里一靠,立刻就覺得穩如泰山了。
她覺得自己的思想是不錯的,她坐著等他來。同時她還玄想著:“他來了我們就并肩的出去了,倘使到咖啡館,一定是在某一個不易為人所注意的角落里坐著。倘使在電影院,一定是在樓座的最后層。倘使在公園里,那一定是在某一處濃陰密布的樹下小椅之中了。
她坐在那里,對鏡理鬢添妝至七次之多,這位赫連禎還沒有來。
“別是交通不便罷!”她繼續的玄想著。
“不會的,即使他不坐車,三步兩步也會跨來的,他是一個誠實人,言必有信,也許是被朋友纏住。……”
“他的朋友也許很多,像他那樣的人,叫人一看見就喜歡,怎會沒有朋友呢!”
想到了朋友,她自己也開始懷疑起來了,她想赫連禎是莉英介紹給自己的,莉英不是他的朋友嗎?莉英到底是不是愛他呢?
她猜疑一直到赫連禎來的時候。赫連禎道:
“你覺得我來遲了么?”
“不!不!”
她以為這是初戀時應該說的話,赫連禎道:
“我來遲是由于被莉英纏住了。”
“莉英纏住你?”
赫連禎發出一絲兒笑意。他說:
“莉英為什么將我介紹給你呢?她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呢?”
“這我不知道。”赫連禎又說了:
“我不希望我和你在一起,破壞了你。”
“破壞了我?破壞我了什么?”
“你知道女人和男人在一起是件多么危險的事呵!”
解珮一聽,頓覺得眼前黑暗起來了,她想這些話從來在小說中沒有看見過。這是他拒絕戀愛的表示,她的頭低下了。她偷眼看著赫連禎,赫連禎正望著墻上的一幅畫。
二、小說家都是騙人
她想,究竟是一回什么事,為什么不約我出去呢?她以為這是愛情的試探,于是問道:
“有什么危險?”
“譬如我和你一道出去,人家就要疑心我們已經有了戀愛了。其實也許我們并沒有戀愛。我們總有一天會分開的。分開之后,你便要和其他的人在一塊。那時的你已經不是這時的你。這時沒有人說你不好,到了那時就有人說你不好了。因為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的時候,人家會羨慕男人。和女人冷淡的時候,人家會說女人不好。”
他微笑了一次,又接著說:
“我現在是和莉英冷淡了,為是莉英不好呢,還是我不好。”
一層淡淡的意見從解珮的腦中生出來了:
“要說他不好,自己又怎能和他在一起。”
她不假思索的說:
“當然是莉英。”
“是莉英,你也知道這樣說。那時的你,就是現在的莉英。莉英既是不好,你為什么要做她?”
解調到了這個時候,覺得是真的不能忍耐了。她說:
“如此說,那你為了我的原故,還是去罷!”
赫連禎一聽,很快的就走出去了。
他走出去之后,解珮覺得這房里頓然地枯寂起來。她自問著:
“他究竟有什么不好呢?他向我說的都是正經話,老實話。難道一定要在公園或是電影院中情話喁喁才算愛戀。那些小說家都是騙人的,他們故意寫出那番膩態罷了。”
她有點舍不得赫連禎,自己毅然將他驅走,實在太不對了。
這房間太枯寂,她感到這是從來所未有的一種枯寂。她希望赫連禎再回來和她說幾句。但是她深深地明了,這是一個空有的希望。
三、果然是一封信
然而事情竟有出人意外的,不到半小時,赫連禎就真的回來了,回來的時候就問:“可曾看見我丟了一封信?”
“誰看見你的信?”
解珮這樣回他的話,但是他卻說:
“如果不在地上,定然是你和我開玩笑,將信收起來了。”
這話對于解珮真是覺得十分奇怪。她說:
“真的沒有看見。”
“真的沒有,你敢讓我搜么?”
“搜?你敢在我身上搜?”
“如果是開玩笑的話,決不會把信藏在身上,也許在沙發的夾縫里,也許在畫的后面,也許在墻縫里,椅縫里。”
“既然你以為是在這些地方,你就搜好了。”
赫連禎一聽,就認真的仔細搜起來,他所靠近地方全搜到。
在先,解珮看他有點好笑,以后就漸漸覺得有點可惡,便連正眼也不瞧一瞧了。
他搜了牛天,毫無所得。很失望地向她鞠了一躬便走了出去,解珮在先是想他回來的,回來的結果竟是如此,真是太令她失望了。
“這到底是一封什么信?值得他這樣的注意?”
她也像剛才的赫連禎,四下里看一看,無意中卻真的在沙發邊縫中發現了一個信角,抽出來一看,果然是一封信。
這封信是寫給莉英的。
“到底要不要看一看呢?”
她的心靈催促她。
“看罷!看罷!”
她開門看看,赫連禎已經走遠了。這封信當然是要看的,她拆開了信,信上寫著:
親愛的莉英:
我們倆怎會冷淡起來呢?你介紹解小姐給我,也不過是我過臉的一陣煙,煙過了臉,我便又看見你了。
我舍不得離開你,今晚,我將告訴你我和解珮說的一些什么話,你到曲曲路曲曲坊便看見那坊共有六幢房子,三層樓,六個窗子向外開。最末的一座,便是我們的俱樂部,你在門上輕敲六下,便有人來開門,三層樓上,便會見著我了。
九點鐘——九點鐘
禎
四、奔入虎穴
她已把這信一連看了許多遍,心里不知哪兒來的那些酸意,她好像自己是赫連禎的太太,發現了赫連禎在俱樂部私晤別的女人一般,她把信收起,心里就盤算著自己應該去看一次。
她沉沉的想:
“自己在晚上去,不就和小說中所說的偵探是一樣嗎?曲曲路曲曲坊。六座房子,三層樓,六扇窗,敲六下,九點鐘。”
這些對她真是生出無窮的興趣,她想她自己就是一個女偵探,小說中不是說過的么?
“女偵探孑然一身,奔入虎穴……”
虎穴尚且可以去,何況一個俱樂部。如果要是看見莉英,那便更好,她是一個不忠實的人,自己愛著赫連禎,還要介紹給我,這不忠實態度,當面可以把她揭穿。
她現在心中非常喜悅,準備今晚去揭穿這件事,在九點鐘的時候,她略事化裝便到曲曲路去了:
一切都照信上所說的一般,她來到了曲曲坊,在輕敲六次之后,門果然開了,她看里面并沒有什么人,一直到三樓,三樓也沒有什么人,只看見一個侍者。侍者說,赫連禎先生一刻就要來的,請她等一下。
五、似乎露出熱情
不料侍者出去之后,接著就進來一個人,這個人年約二十幾歲,穿了一身漂亮的西裝,一進來就問:
“赫連禎先生來了嗎?”
“沒有啊!我也是在等他。”
“我也是來找他的。”
說過他就坐下來了。
解珮心里想著這又是一個什么局面呢?自己和一個陌生的男人對坐著,她心里有點怕,她的臉微微有些紅起來了,那個男人說:
“小姐是赫連禎先生的朋友?”
“是!”
“我也是,我和他已經認識多年了,他是一個好人,他說……”
“他說什么?”
那男人有點忸怩,隨即說道:
“他說他要替我介紹一個女朋友。”
解珮小姐真有些懷疑,她想這是一種多么奇異的事情啊!他約莉英來,難道把她介紹給這個男人嗎?她呆呆地望著他,半天,問道:
“姓什么?”
那男人笑了笑。
“要到介紹的時候,才能知道啊。”
他還是在那里笑著,解珮的臉就紅起來了,那男人說:
“我還沒有請教小姐尊姓。”
“我姓解。”
“解小姐,我是一個鰥居的人,鰥居已經有三年了,三年前我是不預備再結婚的,可是如今,我覺得這種生活實在太枯寂了。所以……”
他不說下去,僅望著解珮。解珮想這種事可壞了,他把自己當作赫連禎要介紹給他的女人。他在話音中透露出來了,赫連禎怎么還沒有來?她看看手表,已經九點半,她想這樣等下去是不行的,再望望那個男人,那個男人的眼內,似乎露出熱情,她的膽子頓然小起來了。
六、發出一陣獰笑
她想走,可是那個人說:
“小姐,你不能走,我們要等的人還沒有來啊!”
“我不等了!”
“不等?”那男人似乎十分的驚異,趕緊的說:
“我的名字叫做田清,二十八歲,本地人,家世清白,有高尚職業……”
她想這樣是愈來愈不對了。她說:
“為什么告訴我這些話?”
“你不是……”
“我是赫連禎的朋友。”
“朋友?他說他介紹他的一個朋友給我。”
“那是莉英,不是我。”
“莉英?”那男人似乎十分的懷疑,接著說:
“莉英是他自己的愛人,這是我知道的,小姐……”
這時的解珮,真急起來了。她說:
“他介紹給你的是誰,我不知道,無論如何不是我。”
“小姐既然這么說,我走就是了。”
說著他便悠然走出了門。
解珮想自己到底是走好呢,還是不走好呢?她盤算了半天,覺得還是留在此地,隨便是赫連禎或是莉英來,大家可以談個明白,自己已經來了,焉能“入寶山空手而回呢?”
她一個人坐在那里等,一會兒,樓梯上有腳步聲,接著就進來了一個人。這個人身軀高大,粗目濃眉。進來并不和她說話,就坐在她的身旁,這真是給予她無上的驚訝,她立刻嚇得站起來了,那個男人硬拉她坐下去。她說:
“你這個人,怎么……”
“我這個人!”那男人用手指著他自己的鼻頭,發出一陣獰笑,接著就輕輕地問道:
“怎么樣?”
“眼睛睜得開些,我是赫連禎的……”
“赫連禎的什么人,就是他的太太……”
接著又笑了一陣。道:
“老實說,他的太太是不會到此地來的。來到此地的,大家就要存一個鬼混的心思,一本正經的人,為什么不在家里坐著,跑到此地來做什么?”
解珮真急煞,但是她逃避不過那男子的目光,她要走,但是那男子又把她拉住了,還是在獰笑著。解小姐的眼淚卻像斷線的珠子,簌簌的流下來,雖然坐在那里沒有顫抖,可是一點膽量一點勇氣也沒有了。
那男人笑了一陣,也沒有對她做出魯莽的行為,只說:
“你既是不喜歡玩,大家不玩就是了。”
說著他便走了出去。這時解珮小姐擦了擦眼淚,真的預備走了。
在她開門下樓的時節,就看樓梯上有一個吃醉了酒的人,一路歪斜的走上來,她那里敢下樓,她想這個人如果要是和他頂面相撞,無疑的是要吃虧,還是躲起來吧!
七、她得著一個教訓
她急急走回房里,看看沒有地方好躲。便在那沙發后面躲起來,那男人走進了房,嘴里就叫著赫連禎。他一聲聲叫著,在解珮聽起來,真像“夜入深山,乍聞虎嘯”的那般可怕,她在沙發后面開始顫抖了。
那男人已經走進來了,手里還拿了一枝香煙,解佩從沙發后偷看一次,所得的印象是一個喝了許多酒的大胖子。那胖子一進來,就坐在她所躲藏的那個沙發上,手向后一揚,一截煙灰就落在解珮的一絲不亂的鬈發之上了,這對解珮是一重什么樣的刺激呵!但她對于這刺激,不敢作一毫表示,心里只是急,額汗涔涔,這時沙發背后,真是:充滿了粉氣和煙香。
胖子仍在狂吸著煙,接著又將手一揚,一段很長的煙灰又落在解珮的身上和臂上。這一次因為他彈的過猛,灰中是夾火星的,絲質的衣服已經有了小洞。解珮的臂,也就痛的厲害。她說:“哎呀!”立刻便站了起來。
胖子扭轉了身,將手張開,哈哈地笑道:
“我這是一套戲法,叫做煙灰變美人。”
解珮怎能忍,她要沖出門去,但是她哪里是胖子的對手,她已經被攔了。胖子說:
“你為什么把頭低著,你是我煙灰變出來的人,最低的限度要讓我看一個清楚才能放你走,否則我就不由你愿不愿,今晚就要盡情的侮辱你一番了。”
他哈哈地笑著,解佩真像聽了一個響雷,她想今晚是完了,他就把我在此地殺掉,也沒有人知道,不聽話是準要吃虧的。
胖子第二次的命令又發下來了,他說:
“抬起頭來,轉身,走三步。”
可憐解珮都忍辱含羞的照他做了,他哈哈的笑著還用手托了她的臉,在她腮邊用指一點,說道:
“你是一個美麗的女人。”
一切都做完了,解佩也從虎穴逃回了家。
還是照常一樣,媽媽以為她出去看了一次電影。
這件事誰也不知道,在她想,就是赫連禎和莉英都不知道。十天過去了,赫連禎也沒有來,莉英也沒有來,解佩也不敢再回想,只當作是一個噩夢,不過從這次噩夢里,她得著一個教訓就是:
“小說家的話都是騙人的,真的事沒有那么好,更沒有那樣甜蜜!”
原載于《力報》,1945年5月26日
青 鳳
星期日上午十一時。韻笙從一個小鎮市禮拜堂中走出來的時節,他便發現了自己是跟在青鳳后面的。
青風只穿了一件藍布旗袍,頭發披在肩頭,旗袍下面所露出來的,不過是一雙肉色的線襪配上一雙自制的布鞋。但韻笙看的卻不是頭發衣衫和鞋襪,他看的是姿態。他覺得青鳳的步行姿態,是這小鎮中最美的一個。
韻笙所見的是她的背影,決不是她的面容。但是他對于她的面容卻是十分熟悉的。韻笙初到這小鎮市的第三天,就遇著這鎮上“趕集”的日期。他和他的朋友曼之來到這鎮上買東西,在買東西的攤販旁看見了青鳳。
那天他所買的東西,不過是幾只雞蛋、蔥姜、醬油,豬肉,酒之類,原是預備回家自行燒煮和曼之飽餐一頓的。因為他們從南京到杭州,從杭州轉浙贛路,六七天的光陰,沒有好睡,沒有好的吃。巴巴的抵達這個小鎮市,南京的“酒綠燈紅”好景象,早被浙贛路上“凄風苦雨”把它消滅得一干二凈。如今韻笙所住的,只是這小鎮上一間舊屋,點上一盞油燈。晚間所能聽見的,不過是喚豬聲殺豬聲以及小孩子哭聲而已。
“枯寂,靜默,是最能引起人們胡亂思想的。”
韻笙來到這小鎮市以后,就和曼之說過好幾回。他們晚上睡不沉,早晨醒得早,中午無事做,找不著刺激,更沒有消遣的所在。茶館、浴室、戲院,都變成他們過去的夢境。目前的現實,只有靜默、枯寂,一直靜默、枯寂到了睡不著覺的程度。
這是他們共有的一個難題。天黑了之后,對著一盞油燈,不睡覺又無話可說,無事可做。睡罷,可又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
他們為什么要從那可愛的南京跑到這千里以外的小鎮上。在他們動身的時節,腦中卻有極深刻的印象,以為這是逃難的。可是到了這小鎮以后,逃難的印象就倏然的消滅了。他們相互地問著:“我們為什么要逃?”“難在什么地方?”這些問題連他們自己也回答不出。
“火車那樣的擠,不是一片逃難的景象么?”
誠然的,火車中的人,沒有一個不說這是在逃難。可是這小鎮上并沒有多少來避難的人。南京也沒有什么“難”。他們倆都是撇下了家眷獨身跑來的人,經過了一列逃難的火車,受了許多的罪,小鎮市固然很安全,南京也很安全,否則為什么把家眷放在南京?
現在他們倆的心里都很安平,因為安平,便覺得枯寂無聊。因為枯寂無聊,方想著找刺激。更因為實在無刺激可找,便只好藉著飽啖酒肉的方法來麻醉自己,使自己的胃壁神經受著極度的創傷和麻醉,可以有一個安穩的睡眠。
這一次“趕集”,在韻笙,無論如何要算是有收獲的。他不僅得著麻醉自己的酒,還遇見刺激自己的青風。所以他在和曼之提了酒肉回家的時節,嘴里就哼出一句詩道:
“天涯何處無芳草。”
“芳草,你說的是那攤邊買東西的姑娘?”
曼之這樣的問。
“對,我以為一個女子之美丑,決不在裝飾,乃在她的態度。你看她初見我們時,那一種嬌羞沉靜,正是她養態的時節,后來她那一種活潑言笑,就是生態的時節。其養也,出于無心,其生也,亦非有意,卻能使人見之生愛生憐。這就比南京那些搽粉點胭脂裝妖作怪的女人好多了。”
這一晚,韻笙原想借酒麻醉自己的,卻沒有喝多少酒。因為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芳草”“姿態”的談起來,買來的菜,就始終沒有做好。他們今晚仍是睡不沉,尤其是韻笙,一夜里做上許多夢。一會兒青鳳,一會兒南京,腦中迷迷糊糊,沒有一刻寧息。
第二天,曼之急著要去上事,因為南京友人的介紹在這小鎮上當小學教員。他匆匆的別了韻笙,韻笙便格外的枯寂。他以家眷不久要來為理由,央房東替他找了一個本鎮上的娘姨替他燒飯,更由自己伴著娘姨出去買菜的時節,遇著這位好看的姑娘,從娘姨口中探得她的名字叫做青鳳。更知道她和鎮上牧師的太太很好。
所以引起韻笙去做禮拜的動機,方有自己跟她出禮拜堂的機會,他想:
“今天我是不能將她輕輕放過的。一個小鎮市里的女孩子。”
他的心勃勃地跳著,一面也就愈跟愈急。這小鎮市的街原是很短的,街的盡頭便是一片大田野,迎面就是幾座山,有曲曲彎彎的小路通著。
這是一個陰沉的天氣。田野里也沒有耕作的農夫,他直跟著她,上了彎曲的小道。這位姑娘一回頭帶著似笑非笑的容顏。韻笙搶上一步,急急地說:
“青鳳!我好些天來……”
“好些天來怎么樣?”
“好些天來想和你說話,我一直的忍著。非常的難受。”
“當然不是我逼你如此的。”她將兩手叉在腰部,臉上仍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氣。
“確實是你逼我到這般地步的,你生的這般好看,你……是這鎮市上最美的一位姑娘。”
姑娘一聽,臉上不禁一陣紅,拍的一聲,一個耳光打到韻笙的臉上去。一面她便急急地跑過了那邊的田埂,韻笙望著她走到半山的一間茅屋里,方覺得頰邊一陣火熱,便陡然的警覺了。
他覺得這一個耳光打的并不重。不過自己的心頭怒火,卻燃燒的十分強烈。他是大都市里來的人,而且在社會上有相當的地位。愛上一個小鎮市中的一個女孩子,會受這樣的懲罰,未免太重了。
“她到底憑著什么力量,來打我的耳光?”
想著,他的心頭怒火燃燒的格外的強烈。遙望著那山間的小屋,真是小的可憐,中間最多也不過住上三五個窮人罷了。自己有什么可怕了。于是他便鼓足勇氣走向那通小茅屋的路了。
在韻笙的原意,并不是去尋仇,他還是想戀愛。不過在戀愛之先,要看一看她家里還有什么人。然后憑著自己的金錢和勢力,攻打她家的弱點,來達到自己的目的罷了。
當他到了那茅屋的門前,卻沒有聽見一些人聲。他大著膽子走過去,見青鳳正在灶前。她的態度,愈增嫵媚。看她的兩眼,真有說不出的嬌羞。
韻笙的心更是撲撲地跳著。他想這是一種什么意境?這茅屋里沒有人,眼前站著一位少女。倘使把柴扉一關,這里便是自己的天下。
他含笑地這樣想著。青鳳便說話了。
“你找誰?”
“找你爸爸。”
“爸爸到后山砍柴,傍晚才能回來呢!”
“傍晚。”韻笙心中不禁私念著,隨即問道:
“你家里還有什么人?”
青風搖了搖頭。笑道:
“沒有人了!”
韻笙看了一次表說:
“現在才只是十一點半,你爸爸回來,至少還有六個鐘點。”說著他順手關上了柴扉。
如果是在城市中,這真是最緊張的一刻。青風就是一頭羔羊,這茅屋也許就是屠場。韻笙是有金錢有勢力的,還有什么不能解決的事?但這是小鎮市邊一個僻靜的山間,情形似乎不緊張。不過韻笙的心卻是勃勃地跳著,他想這是他的好時機,他看著青鳳,青鳳已經很快的走進了自己的臥室。
韻笙看了這種情景,焉能不跟著進去呢?況且,她的房門始終是大開著。
他毫不思索的跟進去。可是進去之后,卻使他一驚,原來青鳳卻把門關起來了。
“這究竟是什么意思?是她順水推舟故意的留客嗎?”
韻笙不禁懷疑著。他想自己雖吃了她的一記耳光,但是耳光打的并不重。他看著青鳳。青鳳的態度,仍是十分嫵媚,臉上仍舊露出那似笑非笑的容顏。
韻笙的心里,究竟是驚懼還是喜樂連韻笙自己也不知道。放在眼前的事實,青鳳是一個不滿二十歲的少女,自己卻是一個三十幾歲的壯男。況且,自己還受過軍事訓練的,臂上也還有些富有彈性的肌肉,青鳳是貧窮的,即使有一個父親,也不過是個砍柴的,焉能和自己的金錢勢力比?
他再望一次青鳳,青鳳還是十分嫵媚。這是養態,其養也,出于無心。他心頭愛火,更強烈的燃燒起來,自己便覺得十分不自在。青鳳卻哧噗一聲笑起來,說道:
“我知道你是來找我的,不是來找我爸爸的。他是一位老人,你找他有什么用?”
“我……我……是來找你的。”
韻笙囁嚅了半天。青鳳說:
“找我為了什么?你說!”
她的態度忽然變得莊嚴起來。但是韻笙還并不畏怯。他說:
“我已經向你說過。我好些天來,一直的忍著,非常的難受。”
“你好些天來,我呢?就在這短時期里,也覺得忍著非常難受,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說出來,我們好商量。”
這一句話卻把韻笙膽子說的大起來了。他承認他雖然挨了耳光,心中絕不氣惱,但愿一親香澤。
說時他注視著青鳳,青鳳也并不氣惱。只說:
“我剛才打你,實在是我錯怪了你。你來,我給你看一件東西。”
說著她便去拉他的手,韻笙不覺痛徹心肺,趕緊的說:
“你放手,你放手!”
“什么?你不是要和我親熱嗎?現在正是親熱的時候。”
他們已經來到一個大木箱的前面,青鳳打開了那木箱,木箱中放的是弓箭。她不慌不忙的從箱中取出一罐藥來。笑著說:
“這是我爸爸用來打老虎的,將藥涂在箭頭上。虎一中了箭,周身發軟,就準備束手就擒了。你想你是不是比老虎更厲害。”
“怎么?你預備射死我?”
“關上了房門射你,太不便了。箭是在曠野用的,房里不能射。”
說罷她便拿了一枝箭,準備涂藥。這一下卻把韻笙嚇狠了。他要開門逃脫,青鳳只用腳將門抵住,他就不能動得分毫。青鳳說:
“過來。”她用手來拉他。他戰戰兢兢地告饒道:
“放了我罷,我求求你。”
“不行。你話也說了,人也來了。不能不受懲罰。”
她不由分說褫去了他的衣。真像一個發怒的母親替嬰兒褫衣一般的便當。韻笙滿臉出著汗,竟不能作絲毫的抵抗,終于被她用毒箭刺了一下。笑著說:
“去罷!你回去之后,還有一些時藥性才能發作的,那時候,我爸爸也許回來了。這小鎮市上沒有人不知道我們,他們要是救你,自會來找我的爸爸。我爸爸要是救你,他自己也會去。”
她開了房門,將韻笙像攆狗一般地攆出了大門。
韻笙呆立了一刻,自己真像做了一個夢。看著創口,上面還有一個小膏藥貼著,并不覺一點疼痛。他現在還有什么辦法,只好走回去了。這一切經過,全不是他所能逆料的。他不知道這藥究竟會不會致人于死命,更不知道藥性發時,究竟痛苦到什么程度?
他挾著一團悲憤回到家里,便趕緊寫了一個字條,叫娘姨送到小學校交與曼之,告訴他一切。曼之立刻趕了來,看他的神色仍和平日一般。再看看他的創口,有一小膏藥貼著。在膏藥上摸一摸,也不覺得疼痛。曼之道:
“我看這藥是沒有效力的,她不過是嚇嚇你罷了。”
“不!決不是,她有那么大的氣力,決不是假的。她是劍仙。”
“你這樣一個壯年人,會抵抗不了一個小姑娘?”
“她是劍仙。”
“我看你是脫了衣服,迷戀美色,方被她刺了一針。”
韻笙不禁嘆了一口氣。天色漸晚下來。藥性果然就發作了。韻笙只是癱瘓的臥在床上。這一下方把曼之弄的著急起來。他不知道這藥有多少毒性,究竟是不是有性命之憂。他趕緊去找警察局長。局長笑著說:
“姚家是我們這里獵戶,是以打虎著名的。我們這里沒有一個人敢得罪他。”
“你們能眼看他的女兒做這種事,老實說,這樣擴而充之會做出謀財害命的事來的。”
“你不能亂說,說的不好,你的性命也難保。他們不會謀財,老實說,我們這鎮上沒有一個謀財的人,謀財的人只在你們大都市。”
“看這情形,我朋友的性命是有危險的。”局長道:
“不會,他每次用藥箭射老虎的時候,總是循著老虎足印,尋找受傷老虎的所在。現在你的朋友既然受了傷,他必定也會來的。我和你一同看看去。”
他們一同來到韻笙的床邊,韻笙已經昏迷了,但這位姓姚的老獵戶,也到了韻笙住所門口,他卻并沒有說什么話,只將膏藥撕去換上一張,然后留下一貼藥,叫曼之煎好給韻笙喝。他說:
“這一點花費是多余的。不過我總是地主,地主對于新來的客人,總得要破費一些錢鈔,我還有什么說的。不過有一件事須招呼你的朋友永遠記著,就是好了之后,不可吃葷,一吃葷還要復發,那時就是有我,也無法挽救了。”
說罷,他笑了笑,就飄然的走了。
警察局長送了他一程,回來向曼之說:
“他的話須絕對遵守,一點也不能懷疑。”
半夜。韻笙出了一身汗,果然恢復了常態。不過自從那天起,他便不高興出門,因為每次出門,鎮上總有人指指點點的,議論他,訕笑他。他往日的興致,一毫也沒有了。青鳳仍舊以往日的姿態出現在鎮上,他遠遠地看見她,總得要躲避。這鎮上還是他能久住的地方嗎?南京沒有“難”,浙贛路的火車仍舊照常開行著,雖然車票漲了許多。他也是要回南京的,南京是個好地方,南京有“酒綠燈紅”的夜。可是韻笙一直不敢再吃葷。每逢宴飲,他必謝絕,在家里吃著素。人家問他為什么一變以往的態度。他說:“刀兵浩劫,非吃素不足以避免的。”
曼之和他常通信,信中絕不提姚獵戶的事,不但不提姚獵戶,連“芳草”也不提了。
原載于《活報》,1949年4月6日—12日